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生最崇拜的偶像有两人,一位是在非洲行医助人的史怀哲博士,一位是在印度加
尔各答行善济世的德蕾莎修女。
当她七岁时阅读了这两人的传记,当然,她读的是儿童版,有注音符号标记,从此她期
许自己也拥有如他们一般高尚的道德情怀,为人奉献。
不过,她有怕血的毛病,因此很遗憾,她不可能像史怀哲一样学医、行医。
高中的时候,她参加了一个国际志工团,到加尔各答的垂死之家服务,一个多月的志工
服务期间的确令她充满成就、收获不少,交了不少外国朋友。但同时她也体认到她实在受
不了第三世界国家的脏乱无秩序,更受不了没有干净厕所的地方。
可是无妨。德蕾莎修女说过,“用伟大的爱做小事情”、“在小事上忠诚是一大成就”
,就算她永远不可能做伟大的事业,她相信,只要她用心付出,真诚对待每一人,对世界
就有美好的贡献。
她一直是如此坚定的信仰,她也深信,因为这个世界上好人实在不多,所以她必须做个
好人。
然而,为什么她充满困惑?为什么直到死前的一刻,她仍然发现她的人生并不圆满?
☆ ☆ ☆
“伊斯兰教徒请往左边走,东正教徒麻烦走这边,天主教徒请先在原地等候...”
这里是人间与阴间的交会处,到处都有人负责带路、接引,用中文来说,这些人就像鬼
差,不过他们更喜欢被称呼‘引路人’,听起来比较专业。
世界上每一天都有生命消逝,人类会依照生前的宗教信仰或文化风俗分到各自场域,接
受死后审判,神(这是凡人的说法)将会公正给予每个人最终的归宿。
至于死去的动物、植物另有专区。
“小姐,这条路是上西天的路吗?”一名装扮贵气的欧巴桑好奇问著。她是在饭店吃下
午茶时不小心噎死的。
“不是唷!我们会先带你到你的场域,能不能上西天,视你的审判结果而定。”负责带
路的引路人和气说著。
欧巴桑却不高兴。
“虾咪审判?妳应该直接带我上西天呀!”
“啊?”引路人一愣,随即客气回答。“不好意思,我们这边是阴间出入境管理局,原
则上只负责先带领你们到各自的场域,等审判结果出来,会由另一个机关负责接引。”
“啧!你们地府做事情怎么可以跟咱ㄟ政府一样都没效率?”欧巴桑不屑的说。
“这边不是地府,这边是阴间出入境管理局...”
欧巴桑却是不耐烦打断,开口滔滔不绝:
“我跟妳说,我已经吃素学佛20几年了,从我开始学佛,我每个月都固定缴五万块护持
,每次放生做功德我都出到五千块,我还跟着师父一起去念经回向,师父说我是做大功德
,功德无量,当然应该直接去西天呀!”
引路人的笑容已经僵住,仍是客客气气:“是、是,可是不好意思,我们一切都要照程
序来。”
“别跟我卢有的没的,你们这种做事情的方式我看不惯,妳主管是谁,我要上诉!”
这位引路人还是菜鸟,几乎招架不住欧巴桑的凶悍,幸好这时候一个比较资深的同伴赶
过来帮忙。
“这里我来,那边的阿拉伯人给妳带。”
她悄悄说声“学姊谢谢”,啵一声消失。
“廖陈惠芳女士,请随我来。”资深的引路人面露微笑,手里指著方向。
“这里是走西天的路吗?”
“不好意思,您有没有资格走西天的路,这不是我能决定。”
欧巴桑不禁发飙:“妳有没有搞错?妳主管咧?”
她依然微笑迷人,不急不缓的说:“原则上我们都得依程序,但也不是不能特例。”
欧巴桑这才和缓脸色。
像是变戏法,她的手里出现一本档案夹,她随意翻了其中一页,微笑看着对方:
“这本档案记载着关于您的生平,我要先向您确认一些事。”
“还要确认什么?妳快一点!”欧巴桑非常不耐烦。
“妳的公公,廖火旺先生,民国90年5月6日糖尿病并发脑中风过世。临死前感念印尼籍
看护米莉多年来辛勤照顾,曾嘱咐死后要将他土地银行的存款230万零5730元全数赠与,
但妳并没有依照他的吩咐去做,不仅私下侵占这笔存款,并且扣住米莉的所有证件,强迫
她在妳家帮佣做了一年白工,是吗?”
