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沧月之东(chenyut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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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自然是众人慷慨激昂地应了一声,以示与妖魔势不两立的决心,这
本就是基金会当初成立的目的,也是这样一个硕大的组织运作的最基本方针,
没有人可以违背。
基金会将会继续存在,直到最后一个煞鬼消失在这现世,众仙卿们都抱持
著同样想法;至于那些异议份子,早已脱离,自个儿去成立那个不知所云的协
会了,真是自以为是。
四名顾问首先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会议室,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充满古璞
灵气的石砌长廊“咫尺天涯”,以及通往无数出口的木梯“弹指天梯”,汹涌
的灵气淘刷著各处,基金会的一切都构筑在最中心的“扶桑”上;据说现在基
金会的设计完全出自本届会长之手,可谓是精致已极。然而,过去这个令无数
仙卿为之自豪的景象如今已引不起四名顾问的注意。
报丧鸟再现的消息让他们心惊胆颤,与台湾光复后出生的年轻一辈不同,
他们或多或少都听过这个团体的凶名,看来回去得尽快做些布置了,接下来的
石棺片争夺即将进入白热化阶段,如果失了先手,恐怕会满盘皆输。
副会长靠在咫尺天涯的墙面上,不知想着什么,只是冷冷望着顾问踏上各
自的弹指天梯,接着消失在出口的彼端。
脚步声响。
这时彪才刚走出会议室,远远便看到副会长朝他打了声招呼,他点了点头,
并不多作回应;当他从对方身旁走过时,副会长又轻轻说了句:“你不觉得今
天老头子特别多话吗?”
“是会长。”彪纠正道。
副会长不置可否,只是拿下那副金边眼镜细细擦拭著镜片,继续道:“如
果是以往的老头子,早就一声令下,号令全体仙卿围剿了呢。石棺片何等宝物,
哪容他人染指?看来他也是老了吧,老得已经不适合这个位置了。彪,我劝你
也要尽早替自己打算才是。”
“这正是会长跟你之间格调的差异……我不在乎那些,只要手中剑能屠尽
煞鬼便可,我天师府门人本应如是。”彪淡淡回答,朝前直行。
“无父无母,一岁能使咒,三岁获太上三五斩邪剑,五岁升任基金会会长
特助……彪,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自己的身世吗?”副会长呵呵笑道:“为何
他人无法驾驭的斩邪剑,在你手上却是如臂使指?就连张天师嫡脉都不敢说能
达到如此地步,为何你一个不知来历的孤儿却有这份天赋?这份才能,就算拿
到周、归二家都是顶儿尖儿水准,少说你也应是大户名门出生,但为何你寻不
著同样血脉的亲人?彪,你就真的一点疑问都无?”副会长连续三个“为何”
说出,使得彪的脚步稍微迟疑了一下,他想起了一些事。
——你……我对你的气息有印象!哈、哈,基金会这群人到底做了什么啊!
他们竟然敢违背禁忌!难怪替你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彪”,这真是太贴切了,
没错,你就是彪,哈哈哈哈哈!
——彪,你竟敢伤我!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但彪没停顿太久,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个念头也狠狠
甩在脑后似的。
“彪,等你改变了念头就来找我吧,”副会长笑着,重新戴上了眼镜,他
知道那颗钉子已成功钉入彪的内心,“毕竟我们还有很多合作的机会,呵。”
彪没回话,但他知道彪已听进去了,接着只要控制好水占部、静待时机到来即
可。届时就是他能掌握基金会的时候了,在这之前,先做好老头子交待下的事
情,让那群人去争夺石棺片吧,反正他们最终都是在替他作嫁。那群顾问长老
也是老得起不了风波,不足为惧。
这盘棋局走到这个地步,自己已在各个关键处都下了棋子,大势已定,就
算是报丧鸟也阻止不了。
想着,他的身形渐渐消失,长廊上已不见丝毫人影。
一点一滴灵气继续腾空,从扶桑不断涌起,浸沐著咫尺天涯和弹指天梯。
许多走在咫尺天涯上的仙卿,都知道底下的扶桑是两棵相互靠着的神木,却不
知道真正重要的其实是树杈处拱著的那颗茧状金色大球,其表面散发无法估量
的充沛灵气,温润着整个基金会的建筑,金球内部则约可容纳一人。如今,全
基金会最有权势的人正坐在其中。
他的面前是一盘棋,一盘残局,不知花了多久时间,他终于也成了有资格
掌棋的人,而不再是任由人决定生死的棋子了。
到底过了多少年呢?从床仔坑村的事件开始,棋子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
影响棋局,成为棋手。
基金会会长从宽松的道袍中探出双手,轻轻移动了一个鸟状的棋子。他静
静思考这一步对整盘局势的影响,到目前为止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越到末
局越不容轻忽,他还需要再三思量;不经意间,他瞥见了自己环在双手手腕上
的一圈鸟形刺青,上头一只九头凶鸟作尖啸状,似是嘲笑他的轻狂。
那是同生共死咒。
“同生共死……”会长低声吟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渡鸦,那一次
的魂誓造就了妳,也造就了现在的我。我们牵制彼此,但结束这一切的时刻终
于要到了。”那日幽都大门的狴犴嘶吼,声犹在耳,即便是现在,只要他一闭
上眼,多年前的景象仍历历在目——
一个小小仙卿竟能跟鬼车立下魂誓,这在许多人眼里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情,即使是他,都不免有些小小的自得了。为何不?他守护了床仔坑村,击退
了鬼车的野心,纵然立魂誓的方式有些取巧,仍可称是创造了一次奇蹟。
多年以后的他才知道那不是奇蹟,而是诅咒。
可是当他发现的时候,也为时已晚。他完全忘了白泽精怪图上对鬼车的描
述:“苍鸆九首,多智狡诈,人莫可比”,于是付出了代价。
定下魂誓之后,年轻的仙卿为免万一,仍留在床仔坑村生活一段时间,以
防鬼车甘犯魂消魄散的代价奋力一搏,灭了整个村庄。很快地,他便了解到鬼
车并非如此冲动的角色,得到石棺片后她确实离开了村庄,并未大动干戈,遵
守“不伤害村庄、不伤害抵瑶、不对彼此出手”的约定。仙卿明白她修练多时,
已非那些戾气重于理智的鬼怪可比拟,总算放下心来。
石棺片?不还有那群基金会的老鬼在操心着吗?
