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上深绿的线条一圈又一圈描出山棱的走向,河流宛如树枝般展开纸上,圆点和文字标
出城市,番薯状的岛屿有些孤单,包围岛屿的阿华却看不出是熟悉的大海。
上课时,阿华在桌下摊开本地图集,她翻到台湾全图的那一面,平常很挤的台湾在纸上却
显得有些空旷,中央的山脉可爱地皱折著,那是阿华还未曾踏足过的世界。
她曾经去过的大都市,印象中只是片装满人及高楼大厦的土地,在地图上显得异常空旷。
她又翻过一页,这次公路如蛛网般覆蓋了地图上的每片土地,张牙舞爪、密密麻麻,这才
接近她见过的城市,强烈的压迫感在纸上直迫着她,她忙又翻了一面又一面。
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着习题,粉笔答答答地刮著光滑的板面,她抬头起来瞄了一眼又埋回
书里,她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适才一眼中班上的同学都各自为政,桌下或藏漫画或藏电动
,只有前三排的倒楣同学可怜的危坐听课。
回到地图本上,她的手指碰触到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公路网时如触电般收回,这些将大地分
割成丑陋小块的线条是那样的粗鲁,她不自觉地拧起纤细的眉头。
她想起了那本褐皮书上,地图上都描绘著不同的地域,原来世界如此广大,如此多样。她
还记得,许多地图中也有城镇,但这些城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亲切,那些世界的人们似乎
更珍爱他们的土地,并不将大地丑陋地分割碎裂,而是随着山谷水文的走向安居其中。
她很好奇,她的世界若在古书上出现该是如何的模样?
但她更想知道,若她是绘图之人,她该如何将她所见的世界真实的描绘下来?她该如何用
简单的线条来表达出如此多的讯息?
阿华的好奇如沸水般滚烫满溢,她一下课便直奔图书馆,在书堆里找著所有馆藏的地图。
花了几个下课时间后她才想到,自然教室似乎有幅很大幅的地图挂在角落,她便在午间跑
进空荡荡的自然教室,站在世界地图前看得出神。
抬头观看高挂的地图好一回儿,阿华动动因仰首而酸痛的脖子,她这才发现讲台边的木桌
前坐了个陌生的大人,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却不知道他在那里多久了?
阿华几乎感到手臂上的寒毛都竖起,他在那里多久了?她一定看得太过入神,浑然不觉他
是怎么进来的。稳了稳心神,阿华这才想起似乎学校里来了位新的自然老师?这个人大概
就是那个还没带到她们班的实习老师。
她勉力将惊吓压下,僵硬地对新老师点点头便跑了出去。
◇
漫步在荒原上,阿华漠不专心地看着四周景象,一面想像四周的荒芜单调要如何被描写在
地图上。若她是绘图者,她该如何描绘荒原的地形?她该如何判断距离?她想得出神,手
指轻抚著背包宛如触碰包里的书本。
“阿华?”鸣木唤了她几声,看到她恍神的厉害,便停下脚步挡在她面前。
怎么了?阿华不自在地将眼睛偏开,她怕鸣木会看穿她的所思所想,这时她才发现鸣木
的手臂上停了只鸽子。浑身雪白的鸽子和鸣木一起看着她,大小两双眼睛都有相彿的透明
与单纯。
“阿华,我有事得先离开一会,可能会久一些。”
他顿了顿,蓝黑的眼睛直直望入阿华的眼睛,阿华垂下视线避开他的目光。
“在这附近等我,别走太远。”
等他走远,阿华迈开小腿便跑,抄捷径、过小丘,但她却感觉到背后有不舒服的视线,一
转头却什么也没有。她绷紧神经,一面加快脚步一面注意著身后的情况,特意绕了点路试
著弄清后头是否真有跟人,或许只是幻觉,她最后也只能下了这样的结论。
走走藏藏间,她穿越狭长昏暗的峡谷,出了一线天后眼前蓦然一亮,悬崖边沙漠一望无尽
,不远处厚实木墙的小木屋前,萱椿两姊妹坐在木桩上摇著小脚。
“小姐姐,每次都好慢。”萱轻轻施力便跃到她身前,笑吟吟地抱着她的手臂,小鼻子在
她肩上亲密地蹭著,阿华苦笑着将她推开。
“我们走吧?”
