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门准时抵达工作地点。
新庙座落在住宅区,占地十分广阔,能在已开发的城市弄到这么大一块地
方实属不易,应该动用不少金钱和关系。不过相较于刚才躲雨的小庙,新庙可
能建得匆促,庙的外身大半是红漆的铁皮,少了神居处该有的庄严。
丧门穿过堆满供品的庙埕,烟雾弥漫,鞭炮的硝烟味混著廉价的菸草,一
群喋喋咒骂的男人与他擦身而过,在求着心灵平静的地方遇上忿然不平的人们
,怎么也算不上好兆头。
庙前嘈杂一片,他问上三个人才找到约定的主事者,上前表明来意。
“哪会这呢慢?”
管事的中年汉子埋头于帐簿,看也不看丧门,只是扬起腕上的钻表,指责
丧门不负责任。
“先生,虽然中间耽搁一些时候,但我并没有迟到。”丧门的时间感向来
敏锐,就算身上没有钟表手机,他说整点就绝不会超过半分。
见他回嘴,主事者的嘴角立马垮下,直说现在年轻人目无尊长。丧门反省
一下,想起抢走他吃饭工具的爸妈,不得不承认不再微笑概括承受一切自以为
优越的训话就是新世代防止权利遭到先辈仗势侵犯的消极抵抗。
主事者叫来负责科仪的红头法师,叫洪师父,也是大肚腩的中年男子。像
陆祈安那样仙风道骨的道士其实不常见,笑起来能够在纯真可爱中又透著一抹
狡黠的就更少了。洪师父兴味盎然地打量丧门一阵,一开口,丧门就听出他是
电话中的联络人。
“弟弟喔,你生成这样,真的还是在室?”
丧门胀红脸,没想到会被公然询问隐私,惹得旁人哈哈大笑。
“怎么问一句就缴械?比小姐还要害羞。”
丧门着实被戳中痛处,他父母常以此调笑他,连室友、好友和女友都异口
同声说他心思如少女纤细。
他在丧礼上待人处事还算从容,大家话题会比较节制,知道他单身十九年
只是朝靠在他肩头打盹的陆祈安“哦”个一声,后来得知他交了女朋友也只是
“哦”了两声。如今面对众人投来的嘲弄目光,丧门感觉自己背后不停分泌出
汗液,那种在人群中偶发的紧张感迅速从他胸口蔓延到四肢。
“别怕,大哥哥我只是想确定你干不干净,这样才不会对神明不敬。”洪
师父拍了拍丧门紧绷的臀部,他着实吓了一跳,大家笑得更乐。
“具体而言,我该做些什么?”丧门强作镇定,进入正题。
“你要端著神座入庙。”
这应该是相当重要的任务,好比安棺入穴,怎么也不该交给新手主导。他
想细问,却被洪师父一句“好好干”含糊过去。
洪师父叫左右门徒给他掌心抹了朱砂,从小巧金轿中捧出神像,叫丧门两
手并拢摊平,就将神像置放上去。好一会,他们见丧门没有异样,着实松了口
气。
丧门少拜拜,倒也认得出民间几位神尊,他记得走来不过五百公尺处,有
另一间供奉同样主神的庙宇。
大概察觉到他的疑惑,洪师父高傲一笑:“我们这个才是正神,他们那个
入住的是邪灵。”
丧门“看不见”,也就无从证实他的话真实与否。
有了抬得动尊驾的大帅哥助手,仪式终于可以进行下去。
洪师父朗声唱咒,欲把土地上的地仙地祇请来坐镇,但他连唱三轮却仍没
有感应,地方仙灵好似被什么东西拒之门外。看来他们竞争对手这次是铁了心
,绝不让王爷成功入庙。
地祇不来帮忙,洪师父还有别的除煞法子,只是在场的人或多或少会受到
煞气影响,首当其冲就是丧门负责的位置。反正他什么也不懂,回去出了事,
也与他们无关。
弟子搬来代表日月双光的明炉,倒入油膏,点燃火光……炉子却怎么也起
不了火,从一开始以香引火、火柴到打火机,连点火枪也拿出来了,油膏却像
化成了水,火一碰就熄灭。
“不好意思。”丧门试着叫唤洪师父,这种没道理的怪事他太熟悉了,建
议庙方最好更换人手。
可是没人当他一回事,听他想走,还用人海战术把他包挟在阵头中央。
洪师父用指头拈起一点煤油,想确认到底是油是水,结果一碰炉子就爆出
大火,足有半个人高。
这火一烧,庙门碰地一声,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窜出,有股滞闷的气流
笼罩住全场,人员开始呼吸困难,连坐在树荫下检视帐本的庙主也咳嗽起来。
惟独丧门不动如山,依然站得如松柏挺直。
洪师父心想:处男的威力真的有那么大吗?
