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聚水坪夜话 十二 红豆 (六)

楼主: Evam06 (虾米)   2014-05-12 20:04:05
“石影叔叔,跟我说虎姑婆的真相。”
“小家伙真的要听吗?”
石影看进她的眼睛,阿华不退缩地回望,杏仁大眼中映出他的金眸如月魄,他笑了。
“很久很久以前……给孩子说的故事都应该这么开头吧?但是对我来说并不是很久的时间
。”
“有个女人的丈夫死于战争,这的女人独自扶养两个孩子。这个女人就住在村尾织布维生
,而她和两个孩子的感情很亲,对她来说这两的孩子是她的唯一。”
“她的孩子其实是一对兄妹,感情很好的兄妹,个性也很单纯,那位妹妹就和妳很像喔,
头脑简单好骗。”
“其实那女人的夫家还有很多亲戚,但那女人不愿意和夫家有任何往来,便独自带着儿女
离开小城到另一个村落生活。而且在她丈夫生前和婆婆一起同住时,她和婆婆就相处得很
差,离开后更不愿有任何来往。而离开小城的时候两兄妹都还很小,所以那对兄妹也不知
道,原来他们还有个奶奶。”
“过了很多年,在哥哥十岁、妹妹八岁的那一年,想念孙子的奶奶终于打听到他们居住到
地方,便跑到那村落找到了正在工作的女人,说她想要见两个孙子,更提出将孙子接回家
的意思。”
“女人不同意,和婆婆吵了一架后离去。但她晚上必须要出远门到附近小镇送大户人家订
做的织布,她又怕婆婆会找上门来,而两个孩子会相信婆婆的话,更害怕他们会被带走。
所以一回到家里她便抱紧了两个孩子,想了想,告诉他们虎姑婆的故事。”
他顿了顿,故意整了整袖角吊她胃口,这才慢吞吞地重复那个阿华熟悉的故事开头。
“旁边那座山里头有只老虎精,而这只老虎精喜欢扮成人的样子,她时常会趁著家里大人
不在家的时候,敲门骗小孩子她是小孩的亲戚而进门,然后再趁著小孩睡着的时候将小孩
子的耳朵和手指头吃掉……是的,她是这么告诉她的孩子的。”
“那天晚上,那位奶奶终于问到女人的家,兴匆匆地拿了一小包红豆和一袋自己磨的米粉
,想要做红豆年糕给许久未见的孙子吃,那也是哥哥小时候最喜欢的,奶奶会做的食物。

“她想,小时候他的孙子最喜欢在她蒸年糕时总是快乐地在旁边跑来跑去,熟悉的情景及
熟悉的味道,或许会让孙子相信她是奶奶。”
“到了女人家,她在门外央求了许久,心软的妹妹便开门让这位老妇人进门,实在是因为
这老妇人看起来很和善不像母亲口中的老虎精。哥哥比妹妹戒心深,私底下将妹妹骂了一
顿,趁著老妇人到厨房洗红豆准备蒸炉时,他便带着妹妹跑出家里,他们逃了。”
“这位奶奶正好看到两位孙子跑出去,一着急便跟在后面追了出去。但那是个黑漆漆的夜
晚,老人家的眼睛又不好,追着那对兄妹过了田埂便滑了一跤,摔到水沟里泡了一夜,死
了。”
阿华低吸口气,不由自主地放开箝握。
“早上村民发现她的尸体,她手中还抓着蒸笼的盖子。那女人没有认她,对于兄妹逃出去
的行为私下称赞一顿,又带着他们搬到另一个村子。”
“于是虎姑婆的故事就这样流传下来了。故事里那对兄妹如何逃跑,虎姑婆如何被打败每
传到新的村庄就会被加油添醋一番,最后就成了妳听到的版本了。那对兄妹成了故事里的
英雄,该死的虎姑婆其实原本也只是他们的奶奶罢了。”
“小朋友,妳知道了吗?虎姑婆的故事,是妈妈跟孩子说的床边故事,虎姑婆其实是妈妈
们相处不好的婆婆,母亲们偷偷给孩子洗脑,奶奶是虎姑婆般的存在,要孩子不要打开心
门让她进入。”
“这是老人的悲哀,有多少孙子孙女无意识地害怕自己的奶奶?即使他们没有注意到,虎
姑婆的故事让他们害怕老人,害怕妈妈的敌人,也就是他们的奶奶们。”
“所以,说穿了,最早的虎姑婆也不过是个想作年糕给孙儿吃的奶奶罢了,小朋友对这个
故事还满意吗?”石影懒懒地倚在窗上,脸上荡著朦胧却透著嘲讽的笑。
阿华想到金婆趴在地上的背影,想到那个过于宽大的橘色棉袄包裹的小小身躯,像是女人
的一生都被劳碌给吃掉了。虽然阿华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执著,但对她来说金婆已经是熟
人,阿华希望能够为她做点什么。
像是……帮她找到最后一颗红豆。
“那,我房间里的……”她紧紧地盯着他看:“那是什么?”
