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珠
01
得知母亲病危后，二话不说便搭上最近一班的高铁回到台南，坐在靠窗的位置，外面
的风景一闪而逝，经过建筑物、人群、甚至是海天一色，都还没能看得清楚就消逝过去。
手里的咖啡不晓得从第几站开始凉掉，虽然拿着却不打算喝它，而母亲的样子，像跑
马灯开始在脑海里绕跑。
想起第一次搭高铁的回忆，不同的车厢、不同的记忆，记不清目的地是哪里，但是对
于第一次的感觉却格外新鲜。
“应该不会有事吧？”印象中，那是高铁刚开始承载的年代，贪生怕死的我，实在不
愿意这趟旅程成为最后之旅。
“怕什么，很多事情早就已经注定好了！真的有事，不管在哪里都一样。”这是母亲
当时的回答。
很标准的豁达，甚至很标准的把自己的信仰运用在生活上，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生生死死皆是因缘，很佛教徒的母亲。
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她虔诚的程度，甚至带动全家都跟随她成为佛教家庭，也因
此，很多民间顾忌甚至可笑的无稽之谈，她总能轻描淡写的看待。
“而且，我早就买好保险了！所以不用怕！”说完，她露出开朗的笑容来。
这是我母亲，虽然活得很有自己的原则，对于自己的信仰也很虔诚，从生活中便可以
发现小地方大智慧的她，也有着俏皮的一面。
而我是她儿子。以前、现在、甚至未来……
我们的关系亲密不可分，一直都是。
到这里，我才决定要小小啜饮一口那杯凉掉的咖啡。
然而，这趟旅程的目的地尚未抵达，沿途的风景仍然无法仔细的欣赏，随着每一站的
经过，手中的咖啡，却怎么也喝不完……
真苦啊！
02
记得我小时候，母亲很会打扮，在那个年代甚至称得上时髦，虽然学历只到高中以后
便没有再继续读下去，但是对于那个年代的女子，高中学历已经可以算是非常了不起。
毕业后，母亲从事美容业，学着各式各样的彩妆与保养技巧，身上随时揹著一袋装满
各式颜色与香味的化妆品，行走于时尚圈，人人称羡。
这应该是最理想的画面才是，可是理想走到一半便遇上走进自己生命中的男人，因而
决定结婚，怀下二子。
随着现实层面的压力以及教育费用日渐提升的动荡，母亲身上的东西开始改变，大袋
子里面装着是奶粉以及婴儿用品，时髦的洋装成为舒适却不起眼的衬衫，除非重要的日子
，脸上已经看不见妆了！开始爬满面庞的，是风霜。
这些改变，使得一名时尚的摩登女子摇身成为主妇，但是她的笑容却多份慈祥与和蔼
、更多是母爱，但是，自由自在开始被现实给取代，责任扛在肩上，承重不已。
窗外的风景已经看得见台南熟悉的景物，在还未成为大台南以前，这里称为台南县，
如果看地图会发现县与市的比例差别之大，如今合并后，当时的反差已经不见了！
不晓得为什么，这时候突然想到有一次带母亲去西门町逛街，她看见一件喜爱的衣服
却迟迟不好意思下手，母亲当下的表情像极天真无邪的少女，直到我偷偷买下它递给母亲
，嘴巴虽唸著赚钱辛苦不用浪费的话，表情却幸福极了！
对啊！什么时候，我也忘了母亲也是人，而且是极其需要被呵护的女人。
03
母亲其实转变很多，或是应该说，她也跟着我们一起成长。
以前的她，脾气难以收敛，每件事情都理直气壮，也因为有理，她往往会忘记自己只
是弱女子一名，也因为有情，她往往受到比平常更多的委屈。
那一次是家里经济动荡的时候吧！她开始到外面去做代工……
“别看我这样，其实外婆小时候就要我们去外面工作了！以前那个年代哪像现在这么
幸福，还有童工限制，我们五六年级就已经去外面的工厂帮忙，赚回来的钱还得全归给外
婆呢！”
“你们就是太幸福！”看着她每次工作回来都很疲惫的样子，我们总劝她别让自己那
么累！要不我和弟弟也可以去打工，但她这时候就会拿出母亲的威严来。
“你们两个只要读好书就好了！家里的事情还不用你们来操烦。”
虽然她总是这样说，但其实我们清楚的很，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工作的，如果不是父
亲积欠地下钱庄太多负债，变卖家里的所有东西也无法偿清，母亲是不不需要工作的。
无可奈何，就算她总是半夜一个人在小夜灯下啜泣，怕吵醒我和弟弟还会忍耐让自己
不要发出声音，但是隔着母亲的身体，在小夜灯的照耀之下，仍然能看见母亲的肩膀颤抖
不已。