神请不来,煞出不去,就在洪师父快要认栽的时候,民意代表王先生,也
就是新庙的董座大驾光临。
王代表在随扈的簇拥下,浩浩荡荡来到庙前,他高仰的视线未注意到地上
倒了一片人,只是笑呵呵地问洪师父什么时候可以上香。
“王桑,不太顺利。”
王代表陡然变了脸色,跟在身边嘘寒问暖的庙主赶紧扯开嗓子斥责,要知
道王代表今天可是抽空前来,接下来整月行程都是满档,洪师父无论如何都要
给他一个交代。
等庙主杂完那些话,王先生淡淡开口:“我可是为了这间庙,间接得罪黄
委员,不成,就算了。”
他们的对话丧门一字不漏听下。自古以来,信仰便脱离不了政治,宗教倚
赖官方认可,官人喜欢的可以正大光明宣传为正教,不入眼的一概叫作“淫祠
”。媒体上的政要也不避诲出席宗教活动,越大的宫庙挂勾的官员越是体面。
像这样的新庙如果不得地方官支持,要从旧主的地盘立足就难了。
洪师父在官威要胁下,只能咬牙赌这一把。他解开额上的红巾,换上金红
的法冠,登坛焚去表文,向上苍昭示,请天帝入位为神尊主持大典。
道教多神信仰,神仙杂驳,公会各派法师心中都有一位大神,难分尊卑。
当大伙凑在一块作法事,为免发生“谁家主神比较厉害”之类的小学生争执,
公会就明令一律将天帝视为统领众神的至高神。
照理说,以此天道系统套入这世界,世间万物没谁能越得过天帝,但丧门
高中参加公会十年一度的普天大醮,他一拿香,金漆的神坛随即裂成两半,公
会一阵大乱。据友人笑得捧腹的说词,连天帝圣上都得回避他屈身一拜,完全
是大神们的克星。
细想至此,丧门更是惶然不安,庙方根本不知道四方最顶尖的煞星现正伫
在他们地盘上。
洪师父命人摆开七星火盏,解开头上的红巾换上金红法冠,手持宝剑,吟
哦走罡步,神情严肃非常。王先生坐在主事者原先的位子乘荫,拿着手机不时
朝法坛望来,就像看着一场低俗街头演出,大概嫌洪师父唸经太吵,起身走到
树边大声谈笑。
“喝!”洪师父两指向星盏点去,火光异常盛亮,他大步跨过星灯,庙门
就在他面前自动开启。众人无不惊叹,丧门在心中暗暗庆幸仪式总算恢复常轨
。
洪师父转身呼唤神驾入位,丧门不敢怠慢,跟随法师的脚步挺直背脊跨入
门槛,左右石狮温驯地朝他低鸣两声,目前为此还算顺利。
神像安座完,丧门低首退到一旁,看洪师父挽袖提笔为门神开光。洪师父
点睛的位子不好,门神像是被强光抑著视线,双目垂下。
给神开炉需要官员敬一炷头香,王代表摇摆进庙,终于轮到他主棒的场子
。
丧门心头急急跳了两下,似乎向他预告著:重头戏来啦!
王代表手中的香火一插进炉子,香炉随即炸开,炉身四分五裂,不仅把王
代表当头炸昏,飞散的香炉碎块像炮弹扫向人群,顿时惨叫四起,有一块还往
上冲破庙顶。
大伙无一幸免,连道行高深的洪师父都被炉脚砸破额头,全场只有丧门安
然无恙。
大致算是完事了,但丧门不敢开口收费,事实上,他现在脱身也难,庙方
的人手和民意代表的跟班们,十多张薰黑的脸,朝他步步逼近。
洪师父恍然大悟,恨恨指向丧门容光焕发的俊颜,竟用美好的皮相掩饰他
歹毒的心思:“你就是福兴宫派来的奸细!”
不,他只是被父母出卖来做苦力,但严格说来他并不无辜,也就无从辩解
。
“我真的很抱歉!”丧门正面向坛上的神像深深一鞠躬,害祂有新厝却不
得归。
然后,神像金身发出一长声“嘶”的怪音,像是大侠剖西瓜,神像从中裂
成很平均的两半。
丧门吞了吞口水,洪师父与他一干教众则是黑了整张脸。
灭神毁庙,若他处于西方中世纪,足以挑起一场血与玫瑰的圣战。
“宰了他!”
为免被捆去烧了祭天,这次丧门不再道歉直接逃跑,但他逃窜出庙时手肘
拐到门板,不慎又说了“对不起”一次,庙门应声而倒,砸中大半追兵。
丧门眼神放空两秒,许久不曾深刻体认到他如此带衰。
洪师父是里头真有本领的道家子弟,最快追上丧门脚步。丧门抽起寄放的
长柄黑雨伞,横手接过洪师父欲见血的一剑,胡乱地承受三、四个剑式。
“不错嘛!”洪师父带讥说道,更加确信丧门是枚卧底。
丧门使不出劲,一方面他本来就比较擅长肉搏,一方面他不愿意伤到洪师
父,否则一定会结下冤仇。
洪师父右手快剑未停,左手拈起法诀。
丧门不知道怎么办,以往和陆祈安拿树枝对剑,孩童嘻戏鲜少分胜负,多
是陆祈安一屁股坐下说他累了、饿了、不想玩了而结束。他没认真学过剑法,
因为陆祈安手中有剑,陆祈安会站在他前头……
当洪师父的剑划开丧门袖口,天际打下磅礡青雷,不一会,止住的大雨倾
盆倒下,看不清五指以外的视线。
丧门郑重说了声抱歉,趁洪师父抹去眼前雨水抢过刀,旋腿把洪师父扫落
雨中。丧门不是花拳绣腿的草包而是街头实战出身的大帅哥,洪师父抱着大肚
腩,再起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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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想要怎么简短介绍这个短篇集结的长篇故事。
大概就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之灵异版
或是:我有一个道士朋友,他超强!
还是:来自星星的你、千年之恋……好困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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