“茧,妖化的茧。”
“小朋友,鬼惧赤豆,但人类的执念真可怕,即使化鬼,仍能不惧赤豆之力。”
“不,应该这么说,那个老妇人的执著是那么的强,她的执著甚至让她成妖,或是日本人
所说的‘恶鬼’。她的执念便是死后仍能庇护在生的家人呢。”
“这种执念是种强大的力量,可以说是种咒,而红豆就变成了咒器,让她能够化妖。但她
只相信一百零八颗红豆,少了一颗就不行,所以她的咒器不完整,妖化也便不完整了。”
“妖化不完整,会怎么样吗?”
“该说异常为妖,还是妖为异常呢?这种不完全的妖六根不全,没有保护自己能力,时间
到了就会消逝,毕竟是违反自然的存在,她不是被路过的妖怪吃掉,就是会自行风化掉喔
。”
“那,我要将那豆子还给她。”阿华退了一步,望向紧闭着的房门。
“小朋友,来不及了。”石影笑吟吟地摇摇手:“那颗红豆因为妳的关系已经变质了,现
在只会吞食鬼怪了。妳前天不是夜半发烧吗?那是因为我在妳身上种下一种特殊的禁制种
子,那种禁制种子会依据妳的气流方式而发芽长成和妳体质相容的禁制,但刚发芽的时候
会有点不舒服就是了……”
阿华有些困惑地瞇起了眼,石影颇感有趣地板著下巴看她:“禁制就是种能保护妳的手镣
……或是让妳看起来不会那么好吃的东西……”
见她还是不懂,他笑着摇摇手要她毋须介意:“反正,那个禁制的发芽触动了红豆的异变
……”
“该如何解释呢?有一首诗是这么说的,”石影微微侧头任由月光照在他脸上,他似乎很
喜欢这样晒著月光,慢吞吞地吟著诗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
最相思。”
阿华听不懂,只觉得他的语调高高低低的像唱歌一样,虽然很好听哪,但她还是眼露困惑
地望着他。
“阿华不知道呢,”石影颇有深意地看着她:“红豆,是能够寄与相思之物呀。”
“相思也是种执著,那红豆上便载满了老妇人对于家人的执著。这样的红豆不该发芽的,
但很巧的是正好又遇到妳身上的禁制的发芽期,便被触动产生变异……总之,现在它被我
封锁在妳房里,让我想想该怎么处理才好……还有,不用担心妳的身体,那妖茧是伤它不
到的,只是如果妳进去了,说不定会被吃掉的喔。”
阿华不懂什么是相思,听起来好像很恐怖,但最重要的还是少了一颗红豆的金婆。
“可是……”阿华拧起纤细的眉头:“那金婆怎么办?”
“哦?小朋友,妳想管吗?”石影抚着手掌笑了:“执著是种很严重的病喔,她听不到妳
也看不到妳,因为妳不是她想听想看的存在。即使这样,妳还想管吗?妳又有什么资格管
呢?”
