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土地上，折翅的雀儿摔落地上，圆黑的眼底只剩恐惧，畏缩而疼痛且充满仇恨。
她迈著赤裸的足跑了过去，无色的地面宛如棉絮，她的步伐有种摇摇欲坠的不踏实感
。她跪在折翅的小麻烦前张手捧起痛苦拍翅的毛团，却怎么也提不起过于沉重的细小身躯
。
她最后只能跪在小麻烦的身前，痛苦的折翼雀儿张口发出女孩儿的哭声，那哭声是那
么恐怖的熟悉，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掉下来了、掉下来了，更多的鸟儿坠落了！
拍翅声在四周响起，七八只折翼的鸟儿止不住坠势生生地落在地面，鸟嘴里发出的是
女孩儿呜呜的哭声。
杀！
杀死他！杀死他！
杀！杀死他！求求你杀了他！女孩的哭声是那么刺耳。
她颤颤地起身，急切的拍翅声中夹着殷切的哭泣声包围着她，她转身看着那么多小麻
烦拍著单翅，神情茫然地听着与画面不搭的哭声。茫茫然，她不知所措，只能紧抓着衣角
困惑地举目四顾，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小麻烦……发出人类的哭声？
蓦然身后一道哭声转为尖锐的鸟啼，她赶紧转身，却见到高瘦如竹竿的青年正蹲在她
身后。他四肢着地如野兽，嘴里还叼著一只伤鸟，尖锐的牙齿陷入血肉，豆大的黑眼却贪
婪地盯着她看。
阿华眼神一凝，蹲著的青年正好和她等高对望，她的胸臆间涌起一股无法压抑的厌恶
，一股灼热的风从身后将她的黑发吹得四处飞散。
不必回头，她看到巨大黑影遮住了乳白色的天空，耸立她背后的是条比梦境更巨大之
蛇，即使还未睁开眼，牠的目光将是无情的恐怖。
大蛇的倦眼睁开一缝，阿华大惊。
不可以醒来！不能醒来！
她便醒了。
醒过来的那刹那，她仿佛听见大屋发出一声叹息。她睁开眼，在黑暗中盯着模糊的天
花板，胸口空荡荡的一丝情感也无，仅存的情绪都被适才梦境中的灼风燃烧殆尽。
窗外的风声已然平息，房里只剩下空寂的声音。
她感到很疲倦。
疲倦的是小小的身躯，身体沉重麻木得连动一根指头的气力也无，但精神却是那样醒
觉。她的感官宛若被磨利的剑，打磨光滑的剑面映照出事物应有的模样。
她盯着天花板不动。
窗帘紧闭，房里一切形体都墨暗昏沉，但这阵子随着那股力量萌发越频繁，一切事物
的形体都不再固定，所有物体在眼里都宛如洋葱，她所见的不再只是外层的皮与毛，所有
曾经熟悉的一切都不再熟悉。
当她看着人们的时候，她不再看着那层薄薄的皮，人们内里充满著流动着的、变换不
定的影子，时时刻刻波动如浪涛，或攀附或吞食他人的黑暗为生。她还看见了，院里有许
多女孩的深处有被埋藏的伤口，流着泊泊的毒血，泛发着令她恐惧的邪恶。她知道，等时
间到了，这些伤口便会从深处腐蚀而出，扭曲她们内里的一切，化为仇恨与欲望。
这些腐麋的伤口是从哪里来的？阿华很是困惑。
但更困扰她的是这股力量。她惧怕牠、恐惧牠，她仿佛站在离深渊很近的地方，那力
量想要压制她、驾驭她，她只能勉力不听从牠的低语。
她很困惑、很恐惧，在无光的夜里，她感到如此孤独无助。她没有能够谈论这份恐惧
的人，没有人能够教导她如何去面对深渊。
聚水坪的主人离开好一阵子了。即使他在此处，他也不会给与阿华意见，但只要在他
身旁阿华就能感受到安宁的力量，似乎只要在他视线可及之处那道力量就会安稳而乖巧地
沉睡。
而惠慈法师，阿华虽感亲切却在此时无法去接近她，阿华也能拨开洋葱似地看到她表
皮下的污秽，那是所有人类皆有的污秽，她不自主地厌恶排拒，于是她只能选择远离。
她也好久都没再做关于荒原的梦境了。在这种恐怖无助的时期，她真希望鸣木能给她
一些建议。但她知道，她进不去荒原是因为真实与梦境，原本跷跷板上的平衡被打破，她
现在正站在现实的这一头，荒原在很遥远的地方。
她甚至会怀疑曾有过的梦境。荒原或许只是小时候的臆梦，没有荒原没有鸣木，那是
和泡沫一样虚幻的记忆。这个念头让她感到恐慌，她忙将这股不安驱出脑海。
角落有影子变幻著形体，那是由流逝的时间所驱动的变化，光和影不停歇的对抗。宁