她并不坚强，也不需要坚强，但为了这个家，她强迫自己坚强。
不小心，杯子里的咖啡洒了出来，我赶紧抽出几张卫生纸擦拭著，幸好没有沾上座位
，然而不知不觉，高铁却即将抵达台南站。
窗外的风景从模糊至慢慢清晰，一波一波由远拉近的景象甚至最后停滞不前，我揹起
行李，那杯咖啡索性就处理掉了！
走出车站，准备去另一个地方。
04
要说与母亲相处的日子没有争吵是骗人的，她的个性极好强，这点则不偏不移的遗传
至我身上。
我们都是脾气刚强的人。这样的脾气，虽然在全家都学佛了以后有些收敛，但有时候
仍是一发不可收拾。
大年夜，一家人围炉。
家里的经济经过几年的努力开始好转，而母亲和父亲虽然经历许多波折却没有协议离
婚，但父亲却丢下负债离开我们好多年，直到最后才回来。
所以，这一次的团圆，对全家人来说别具意义。
但不知道哪跟筋不对的我，却对着父亲挑衅。
“这么厉害，可以不要回来啊！”这句话一出来，原本已经沉默的气氛显得更加冰冷
，好像寒流其实是有生命的在我们彼此之间缭绕，就连锅底的火锅料也感觉到即将爆发的
僵局而发出颤抖声来。
“你说什么？”父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我，却意会到其他人的眼神，决定压抑那股不愉快，不过，父亲似乎压抑不住，下
一秒用力将碗筷摔到地上，碎裂的声音散了一地。
我狠狠地瞪着父亲，他却作势要给我一拳，碍于母亲就这样挡在眼前，争执才没有越
演越烈，但一股冲动之下，离开家里，骑着摩托车，没有目的地。
街上尽是过年过节的气氛，红通通的春联及节日的应景物百花撩乱，但我的视线却随
着眼眶的泪而越来越模糊。
直到骑累了！才决定找个能够看夜景的地方歇息，打开手机才发现快要上达百通的未
接来电，就连现在还持续响着，都是同一个人。
接听后，话头另一段的语言直到现在还在心底萦绕不去。
“你在哪里？回来好不好？外面有寒流，哪里都很冷，回来好吗？”
电话那端的哭泣声，还有这时候心底的震撼，就像那碎裂的盘子所发出来的，原来都
是彼此伤害后，心碎的声音……
05
上了车，抵达目的地。
台南奇美医院，对这里已经不怎么陌生了！对于离自己家里不到几步路程的医院，没
想到，现在自己也得来到这个地方。
进入医院的大门，经过通风冷气口后会闻到熟悉却不习惯的药味，一直不喜欢这股味
道，好像只要闻到这个味道，就代表即将生离死别。
“现在的状况呢？”我跟着眼前带领我的弟弟上电梯，他明显也在忍耐，眼睛肿肿的
。
“就如同我电话里面讲的那样。”
“是吗……”
母亲得到癌症，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末期，不管两兄弟试了多少方法都不管用，民间
疗法甚至符水都试了！就是没有效果。
亏我们还是佛教家庭，碰上这样的状况，身心的处理都没有母亲来的豁达。
电梯门关上，弟弟按上十楼的按键，这时候我才看见他手上那串全黑的念珠，和我手
中有点偏红的猫眼石不太一样，但唯一个共通点，都是母亲给的念珠。
还记得，以前是很排斥戴念珠的，男孩子这样太娘了！被同学看见算什么？会被耻笑
的。
却在有天晚上不小心经过母亲房间隔壁的小佛堂时，看见佛堂的小夜灯尚微微亮着，
而母亲手里拿着这两串念珠，嘴里正念著大悲咒……
看着这般情景，那晚我便忘记正要办的事情，坐在门外陪着母亲，最后，念完一百八
十遍大悲咒的她，看着佛珠，轻轻的说著。
“保佑他们两个，在课业上不会遇到障碍，人际关系也不会碰到障碍，只要他们健康
平安，就是我自己最大的幸福了！”
那夜，我伴随着泪眼入眠。
如今，看着弟弟手中的念珠，我也摸一下自己手上的这串念珠，直到电梯门打开，我
们经过好像要花很长时间在走的完的长廊，来到病房。
门打开──
06
“你们来啦！”走入病房，映入眼帘的是母亲开朗的笑容。
原先还以为会是多么严重的愁云惨雾，下了好几次心理准备才敢踏进这个地方，没想
到，眼前的她，果然要比自己坚强好几百倍。
“气色看起来很好啊！一点都不像是病人。”我说，但其实一点也不虚伪。
“本来就没有很严重，是你们大家多心了！我还想要赶快投入义工的行列呢！”
“妳还是休息吧！诺、柳丁汁，要喝吗？”
“要，嘴巴渴死了！”
倒杯柳丁汁给母亲，没想到还没接过果汁，却先是伸出手来。
“什么意思？”
“佛─珠拿来。”
听到这里，我们兄弟俩就很有默契的把手上的念珠拔下来交给她，她才安心的接过去
。