“而且,也来不及了……”他低叹,凝眼望向长廊另一头:“这里离聚水坪很近,饕餮果
然一下子就找来了……”
阿华一惊,迈开小腿就要往客厅跑去,背后一紧却是她的领子被石影很不尊重地拉住。
“不能去喔,要不然如果连妳也被吃掉我多没面子呀。”
阿华奋力挣开他的拉持,但等她跑到客厅时已经空荡荡的一片,金婆和夜蝶已经不见了。
她又跑回长廊,月亮已被云隐去,长廊只余一片黑暗。她不迟疑地穿门而入,果然房间里
也已经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怅然地靠在门上。
不见了……
宛如梦境一场。
都不见了。

黑白的照片,素幡垂在两侧。
佛堂里正在进行一场告别式,这场告别式却是不安静的。
蒲团整齐底成左右四排,家属却都聚在外边吵吵闹闹,阿华跪在左后方蒲团上往外探去。
佛堂里空荡荡的只有她和正在默默诵经的师父,堂外的小客厅却被挤得满满的,然轰乱的
声浪中,一抹恐怖的女音几乎像怕人听不见得又高又锐利,阿华感到不舒服地攒起细细的
眉。
那嗓音充满压迫感,又呛又大声,声音一出口便宛如勒著其他人脖子的手,高亢的嗓音闹
得耳朵轰轰作响。阿华刚才就见到她了,那是位身材高大健壮的女人,穿着一袭连身长裙
,双手插在水桶粗的腰上骂人,眉眼纠结成团。
现在,和她相对的是另一位阿婆,在那位女人对面一站更显瘦小,她和那女人互相对骂,
脸都胀得通红,看似气得不清。
“我妈进来这里前人好好的,怎的好好的人会跌倒就睡起不来?又捐了一堆钱给妳们,现
在妳们要怎么赔?说个公道,妳们要怎么出?”
“保险是保险,赔偿是赔偿,妳们这些宗教人士只会嘴巴说好听来骗钱,一点公道也不懂
,我妈在妳们那里摔倒妳们本来就应该要负责!”
“我就是要份公道,我不怕告上法院,妳敢乱说我就告,那什么话!妳再说一遍?我会记
下来告!”
几位阿婆和她互吵,几人对上一人却落了下风。她们吵得凶,但阿华完全听不懂几人话语
,过分爆躁的情绪充满毛躁的杂音,她起身躲在门后看那女人,是金婆的女儿吧?她的气
燄和金婆宛如同一模子印出,完全弄不懂她为何狂怒。真像煮沸的水,噗通噗通的将空气
煮得过热,却没有能听进他人的耳朵。又像是竖起鸡冠的斗鸡般,不顾青红地乱斗乱啄。
那女人的声音是那么大声,轰闹闹地和阿婆们的怒语纠缠成一坨麻花,小客厅里充满一触
即发的张力,角落一名律师汗津津地擦著汗插不进话。
阿华回头望向黑白照片,照片中金婆一脸和女儿相似的戾气,眼睛是那么用力地、直直地
盯着没人的前方。
小客厅里还有另一名陌生女人,她畏畏缩缩地拉着一位装扮怪异、满脸不悦的少年,那女
人恍恍不安地盯着律师看,有意无意地避开其他人的视线。
那少年个子不高,被染得乱七八糟的短发用发胶拉成刺猬头,低腰牛仔裤又宽又大还缀著
银链,整个人在视觉上既怪异又抢眼,摆明是被强拉来的,平板五官皱成一团,脸上打满
不愿意。
那少年看了一会儿,脸上堆著的不耐越来越重,最后他一把甩开女人的牵握冲出客厅来到
佛堂门口,像是再也受不了客厅的空气,靠在门边大口的吸气。
女人低着头离开吵闹的小客厅,站在少年旁边,看着黑白照片的神情却是畏惧,抓着他的
手便要往灵堂内走去。
“建仔,快叫阿嬷。”
她嗫嚅,声音宛如蚊子在耳边的鸣声,尽管靠得这么近,阿华也不确定是不是听错了。
而且……建仔?不就是金婆总挂在嘴边,那个和她差不多大、顽皮聪慧又爱撒娇的男孩子

就是那个,只比她高一丁点,过分调皮,喜欢涂鸦的孩子,一玩起来无天无地,兴致一到
,拿起蜡笔还会在墙上乱涂狂抹,被父亲追打时再淌著鼻涕躲到奶奶身后的男孩?
阿华一愣,难道……金婆已经太多年没见到孙儿?所以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他小的时候?
“健仔,你不记得了吗?小时候你阿嬷最疼你了,如果她看到你来看她一定很欢喜。”
那女人似乎又这么说了,却只得到少年啐的一声,烦闷地从喉间挤出一句低吼。
“烦死了,不记得就是不记得,我要回去了,不要浪费我时间。”
他想要睁开母亲的牵制,扯了两下扯不开,一抬眼对上阿华的视线,一腔怒气化为语言:
“看三小,看什么看!”