“小姐姐,等一下!”椿神色戒备地嗅闻空气:“附近有人……”
小鼻子微微抽动,椿闭眼良久,这才睁眼微笑。
“阿秋哥哥,别躲了,我们知道你在那里。”椿对着几人不远的大石扬声, 笑靥如花。
纤细的人影从大石后走出,几个月不见,阿秋又抽高许多,他正是介于男孩和少年间的年
纪,眉目间仍有故作老熟的孩子气。他的细眼里比往常多了股慵烂的倦意,漂亮的脸上仍
是堆满熟悉的不悦。
“阿秋哥哥,你干嘛偷偷跟着我们?”萱双手抱胸,故做讶异状:“没想到阿秋哥哥原来
是跟踪狂,就知道阿秋哥哥老是想来偷看我们……阿秋哥哥可以大方点,我们可是心胸宽
大的乖孩子。”
“哼,谁在躲了?谁在偷跟?”阿秋撇撇嘴角,一双过分好看的眼睛停留在阿华身上,冷
笑:“我看到有人偷偷摸摸地溜过我的守护地,就跟了过来,看你们三个慌张的样子,就
知道一定有鬼。”
“阿秋哥哥就是喜欢乱猜,我们只是准备和小姐姐远足去,带她在这里附近逛逛罢了。这
次没邀请阿秋哥哥,只好等下次了。”萱和椿一唱一弹,两人对着阿秋露出歉意的微笑,
小手勾著阿华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却发现阿秋阴魂不散地在后头跟着,萱椿压低了声量讨论如何甩掉阿秋,阿华
却不觉得阿秋跟在后头有什么关系。
“反正领行员都不在,阿秋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他爱跟就给他跟吧。”阿华抬头看着悬
崖顶,脑子里开始计画攀爬的路线。
“讨厌鬼!”萱暗暗做了个鬼脸,她向来都不喜欢爱管闲事的阿秋。
“我们应该先爬到悬崖顶,看看悬崖后头有没有路……那把钥匙应该不会太远,我猜啦。
”阿华的话语里没什么信心,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三个小女孩又凑在一起咬了阵耳朵,叽叽喳喳地宛如几只小麻雀,在他们身后的阿秋不耐
地靠在石上,不论那个年纪的女生都很吵很聒噪。
她们终于又笑又闹地说完话,小脸上都带着笑。
“好了吗?”
阿华轻声吐息,眼睛紧紧盯着崖面的尽头,这是面很高很高的山壁,据说是荒原里最高耸
的悬崖。
她深吸一口气,屏息着便往悬崖上窜去,悬崖的表面布满手脚可攀的小洞,她几乎不需要
用眼睛看便能攀抓到适合的凹洞。她的速度很快,上次那对双子领行员曾带她爬到一半,
秘诀是要憋著一口气往上窜爬,意识游离于上方便能不惧高度。
她是那样的轻盈,轻盈地宛若一抹缓缓上升的烟气。
虽说这只是个梦境,梦境中的一切本就毫无重量,但阿华却觉得她之所以会这般不现实的
无重量,是因为荒原太沉重巨大,而她太渺小如尘,于是她在荒原上便轻得宛如空气。
很舒畅的感觉,背上宛如长了翅膀,她在岩面纵跃如飞。美好的时光总过得快,她似乎攀
爬了不长的时间,在崖边一按便上了崖顶,云絮在脚底浮动。
悬崖顶到处都有一人合抱的石柱,石柱褐中泛白,用指节轻敲石面会发出清脆的空空声,
隐约仍能看出树皮的纹路,这些俱是树木的残骸。
她往远离崖边的方向走去,原本稀疏的石柱随着步伐越来越密集,树干也从一开始的一人
高变成数层楼高,一人怀抱长至数人怀抱。她仿佛漫步于一大片残破的森林里,炙阳将破
碎的白垩树干照得通亮,巨大的影子却遮掩了阿华的细小身影,这是连时间都失去形体之
地,任何生灵在此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从崖底看不出悬崖上有这么大片化石森林,阿华讶异于这样的古老竟能被保留下来。也只
有无风干燥的荒原才能保住这一块森林遗址吧?