闻言,欧巴桑一时心虚,心虚只有一下子,她随即义正严词反驳:
“那、那是因为我公公老人家糊涂,老番颠,而且我不是不想给薪水,是她手脚不俐落
又好吃懒做!”
“谢谢您,我了解了,您可以跳过程序。”
说完,她弹一声响亮手指,欧巴桑的脚下出现一个黑洞,接着她掉下深深的洞里。
“啊──”尖叫声越来越远。
“请放心,在地狱还会经过一次审判。”她微笑对着洞口说,说完,又弹一下手指,黑
洞消失。
接下来她去接引一个十分钟前死于恶性脑瘤的病患。
“郭恩静女士,请跟我来。”
她沉静的跟随着引路人的脚步,若有所思。
来到一扇漆黑的实木门前,她犹豫了起来。
看穿了她心底的疑惑,引路人主动开口:“这世上鲜少人真正做到心无罣碍,所以你有
疑虑,还有放不下的心事,很正常。”
“审判的过程,事实上是一场人生回顾。此时此刻,妳跳脱出生命的框架,回首一生,
所有疑惑、迷惘,或许妳能从中找寻答案,又或许不能,但绝不会有人为妳解答。这场面
对自我的考验,谁都不能逃避。”
“那么,在这之后,我...何去何从?”她茫然问道。
“我无法断言,只能说结果绝对公平。”
门打开,从外面看里头是一片黑,当她踏入门内,一道白光炫目,接着她感到头轻、脚
轻,轻盈的仿佛风一吹就飘。人生回顾就像是电影底片倒带,那些她记得的、遗忘的,一
张又一张的片段刺穿她身心,一阵震荡过后,浑身泛起一股揪心的酸疼。
☆ ☆ ☆
回忆倒叙。
她住在医院的单人病房,请了两名专业看护轮流照顾她。她缴了多年的高额医疗保险可
给付她所有医疗费。
即使如此,没人愿意生病。
稍早之前,她的独生子探望过她,只来一会儿就走了,因为他必须赶去处理他儿子的事
自从他儿子,也就是她的孙子,17岁染上毒瘾后,打人、酒驾、偷窃、抢劫,大小麻烦
不断,戒毒多年始终不能根除毒瘾。
她的儿媳妇多次尖酸刻薄的指责她,若不是她老人家坚决要把小孩送美国唸书,孩子也
不会沦落到今天这地步。
噢!她差点忘了,现在已经不算是儿媳妇了,他儿子早在很久以前和妻子离婚,小孩的
监护权归儿子。
她的孙子今年25岁,没念大学,高中没毕业,也不必当兵,成天荒诞度日,一事无成。
当年,她因为感慨台湾教育有诸多失败之处,为了小孩的未来,当孙子国中一毕业,她
不顾儿子的反对,忽视孙子舍不得家乡的心情,坚持送到美国读书。
美国不管是教育环境或是资源都远远胜过台湾,她认为孙子在美国唸书会比在台湾唸书
来得有发展前途。
哪里想得到,美国种族歧视多么严重,孙子在学校遭遇白人霸凌,学校老师却是漠视消
极的态度,当地华人也是自扫门前雪。
青春期少年的身心尚未成熟,独自在冷漠的异乡,父母无法常伴身边,他有多寂寞、多
脆弱?于是,给了有心人士操弄、诱拐的机会。
送小孩去美国唸书,错了吗?有多少人希望送孩子去美国唸书呀!
她深爱她的家人,所以她用心,尽全力给予他们最好的,为什么他们不理解也不谅解?
脸部一阵溼热,她知道自己哭了。没想到她还能感受到泪水的温度,听说已死之人没有
知觉,不是吗?
回忆继续倒流,她的思绪亦随之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