很快地,他陷入了情网,抵瑶娇憨而神圣的气息吸引着他,这也是很理所
当然的事情,无论本领多么高超,他不过是个初识感情滋味的少年郎。抵瑶含
羞的表情、颤动的睫毛,还有丰润的双唇,看在他眼里简直就是一幅画。
然而,基金会本部却仿佛不能忍受一名仙卿浪费时间在荒郊野岭似的,屡
屡相劝,甚至下了最后通谍,警告欲对床仔坑村不利;年轻的仙卿莫可奈何,
只好决定先回本部一趟为自己答辩。
离别的那一天,他与抵瑶坐在一处小山丘上,看着太阳缓缓升起,为床仔
坑村染上一片金黄色光彩,那跟床仔坑的神话描述几乎一样璀璨夺目。就在一
棵大树下,他吻在抵瑶的唇上,交给她一柄自己亲手雕就的木梳,轻轻地替她
梳着头发。“‘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下次回来,我们就定下誓约
吧。”他说。抵瑶先是呆了一会儿,接着她笑了,笑得眼眶出了泪,泪光在日
出的反射下显得是那样的美,美得令人动容。
她听不懂欧阳脩的词,却读懂了仙卿话中的情。
那是仙卿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随后,他回到基金会本部接受质询,审讯的执法仙官言词锋利,断定他怠
忽职守,未尽基金会仙卿的责任。他只能虚心解释,那几年他确实生活得很愉
快,却未完全忘了自己的职责,仍勉力驱除著周围的煞鬼,亦协力将该地打造
成一处风水宝地,之类云云。忽然一阵心神不宁的感觉涌上心头,执法仙官的
话声尚在耳旁回荡,但他只想回村看抵瑶一眼,否则无法安心。
执法仙官大声喝止,却被他给一掌打退,两人开始斗起法来,最后他略胜
一筹,从本部脱逃。
有史以来,他是第一个敢打伤执法仙官的人,也是第一个逃离本部的仙卿,
此等罪行恐怕就连周本家都无法庇护他。
他却无惧,只是以最快速度赶回床仔坑村,即便被重重如浪的芒草割伤了
皮肤,也无暇顾及。
仙卿的预感完全成真。
床仔坑村已是一片腥风血雨,几无生人,墓埔坑社的亡灵四散,疯狂追逐
著活人,肆意发泄著愤恨,草地上满是被撕咬得不成人型的尸体。
“怎会如此,我不是已定下魂誓了吗──”他大喊,看得双眼充红,掌心
立时迸发出一个不停运转的虚幻八卦,将触及的厉鬼完全瓦解。抵瑶呢?抵瑶
在哪!他的内心忐忑不安,不停找寻抵瑶的身影,村民眼睁睁看着他消灭一路
看到的所有厉鬼,不由跪地顶礼膜拜。
感觉到远方有阵灵力波动,他忙朝那方向望去,只见远方一处小山丘的一
棵大树下,鬼车和神婆正在施法,而站在他们对面的则是他朝思暮想的抵瑶,
白衣,长袖,秀发飘飞。就在他们定情的那棵树下,抵瑶浑身浴血,几乎站不
稳身子,另一面的鬼车则露出大喜的表情,展翅狠狠朝她扑了过去。他见之几
欲发狂,掌心八卦运转迅速,脚下毫不停歇,他这辈子速度从未如此快过,却
还不够快,当他赶到的时候,鬼车早已恶狠狠咬住抵瑶的玉颈。
一阵鲜血冲天。
那一瞬间便是永恒,他清楚地意识到抵瑶活不成了,可他还是要拼,不假
思索地,左掌立刻向前推出,接着右指沾血一划,一个漂亮的卦象风火“家人”
便凭空形成,困住了鬼车,也止住了抵瑶狂流不止的鲜血。神婆大惊,正要逃
窜,却被他接着一掌打伤了魂根,不由落地,哀号不已。
“周……大哥……”抵瑶靠在大树上,勉强朝他笑了笑。
“放心,我一定会救妳的,无论耗费什么代价都……”仙卿温和地安抚她,
只要自己不撤掉这卦,抵瑶的生机一时之间便不会完全消逝,只会陷入无穷的
沉睡当中。抵瑶听见他的声音,似是放下心来,闭上了眼。
仙卿略感安心,知道自己的术法已然生效,紧接着,他愤怒的眼神立刻扫
向鬼车,质问对方道:“我们不是签订魂誓了吗?妳难道不怕魂誓反扑?”与
他预料不同的是,鬼车虽然被困住,眼神看起来仍充满兽性,完全失却了理智,
似乎不认识他,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
“嘻,周本家的仙卿小弟,你在跟我的分魂讲什么来着?”