静的空气却不是无声的，寂深的夜并不平静，影子在流动，目光在窥探，这些暗影却纷纷
在她的目光下恐惧退却。
阿华伸指将眼角的一滴泪水拭去，她勉力下了小床，赤裸的双足落在地上，细嫩的脚
底可以感觉到灰尘的沾染。她在黑暗中缓慢行进，摸黑到门边将门打开走了出去。
长廊里，几个女孩踏着鬼魅步伐，她们缩著肩膀双手抱在胸前，周边泛着浅浅灵光。
夜里游荡的人魂，她们俱是大屋里的院童在深夜里迷失的魂魄，一睡着便无目标的在屋里
游走。她们的目光空洞、步伐散乱，似乎在逃避著什么、又似在找寻着什么。她们身上有
阿华不喜欢的气味，她从她们之间穿过往长廊底走去，黑暗中有强烈情绪在呼唤她。
小女孩宛如静静燃烧的烈火，发着浅光的女孩们纷纷穿墙避开，长廊重新被黑暗吞食
。
长廊里无光，阿华如梦游者走进黑暗，最后站定在一片漆黑的影子里。即使这么暗的
空间里，她仍能看见院里的阿娟穿着睡衣蹲在角落，不是漂泊迷失的人魂，有实体的女孩
将拳头放进嘴里咬著勉力不哭出声，但眼眶里满溢的泪水却不停滑落。
阿娟是六年级的大姐姐，也是这群女孩里年纪最大的。不像其他哭泣的女孩心里满是
模糊的困惑恐惧，她的情绪更是接近崩溃的恐怖，恐惧羞愧的情绪就要击溃她了，强烈的
怨气像毒蛇在黑暗中蔓延开来，阿华安静地后退以避开那股情绪的攀缠。
杀了他！杀了他！阿华听见她的心声震耳欲聋，原来就是这位大姐姐一直在心底发出
的尖叫。
女孩将拳头都咬出血来，哭声卡在喉头里震动着胸膛的空气，她哭到喘不过气只能半
昏厥地趴在墙角，一动也不动地像具刚出生的尸体。
阿华走到她面前伸手往她额上探去，小手碰到冰凉额角的那霎那阿娟抖了一下，阿华
感到她全身蓦然紧绷宛若就要攻击的蛇。
阿华安然无惧，小手仍是放在她额头上，手心底下大女孩紧绷的情绪依然，但她本就
没有反击的勇气，她只是抖得如被雨淋湿的小雀。
阿华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一遍遍地抚著大姐姐的头发像是抚摸著小麻烦的羽翼，
她可以感觉到大女孩身体的颤抖渐缓，她的情绪也平静许多，最后不再咬著拳头却放声大
哭，哭到累了便沉沉睡去。
隔天早上，院里多了幢半夜哭声的鬼故事，许多院童都信誓旦旦说他们上厕所时听到
很恐怖、很凄凉的哭声。
台风终于离开，敞开的窗帘晒进温暖的阳光，原本猖獗的小精魅都躲回阴影底下。
餐桌上笑语欢快，昨夜的怪谈在大桌上沸沸扬扬地传递著，每转一圈便会夸张一倍。
原本也只有几位院童亲耳听见那鬼魅般的哭声，现在却是半间屋子的人都说他们听到了，
男声女声都有。
阿华看到对面桌的阿娟笑语嫣然，只有微肿的眼皮能证明她昨夜曾经哭过，但阿娟似
乎忘了一切，只是困惑地向同伴解释一睡起就发现眼皮肿起来了，也许是枕上沾了不洁的
尘垢。
阿华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她的掌心白晰宛如豆浆，几条粉色沟渠淡淡地划过薄薄
的皮肤，她紧握手心，乳白色的掌心透出粉嫩的血色。
即使阿娟不记得了，她还记得昨晚摸着她的头发，让她安静下来时的感受。这种感受
很真实，简单的动作就让她平静下来，阿华从中能感受到一股温和平静的力量，那是比她
深处那股毁灭性的力量还更加珍贵的力量。
好奇怪、那种感觉好奇怪。
她明明就不认识阿娟，但那个时候她的脑海中寂杳无声，她不是比阿娟还小的阿华，
她完完全全属于清醒的虚空，她伸手抚著阿娟宛如自己的孩子，一切都是那样平静、自然
。
她仿佛化成了月光，自然碰触月亮下的一切灵魂，她能够碰触到那份深植魂魄中的痛
楚，能够不含分别情绪地去触摸到她的哀伤和眼泪，引导她让剧痛从深处流出。
很奇妙的感觉，实在很奇妙。
现在阿华已经想不起来她是如何办到的。她困惑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像是作梦一样，
她就是不懂为什么她会那么亲切而自然地去安抚比她大的院童？
她想得入神，直到拍桌声将她的注意力抓回，阿华这才想起盘子里还有颗放凉了的馒
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