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中,方先生书上提到的事情, 就我能知道的部分,都应验了。
爷爷和外公的过世,外婆重病的有惊无险,以及爸爸在事业上的扩展差不多都在书上写下
的年纪发生。为什么说差不多呢? 因为我看到那两本书的机会,只有那么一次。 我只能
凭著那一次的印象去试着把书上的文字做验证。好在,书里也大多只有把一年中,可能是
最大,最重要的事情记录下来。
我本以为,如果爸妈完全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们生活的态度该会大大的不同。但
这三年中,就我仔细观察他俩的结果:人, 不会因为知道悲剧即将到来而不感悲伤, 也
不会因为能够预知喜讯的到来而志得意满。 外公和爷爷过世的时候,爸妈的悲伤很沉重
也很无奈。 外婆病重时,妈妈放心不下,几乎没有离开过病榻,直到外婆康复。我在爸
妈身上只能稍许的看见一种,或许是洞悉世情的淡然。
硬是要说的话,唯一我能察觉到的改变, 是爸妈不再执著于再生一个孩子。 妈妈从小就
是美人胚子,对于我不是个女孩子这件事心中一直有点遗憾。她和爸爸都想要一个女儿,
据我所知,也一直都在尝试; 并且从小灌输我, 将来我会有个妹妹,一定要好好疼她。
他们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了,我维持独生子至今。
虽然文字应验了,我心中的问题有增无减。 我耐心的等待了三年, 在十六岁的暑假时,
我知道出国在即,这些问题如果我不问,可能再也没机会得到答案。
联系上方先生比想像中的容易。 爸妈的朋友很爽快的把方先生的电话给了我,也答应我
不会跟爸妈提起, 虽然不忘提醒我,算命不是小孩子该做的事。
难的部分是我该怎么跟方先生提出我心中的疑问? 那不就等于直承我看了爸妈的命书?
他会愿意好好的回答我的问题吗? 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聊这种诡秘的话题?
我心中忐忑的准备了几种不同的情境。 其中包括了方先生能未卜先知到今天我会过来拜
访的程度。
方先生的办公室依然, 除了前厅的女孩不在座位上。方先生看上去还是之前那个样子,
只是缺乏日晒的肤色看起来更不健康。他很礼貌的招呼我坐下,递了一杯茶给我。我们彼
此打量了半响,我心里琢磨着要怎么开口。
方先生先说话了。
“我记得你, 你妈妈属龙,你属羊的,几年以前你们一起来找过我, 对不对?”
被先声夺人的我只能瞠目以对。
方先生微笑:“你长大了不少, 有几年了? 三四年总有吧?”
心里面默认的情境完全用不上,我只能点点头。
“你偷看了对不对?”
“难道你养小鬼,不然你怎么知道?” 急切间,我口不择言。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错
了,心里做了被方先生轰出去的准备。
方先生的反应出我意料之外, 笑了:“你看我像会养小鬼的人吗? 我这里连拜拜的香都
没有哦。”
“嗯,不过你属羊的,现在年纪还不够,我不能帮你定数。 之前你爸爸来找我的时候,
我已经跟他说过了。”
对话完全从我没有想过的角度发展了。
“我只能帮二十岁以上的人看的,已经跟你父亲很清楚的讲过了。 啊,所以你今天是瞒
着他来的。”
“是…。”
方先生点点头:“看得出你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这几年心里憋著不好受吧?你什么时候
偷看的?”
“好几年以前了,你说的那些事情都”
方先生打断了我,脸上的表情厌烦:“别说,我不想知道。我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恩我想起来了,你来的时候我有把几本书给你看对不? 那时候你觉得书很有趣,但是又
怕的好像书上有毒一样,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我倒不是认为书上有毒,只是觉得这是我应该敬畏的东西,我很怕把它弄坏了
。”
方先生点点头“ 好吧,无论如何今天定数是不成了,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态度上看
起来是要送客的意思。
我鼓起勇气:“不,方先生,我不想请你算命。真的不想。只是这几年来,我心里一直挂
著, 我只想问你一些问题。”
方先生眼睛瞇起来,仔细的看了我一会儿,发觉我很认真。
“好,我大概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我先说一句,我不会算命,我也没办法帮你回答你命
中的疑惑。”
我心里很激动,因为完全没有期待方先生会如此容易的答应。在我想如何提问时,方先生
先开腔了:
“我做的事情呢,其实是算数,命的事情,我们定数的人一概不问。 这是祖先传下来的
规矩。 就跟不替不满二十的人定数一样。”
“我第一次接触这一口的时候,恐怕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 家里的长辈把这门技艺叫做
定数。 他们很在意定数跟算命是不同的。为什么?算命泻天机,要遭谴的。”
“我们方家世代都人丁单薄可能也是这个道理,虽然我不太信。 但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总是要遵守的。 我现在做这件事也是这个道理。”
“其实中间的诀窍我也不明白,但是方家子弟,只要继承了这一口的,就要出来帮人定数
十五年。 我才开始了几年。”
方先生给我的感觉,像是平时不太有机会跟别人聊到这个;或许大家都只在意自己的命运
,或者只对学习这种做法感兴趣。而人的命运和定数的详细做法正是遵守祖训的方先生无
法深谈的问题。我一不想算命,二不窥探定数的细节,或许正好对上了方先生的脾胃。