树上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仙卿抬头,看见一位黑衣女子站在树桠上,
那女子续道:“真可惜了,跟你定魂誓的人是我,却不是我的分魂。妹子的魂
魄恐怕还是得被我的分魂吸收殆尽,世事多变化,不是吗?当然,你也可以灭
了我的分魂,但若赶不及在我收回分魂前处理完毕,那么违反魂誓的人就是你
了。”鬼车笑得一双眼月牙弯似的,话语冰寒嘲讽。
她背后的分魂尽力挣脱,相信再过几秒便能脱出,一举吞噬抵瑶的魂魄。
仙卿正要施法,鬼车却已跃下树桠,挡在分魂和抵瑶面前。
“哪,何况这样,你就只能束手就缚了。你根本什么都办不到。”
听到这里,仙卿终于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错,一切都是陷阱。他恨得伸出
双手,施法对付鬼车,两手手腕却传来一阵彻骨的刺痛,痛得他滴下汗来,那
股疼痛源于灵魂深处,任何人都无法承受。
他知道那是魂誓的反扑,毕竟他们早定下了同生共死的誓约,他无法对付
鬼车,反之亦然。眼见鬼车的分魂已然脱困,仰天尖啸,再过片刻便可朝抵瑶
咬去。他极力想扭转情势,手腕却更加刺痛,甚至微微冒烟,烙下了一道九头
凶鸟的图腾。他只能怒吼,像是痛苦挣扎着的灵魂,忍不住从喉间吐出滚烫的
恨意。魂誓,这该死的魂誓!
“仙卿小弟,别气,定下魂誓后我们可成了一对呢。”
鬼车站在原地,笑容带着恶意。
她双手展开斗篷,露出白皙的胸口,充满妖异之美。在她的胸口上则清晰
地纹著一幅八卦,相映成趣,看起来确实跟他像是一对似的。“呵呵,我们是
彼此命中注定的对象,从现在起注定一辈子要纠缠不已……我不早说了吗?就
算千百万分之一的奇蹟发生,基金会接下来要处理的人,就是你。”
仙卿听见这话,忽然冷静下来。
他知道为何会有这种巧合了,莫怪自己才刚被招回基金会本部,床仔坑村
就遭到凶灵入侵。原来一切都不是没来由的。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其他选
择,他只是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可即使是棋子,也有棋子才能办到的事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仙卿抬起头,一咬牙,
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双手掌心下的虚幻八卦不断回旋,然后凝结、镕铸成
一柄蓝色的长矛,颤动的光芒四射。
“仙卿小弟,你想干什么?”鬼车惊呼,她没想到对方竟然可以行动。
仙卿看着抵瑶,像是要深深地把她的身躯印入眼瞳那般,短暂的相处景象
一幕幕闪过,接着他的耳边响起她的话声:“如果真的有朝一日,这个村庄面
临威胁,我要像是始祖ai-yan,或者次祖床母那般,一样用自己的生命守护大
家,这是我身为圣女的职责……周大哥,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不要
为我难过,因为那是我的选择。”
“抵瑶,对不起……”
然后长矛掷出,穿过了鬼车,将分魂连同抵瑶狠狠钉在树上。
火风“鼎”与风火“家人”交错,交融成一个循环不断的结界,仙卿的那
一矛针对的,只是沾了抵瑶血脉的对象。那一矛伤不了真正的鬼车,自然也就
不会违背魂誓所立下的内容;鬼车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本体金身被完全封印,忽
然一阵心寒,喷出一口鲜血,接着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这次、这次是我太过小瞧你了,仙卿小弟,但我们注定会再碰面的,
呵呵……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然后,一切动荡回归平静。
然后,再没有然后了。
曾经的那个仙卿成了基金会会长,他睁开眼,看着手中那柄残破的木梳,
那是张玉拼死夺回的祭器。
抵瑶,我知道妳求得解脱了。
妳的灵魂已经消逝,但那只是暂时的事情。
我答应过妳,我会将所有的邪物都埋葬于黑暗当中,到那时,没有了那该
死的同生共死咒的束缚,我会让渡鸦付出代价,我会让妳重回人世……我发誓,
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我。任何人都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