他说不想再当警察的主要原因是:他一直害怕在某种状态下会忍不住开枪打人。
“经过那件事情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其实一点也不理智。一个不理智却又随时带着武器的警察,和恐怖分子有什么两样?”他说。
“那件事情”是在他辞职之前五个月发生的,不过要把事情说清楚似乎得回溯到二十几年前,那时候他从云林海口到台北工作已经两年多,那年终于有机会也有能力可以上补校接续他渴望已久的高中课程,因为他始终记得国中导师曾经讲过,当国中成为基本教育的时候,至少也要念完高中才能在未来比别人多一点优势。
他学校的位置有点奇怪,就在老市区一个早年相当有名的风化区附近,不过,对他工作和生活范围来说,却非常便利,因为学校离他上班的地方走路不过二十多分钟,而晚上下课后,走个十来分钟,就可以回到他跟人家一起合租的老公寓。
风化区虽然已经是过去式,但个人揽客的“站壁”,在那个地方却依然存在,而且相当出名,所以晚上下课之后,从学校走回住处的这条路上,他已经习惯那样的风景,甚至还经常被问说:“少年仔,要不要松一下?”或是类似的言词挑逗。
第一次认识那个站壁的“大姊”,是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当没带雨具的他低头跑进暗巷的时候,忽然有人从后头拿伞遮住了他。
他说回头的一刹那,他所看到的那张脸,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惊吓。
“大姊”看起来至少六十多岁,脸上的风霜用厚厚的化妆品草草遮住。头发绝对是染过的,但颜色很死,看起来倒像是戴了一顶不合适的假发。缺了几颗门牙的嘴正嚼著热包子,所以一边讲话一边还冒着烟。
她笑笑地说:“这么冷,大姊陪你去浸热水要不要?钱随便算,你有多少就给我多少。”
不过,才一刹那,大姊就好像看出他的为难和惊吓,也没等他回答就自嘲地说:“我跟你说笑的啦,和我洗澡……,我怕你以后会倒阳。”然后坚持把雨伞借给他,说自己反正都在走廊下,淋不到雨,“雨伞也没多少钱,以后遇到再还我就好。”
后来他们不但遇到了,而且还经常遇到。大姊的生意显然不好,所以每次遇到都会跟他聊天讲话,慢慢地,他似乎都可以拼凑出她的身世和生活状态。
她六十五岁,只比他祖母小两岁,所以有个和他大约同龄的孙子;儿子贩毒、因杀人在监狱,媳妇把儿子丢给她跑了;之前她在宾馆负责清洁工作,后来身体不好人家不给她做,但是祖孙要生活,孙子念的还是私立学校,很贵,所以只好出来“现世”。
当她慢慢把自称“大姊”改成“阿嬷”之后的某一天,没想到他还真的扮演一次“孙子”的角色。
那天下课回来,他远远看到阿嬷正跟一个警察吵架,也许瞄到他出现,竟然理直气壮地跟警察呛说:“以前让你抓我没话讲,今天我是在这里等我孙子下课也有罪哦?”
警察看看围观的人群,问他说:“她真的是你祖母?”
他说当时他犹豫了一下,不过,当看到人缝里阿嬷那么苍凉的身影和脸孔时,竟然非常勇敢地跟警察说:“是啊!怎样?”
之后那个警察走近他,盯着他看,然后贴着他的耳朵说:“我最讨厌人家骗我,不过,这次我被你骗得心甘情愿。”
那个警察当时的表情和那一句话,后来竟然成为他决定去念警校非常重要的原因。
最后一次见到阿嬷也是一个下雨的夜晚,记得是寒假前,很冷,当他下课走到巷口时,发现很多人围在那里,中间站着那个警察,地上躺着一个人,盖著一件旧被单。
在他还没搞清楚状况之前,警察就把被单掀起来,说:“来看,真的是你阿嬷,没骗你,除非之前是你骗我!”
真的是她。
染得死黑的头发,粉擦得厚厚的脸,嘴巴张得开开地,连残存的几颗牙齿都看得清楚;不过,让人难忘的却是那双没有闭上的眼睛,他说那种眼神配上张著嘴的神情,让他觉得阿嬷好像在问天上的神明:“你怎么给我这种命?”
之后,听说阿嬷几乎全身都是病,但是药都吃吃停停,邻近一家西药房还说阿嬷常跟他们赊帐,赊最多的是止痛药;不过,警察后来告诉他,验尸报告是状况不明的猝死,或许跟那天的低温有关,说光那天晚上台北市就死了四、五个心血管有病的老人。
“不过,她一定是最孤单的那一个,因为送她到殡仪馆的只有里长和她孙子。”警察说:“她一定很疼那个孙子,养得白白胖胖的。”
也许曾经有过这样的际遇吧!当了警察之后,他说只要抓到卖淫的女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想到阿嬷,所以有时候能放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
后来时代变了,他说慢慢地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某些出卖身体的年轻女孩都跟阿嬷一样,有着同样深沉而无奈的理由;特别是当他意外地被调来这个当年记忆深刻的 街区,在连续破获几个应召站,竟然看到许多已然熟识的脸孔,和那种不仅不在乎甚至还带着揶揄神情的女孩时,“我也学着不去想,也同情不起来。”他说。
不过,最无法忍受的一次经验是,有一天趁休假,他带着太太到一家餐厅吃饭时,竟然看到前一天才抓到的应召站主持人和那群女孩喧哗地进来,那个主持人一看到 他竟然嚣张地过来跟他说:“大人,要不要跟我们并桌一起喝?大家熟识一下,省得以后你抓到流汗,我跟议员的电话则得讲到流涎。”
他说当他看到太太那种茫然又有点惊慌的表情时,他已经告诉自己:“不要再被我碰到,不然我一定让你的表情跟我太太现在一样。”
后来就是“那件事情”了。
原本外头来的线报是贩毒,海洛英四号,可是当他们冲进幽暗、狭小而脏乱的公寓时,看到的却是那个应召站的主持人和几个昏睡的女孩,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
不过,令他愣住的却是墙上挂著两张放大的照片,一张是中年男人,另一张正是那个阿嬷,虽然装扮不同,但他忘不了那个眼神。
“这是谁?”他问。
“我阿爸跟我阿嬷啦!怎样?拜拜犯罪哦?”
他说那时候其实他已经准备打人了,不过,他忽然觉得照片里阿嬷的视线好像停留在她眼前那个光秃秃、没有半支香脚的大香炉上;他说就好像有谁在导引一般,要他捧下香炉,然后吸一口气、用力吹掉香灰……,而薄薄的香灰下塞满的正是一包包已经经过分装的白粉。
他把香炉交给同事,那家伙看着他,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接下来,他完全失控地一脚踹倒那个人,然后掏枪顶着那人的太阳穴,他说刹那间所有人似乎都呆住了,而那家伙果然跟他太太当天一样,一脸惊吓。
“连尿都吓出来了,”他说:“从裤档慢慢流出来,一直流,流到满地都是。”
by《这些人,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