那天下午,方先生尽可能的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其实,很多地方他也不甚了了。
方先生解释,他这个人完全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硬是要说的话,可能计算能力跟记性比
普通人稍微好一点,其他的什么阴阳眼,天眼通, 他都没有。定数完全是祖上传下来的
一个技艺,数字上的排列组合。 他只知道做法,不了解原理。
就他所说,定数的做法严格讲起来不甚复杂。以出生时辰,方位为底,一套算式流程为辅
,再加上一些其他的因素,就能把人与生俱来的那一套数给定出来。 方先生自嘲,他也
就是个会说话的算盘而已。 那些看起来奇形怪状的中文数字,是方家自己的,想来是不
愿给外人偷学了去的发明。
我好奇的问了,如果人是同时同刻出生的那怎么办?他说,就是双生子出世也是有先后之
别的, 再有一点:定数的流程中,被定数者跟方家传人见面的年份跟时刻也是程序中必
要的一环,方家的做法,一个时刻只能定一个人的命数。意思即是,就算是两个完全相同
同时刻,相同方位出生的人,其中任一人的命数会不会被一个方家的后人定出来,以及定
出来跟另一个是不是会完全一样,恐怕也是早有注定。这一段话我印象非常深刻,因为当
时听他讲述的时候就不是非常了解,我甚至不知道要如何更深度的提问。这些年以来,我
常常反复的思考,也没能得出个结论。
方家传给后代的有两套册子,一套是定数的流程,另一套是数定下来之后,那个命数的一
生会发生什么事的索引。索引书上面有诸般如诗如词的谶语,搭配着命数来做组合,排出
人的一生。
依照方家的祖法,懂定数的人不能去管另外一套。所以,每次方先生只管定数,定完了之
后,那个数要交给另外一个人,由另一个人去从第二套册子里头,按数索命。 方先生并
没有解释,帮他查另一套册子的人,以及用毛笔誊写线装书的人,是不是门口的那个女孩
。
我问方先生,如果人命都是数,那会不会有两人同命的可能? 他的回答也玄:“幽幽千
年,亿万众生,如果没有才奇怪吧?” 但是除此之外,他对命运这件事,显而易见的不
爱提,应该也是跟方家祖训有关。因此,他对我诸如命数既定,人能不能够努力去改变,
或者,人做好事坏事,会不会有所因果的问题,方先生都打了太极。
“事实是,我真的不知道。” 方先生说。 “像你妈妈那天, 如此伤心难过的客人,我
不是第一次遇见。 这还只是提到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她就如此了。 所以我都会给来定数
的客人一个自己做选择的机会。 想知道,不想知道都可以理解。因为不是每个人的命都
会一直顺遂的。看到人家伤心, 我心里也会不舒服的。我只能逼自己不要去想。看到我
定出来的数,会让人伤心成这样,如果每一个人的不幸我都看到,我不觉得我能遵从祖训
帮人定数十五年。”
“你的爸妈看上去都还算理性,正常。 有时候真的碰到我感觉起来会出问题的客人,我
就会给他另一个信封。 像那样的客人,不知道自己的命数或许比较好.”
我想了想,问了最后一个想知道的问题: “爸妈的命都是一子送终,那么,是不是在他们
过世之前,我死不了?”
方先生对这个问题沉吟了一会儿: “我不敢说,但是你也绝对不需要试着去证明这件事
情会是错的还是对的。 因为你很年轻,我要提醒你,死不了,不等于活着。 你还是要本
本分分的努力去过每一天。知命不一定是一件坏事,我们不是常说人该乐天知命吗?我很
希望,人能从知命里面得到安慰,而不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把人生浪费在不该浪费的地方。
”
离开的时候,方先生送我到门口。脚步有些啷跄, 对他而言,跟人谈话恐怕比打算盘消
耗更多的精力。
我临走的时候又多问了一句:“方先生,今天多谢你。 我二十岁之后,可以再回来找你
定数吗?”
方先生笑的有点疲惫:“到时候再说吧,我们不见得有这个缘分。”
夏天之后,我到了美国。
虽然已经过去了不少年月,方先生的话还是常常的在我脑里回响,也开启了我对神秘学,
以及算命占卜这门学问的兴趣。
纯粹只是兴趣而已。 我想方先生最后的那一番,关于死不了,不等于活着,以及人该乐
天知命的话,连同我爸妈对世情的淡然对我的影响更大。 知也好,不知也好,日子都还
是得要一天一天的过下去。
知道剧情的走向,不表示你可以,或者愿意把电影快转到剧终。
要说心态的改变的话,或许只有一点。 我可能潜意识里,真的认为自己死不了。 虽然不
至于会跳个楼试试看,但是我很乐意去尝试合理的冒险。
虽然我至终都没有让方先生定我的命数,但是我相信果敢会带来好运。
(完)
我二十岁之后,还见过一次方先生。 我在美国的这十余年间,也有一些堪称marvel的经
历, 以后有机会,会慢慢整理出来。
最后谢谢Marvel的版友们,给予我如此之大的耐心。 这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文字放在公
开的地方, 对于大家的回响,我十分感激。 中文是我自己喜欢,但是很遗憾没有很好的
环境去练习的语言,大家应该看的出我第一篇开始的时候,对于作文还不是很习惯,所以
花了很长的时间修修改改,以致于篇幅比较短。
版友颇为热烈的讨论,方先生用的做法是否为铁板神算,关于这点,方先生一直都没有用
这一类的名词称呼它。 他只把这个做法叫做定数, 或许是方家特别的做法也不可知。
方先生对于保护定数的做法,似乎有很大的执著,可能只允许它家传。至于方先生的联络
方式,据我所知,方先生的十五年为人定数之期已满,我不认为他还在帮人定数。 我最
后一次与方先生的联系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想,如果跟方先生有缘的人,说不
定就会在该遇上方家后人的时候, 遇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