阿华凝眼上下打量这个少年,心里暗暗摇头,真不肖像金婆口中的乖孙,人果然喜欢用回
忆来自欺,说实话她仍希望金婆不要看见这幕,在记忆里保留着孙儿最好的片段。
拉不动牛脾气的儿子,女人只得放开他进了灵堂,小心翼翼地点了根香,闭眼默念祷语,
手中的香却抖得很厉害,阿华不知道究竟她害怕这位个性强硬的婆婆,还是心中另有挂怀
之物。
这些金婆的家人,从前也从未出现过。而刚刚听了一会儿,这些所谓的家人也都只关心自
己的利益,真正关心金婆的却是没有。
她没有实质上的家人,她实在不懂家庭是怎么一回事。
她不懂,为什么,明明已经被家人遗弃,金婆却还是要执著地以某种形式护佑家人,即使
变成妖也无所谓吗?而她执意要庇佑的家人,又真的值得她如此吗?
为什么呢?
家庭,难道就是这样一群有血缘关系的人聚在一起吵吵闹闹,只是为了自己而活?但金婆
又为什么要如此执著于这样的家庭,阿华望着金婆的照片看得出神。
实在好复杂,她的小脑袋被这慌乱的一幕幕扰的好难受,金婆这最后一程竟然也不能够安
静的结束,大人实在太奇怪了。
客厅里越来越吵,阿华有些受不了吵便躲到后方的茶房。
茶房的门很沉重,一关便将外头的嚣乱关在门外。突来的安静让阿华有点不习惯,她靠着
门对着空荡荡的茶室闪神。
秋风摇动青青竹叶,微光将树影晒落榻榻米上,室内的气息过于宁静,她忍不住怀念起金
婆。
那夜,等她回到长廊石影叔叔已经离开,房里的茧也不见了。所以她无从得知,金婆究竟
去了哪里?还是真的被路过的妖怪吃掉了?又如果她逃掉了,少了那颗红豆,作为一位不
全的妖还能够庇护她的家人吗?如果她看到今天家人的丑态,她还会继续执著于庇护家人
吗?
好多好多的问题,大人的世界真是复杂。阿华闷闷地叹了口气,背靠着木门缓缓坐下。
茶室里如此静谧,她将手贴在有些温度的草蓆上,垂着眼对着榻榻米上摇曳的树影发愣。
答答--
细细的声音让她抬起眼睛,一颗小红豆滚到她身前。阿华愣愣地将红豆捡起,她看了周遭
却什么都没有。
将红豆珍而重之地收好,阿华怔怔地望向窗外那一片由夏季催发的灿绿。
红豆,可是能寄予相思之物呢。
(后记)
“大家不要挤,五个五个来,先照号码排队喔。”
教室外走廊旁的小花圃被整出一整条的位置,自然老师站在一旁指挥着小朋友们依序将自
己的红豆芽种下。
小朋友们手中的豆芽多已长了有七八公分高,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捧著红豆芽,班上几个比
较粗心的小朋友已经将豆芽弄断了,吓得其它孩子更小心了。
小朋友们小心地挖了个小坑,将豆子种到土里,一排长著两片叶子的小豆芽在风中摇晃着
翠绿。
轮到阿华的时候,她手中却没有培养皿。
“同学,妳的豆芽呢?”
自然老师蹲下和她同高,亲切地看着她。
“老师,没有红豆,她只能拿零分喔!”阿华的同桌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加了一句。
“红豆芽又怎么了呢?上次老师给妳的红豆没有发芽吗?”
阿华摇摇头,那天的红豆已经不见了,她也没有种下来。
但是她还是到了花圃边,在一排红豆芽最后的空位用手指头挖了个小洞,将手心中紧揣著
的红豆放了进去,又珍而重之地将土盖上。
“笨蛋就是笨蛋!”阿华的同桌冷哼一声,觉得实在无聊就跑开了。
阿华愣愣地看着刚埋起红豆之处,微凸起的土堆如个小小的土坟,和一整排翠绿小芽成强
烈对比。
“不用担心。”自然老师却已经蹲在她旁边,和她一起看着这小小的埋豆处。
“诺。”他将养乐多瓶改成的洒水器交给她,微笑道:“一定会发芽的。”
是的,生命就是如此,死亡之后便是新的生命。
一定会发芽的。
【红豆 完】
作者: Nexqachy (清风拂山岗)   2014-05-12 20:54:00
作者: JOKER4936 (新泉鸩染)   2014-05-12 21:41:00
虎姑婆的故事好哀伤QQ
作者: xxblack (xxblack)   2014-05-13 13:40:00
作者: iforlove (阿姨)   2014-05-22 15:30:00
推...原来虎姑婆也能这么解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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