“柳丁汁先放著吧！我先帮你们多念几遍大悲咒，让你们平平安安。”这是母亲一并
的惯例，只要我们出外回家便会取走我们手上的念珠，念几遍大悲咒，祈求能够让我们平
平安安。
而我们也会很老实的交给她，但是这次，弟弟却有些异常。
“念这么多次，有让妳的身体好起来吗？”
然后，我们都沉默，病房里面的气温好像顿时下降不少，我看见母亲眼眶底传来一丝
微微的哀伤，然后又强颜欢笑起来。
“我不要紧，只要你们快快乐乐健健康康，我就满足了！”
说不过她，其实总是这样，当我们两兄弟碰到她，永远都是输。
原以为她的精神很好，病情可能会好转，但是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生命总在呼吸
间。
过几天，母亲就离开了！
07
告别式，平常帮忙做义工的伙伴来的比亲戚还要多，甚至应该说，平常母亲就不太与
亲戚有来往，反而投入义工行列，就像是投奔另一个大家庭似的。
我们在佛号声中送了母亲最后一程，直到所有仪式结束……
我依然没有任何感觉。
虽然不是发生的太突然，但是仍然让我没办法去接受母亲已经往生的消息，她的每张
脸，喜怒哀乐甚至是心喜心悲都还刻印在脑海中，怎么可能说走就走，怎么可能要我马上
去适应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这个结果。
适应永远也找不到她的这个结果。
我跪在佛前，看着佛祖，双手合十，不晓得是我在看着佛祖，还是佛祖在看我，我也
不知道我究竟在做什么？我只是合掌。
然后，佛祖的脸渐渐变成母亲的脸。我就好像看着自己的母亲在眼前，我开始跪拜，
不管旁人的劝阻，我一直不停的叩首，每一下都叩出声音来，好像不这样就无法完成自己
的心意一样。
好像不这样，声音传递不到她身边。
持续、不断。
终于倒下……
然后，等我醒来时，我躺在床上。
时间大概是深夜，因为我感觉不到外面有活动的声音，整个空间非常宁静，宁静到令
人觉得可怕。
我宁愿不要醒来……
而这时候，突然一股暖流传进心底，我感受到一股温暖的磁场，直到……
我缓缓将头转向一边，才看见母亲站在床头。
08
“……妈……”好不容易，迟疑了好久，我才渐渐有办法开口。
这时候，我才感觉到额头的疼痛，感觉到我拼命求佛祖让母亲回来的举动下带来的真
实感。
而现在，她却真的就站在我身旁。
她朝我走过来，就这样坐在我床边，然后，一只手轻轻抚着我的额头那受伤的地方，
另一只手将我的手给紧紧握住，她就好像还没有离开一样，我感觉的到她的存在。
她一直都在。
没有开口讲话，我们彼此看着对方，但是我的视线却越来越湿润。
我将另一只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努力压抑住情绪，却仍然忍不住溃堤。
哭了好久好久，哭到忘记时间。
“我要走了！”隐约，听见母亲的熟悉的声音。
“等一下……”
“妈，妳……”
“妳幸福吗？”
妳幸福吗？生下我和弟弟以后，牺牲了自己大半辈子的青春，让自己努力咬牙撑著，
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那么多的委屈、那么多的惋惜……
妳、幸福吗？
“傻瓜，你和弟弟，就是妈最大的幸福，只要你们平平安安，然后露出笑容来，妈妈
就感到非常幸福。”
忍不住，我一直哭，哭到不能自己。
哭到忘记究竟什么时候母亲已经不在，四周缓缓揭开清晨的微曦，鸟叫声四处鸣叫，
才意识到一天的开始又来临了！
可是，睁开眼睛，眼底只剩下天花板，还有昨夜那残存的余温，以及不知道什么时
候放在我手上的那串微热的念珠。
每次母亲念完大悲咒以后，总是如此温暖的念珠。
望着那天花板再次模糊，空气中，我对着母亲讲话。
“希望妳能够跟着佛陀修行，妳花在我们身上的日子太长了！”
“现在，该是享受的时候了！”
“妈──谢谢妳。”
而现在，为人父母的自己，有时候也会想起母亲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回忆那晚的不可
思议，然后，传承下去母亲所给我们的幸福。
时常，我也拨动着手里的念珠，每一声佛号，希望能够传递到远方的妳那里去，然后
，告诉妳，我现在很幸福。
来世，如果有缘，换妳当我的女儿，换我当妳的父亲。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