阿华来自的世界里,风改变山的形体,海改变大地的形状,所有可见的一切都是善变且充
满生死的变化。生机勃勃的世界,不断改变的世界里载满了喜悦与悲伤,留不住的东西总
是最珍贵。但这个地方却是恒久不变般的宁静,缺乏生机的世界也缺少一丝丝的情绪,阿
华一开始还对着高大的树骸张嘴结舌,久了便觉得很是无趣。
孩子长得很快,似乎时时刻刻都在长大,也追逐著所有色彩鲜明的善变之物。于是阿华很
快便对这片枯燥宁静的森林失去探索的兴趣。她加快了脚步,几乎半跑着往太阳的方向行
进,直到穿越了大半片化石森林来到边缘,这里的石柱回到原先的一人高,其中一石上坐
著一对面貌相彿的兔耳女孩,阿秋靠着石柱闭眼假寐。
“小姐姐,你老是好慢喔。”萱坐在石上微笑。
“是你们跑得太快,我是人类喔。”
“那阿秋哥哥呢?他就不是人类吗?”萱笑吟吟的回嘴,马上就被阿秋瞪了一眼。
“我们接下来该往哪里走呢?”眼见太阳就要下山,椿忙停下就要争吵的两人。
阿华攀上邻近的石柱上挑望,时值黄昏时刻,颜色单调的石柱被染上玫瑰色的夕照,稀疏
地散落在视线所及的丘谷内。
她用太阳猜测出北方的所在,迟疑地抬起小手指著北方:“这个方向走走看吗?不知道那
边有什么,说不定有山洞?”
萱神秘一笑:“没关系,偷偷告诉你们,我带了秘密武器出来。”
她从怀里掏出一枚金色的怀表,表面反射阳光灿然。
“萱!这是妈妈的怀表,你怎么偷出来了?”椿大叫,几个跃步便来到她身边,一把抢过
怀表。
“不要说偷那么难听,是借啦,只是还没跟妈妈说而已。”
“妈妈知道了会很生气的!”
“可是这是最方便的方法了,我们只要趁妈妈还没回来前放回去就好了……”
“又我们,你老是没和我商量就将我扯进来,”椿认命地叹口气:“真拿你没办法,我们
赶快走吧!”
相对的两人宛如一个镜子两面的影子,她们从一出生就是依著对方的形体来确认自己的存
在,她们相依而存,就是要做坏事也绑在一起,虽说萱弄出的麻烦总是较多,但椿总是默
默地跟她一起扛下责任。
“姐姐最好了!”萱将怀表从姐姐手中取过,她深深望了姐姐一眼。
阿华安静靠近,仔细打量两人手中传递的怀表。怀表约巴掌大小,壳盖有圆型玻璃,怎么
看都是很普通的怀表,既不旧,也不新。
她还没反应过来,萱就踮起脚尖将怀表戴上她的脖子,顺手调了调表链让它垂在她胸前。
这时她才发现这怀表比外表看起来沉多了,压在胸口很不舒服。
“这是‘兔子大公的表’,它不是指引时间而是指引方向的表,只要想着你想去的地方,
它就会给你一个方向……”椿将怀表握在手心解释,抓起阿华的手心将怀表置入,双手将
她的手和怀表合握:“现在,你只要回想那份地图,回想你那时看到地图里的钥匙时的感
觉……”
和飞扬跳脱的妹妹相比,椿的话语总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阿华虽是满腹疑问,在椿宁静
的目光下闭上眼睛,试着回想她曾见过的地图与钥匙。但记忆却模糊的几近不存在,阿华
暗自后悔,她如果当时能伸手触碰地图上的图纹就好了,她有种直觉,触碰地图上的钥匙
能让她知道更多关于钥匙的真相。
“没办法,我想不起来。”她叹了口气,睁眼,兔姐妹在她眼前笑的灿烂如一,她手心的
怀表射出一抹金光向北没入尽头的丘陵中。
“小姐姐,你以为你忘记了,但其实你早就记起来了……其实我们的头脑都比我们以为的
还要聪明……其实忘记远比记得困难。”
阿华困惑地望着椿,为什么她的话语宛如叹息。
“不多说了,我们走吧。”不耐烦等待,阿秋领头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