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玄站在那座孤坟前,只有一名青年提灯随侍在侧。
他瞧着坟石上头“皇甫寻”三个秀逸的字迹,微微勾了唇,淡然的嗓音里听
不出悲喜。“妳倒洒脱,自己的坟自个儿题。”
青年看着他的主子,虽然主子跟坟里人的事情他大半知晓,但一听闻人家死
讯,大半夜偷跑来此的主子看起来又没半点哭坟的意思,他实在是不明白啊。在
上头的人总是要让人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膏药,难怪他永远只能当个底下人。
“时辰到了。”他望了望天上星辰,然后对着青年道:“破墓,开棺。”
“啥啥啥!您要挖坟?!”青年一张嘴张得能塞进一颗蛋。
“别废话,误了时就拿你的命来抵。”
他怎么这般倒楣,值个夜班要出差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挖坟的苦差事!青
年在心里叫苦连天。
“我说君上,既然您一开始就要挖坟,怎么不叫我带把铲来呢?没个工具铁
定会误了时辰啊。”青年蹲在墓旁哭丧著脸。
他愣了下,显然是没想到这层,却又拉不下脸承认是他的错,于是他上前去
,徒手挖坟。
“哎唷喂啊,我的好祖宗啊,别折腾我了,挖伤了手怎么办?我回去一定被
叨唸到死。”青年一屁股把他挤开,十指不停往土里插去,直把双手当双铲用。
好在新坟土松,青年没费多少力气便挖到棺木。青年拍掉棺盖上的土,抽起
腰上配剑插进缝里硬是将棺木撬开。
他们带来的提灯爆出最后一丝灿烂,瞬间归于黑暗。
而婴儿啼哭声幽幽细细地传来。
“君君君君君君君君君君君、上,有、有有有有有……”青年一句话都讲不
完。
“有什么?”清亮的童音自青年背后响起。
“有鬼啊啊啊啊啊啊啊──!!”青年吓得跳起,一翻身扑向他主子,拦腰
一抱,将人带离坟头约有三尺远。
他拉开青年尚环在他腰上的手。“莫慌,是人。”
坟的那头亮了起来,是盏浅红的灯。提着灯的是个男孩,男孩坐在一头九尾
黑羊的屁股上。“我这儿有猼𫍙的毛皮,佩之无惧,席大人您要不要?”
“兔崽子,吓死我了!啊、不、呃,君上,我绝对没要骂您是兔子的意思!”
青年只差没磕头谢罪。
景玄没有搭理青年,他走回坟前,推开棺盖,露出棺中尸身。
婴儿的啼哭声渐渐低微。
棺中的女人一张死白的脸,双眼紧闭,眉发依然墨黑,不腐不烂,腿间血红
一片,裙下一个小隆起,婴儿的啼哭便是打那儿传来。
他掀了裙,想抱起浑身血迹的婴孩,却无法把婴孩抱离女人太远。
“君上,那、那条得断一下吧。”青年抹抹脸,把配剑递了过去。
他接过剑,断了那条母子相连的脐,将女婴拥入怀中。
“……您要带她走?”男孩想着自己其实用不着问。
“自然。”
“不会吧?君上,三思啊!死人产子不吉利,您居然还要接她回去当公主?”
青年抱头哀号,然后被景玄踢了一脚。
“再说就掌嘴。”
青年识相地不再开口。
男孩替棺中女人整整衣衫之后,抬头看他,道:“娘说她若死,您铁定会食
言,不会给娃儿选择权。”
“这点她倒是料得神准。”他看着男孩,“你呢,回不回来我身边?你是我
骨肉之中唯一的觋,实在是舍不得放掉你。”
男孩摇首。
当娘的不愿入宫,做儿子的不当皇子,偏要当个平民百姓,姓皇甫的脑子到
底都装了啥?豆腐吗?青年在心里猛嘀咕。
“跟你娘一样脾气……罢了。”他抱着女婴转身欲走,突然又回过身,对着
男孩道:“你竟不拦我?”他以为男孩会捍卫妹子的自由。
“是娘要我找您来的,您既然如期来到,我没有理由拦阻。”男孩将手中浅
红的提灯交给青年,并招手示意九尾黑羊过来。“让猼𫍙送您们一程吧。”
景玄看了男孩最后一眼,然后将视线落在女婴面容上。他瞇起了眼。
女婴不啼不哭,沉沉睡去。
“君上,走吧。”
他跨上猼𫍙,青年随后而上。
※
越二年,炎夏,南方贡上来一批奇楠香。
侍臣在他寝宫里的燻炉添了一点,馥郁甘美的香气却让他无法入眠。他起身
灭了那冉冉而上的烟,推门而出。
随侍在外的侍臣连忙掌灯赶上,他摆手要侍臣撤下。
“只是走走。”
脚步停下之前他想着什么他已记不清了,也许什么都没想,只是茫然走动。
他停下只因院落里传来女孩细碎的笑声,那是他自坟里带回来的孩子。
于是他迈步走去。
女娃儿打着秋千,小小脚丫儿晃荡。见他来,就冲着他笑。“爹爹。”
他将她抱进怀中。“晚了,十六怎么不睡,还打秋千?”
“等爹爹。”
他静默了一会儿,方问:“若等不着呢?”
“明天等。”
他笑了起来,心里微微发软,突然有些舍不得将这孩子推往争权夺位的道途。
虽然他十余个孩儿已夭亡半数已上,并不代表十六往后的路会走得比较轻松。“
好,明天再等我一回,带妳去个地方。”
他带她去了蛰水斋。
男孩在这几年之间抽高许多,已然是个俊秀沉静的少年。少年见他们到来,
有些讶异,但随即布置茶水请他们入座。
少年瞧瞧他妹子,又望望他爹亲,实不知他们来意。
“让我们俩住个几天吧。”他那么道。“顺道培养一下你们兄妹情谊。”
少年眨眨他墨黑的眸,好半晌才记得要说话。“眼下只有一间客房。”
他偏头想了想,“你娘的房还空着吧。”
少年微微叹气,道:“没什么整理,您若不嫌弃的话,就住吧。”
他住进皇甫寻的房,房里摆设一切如故。他抚过床沿抚过镜缘,瞧着瞧着就
怔在那里。
他与她的关系建立在条件交换的基础上,纵使他们对饮过、欢好过、在为数
不多的相处里谈天过,他依然不清楚那个不将皇族瞧在眼底的皇甫寻为何会同意
他提出的交易。
他知她的血脉能给他巫觋的子嗣,那就是他找上她的目的,他没打算瞒她。
依稀记得她听罢之后,笑了良久,说了句炎帝的血脉竟然沦落到要求助外人,有
趣。
然后,她答应了。干脆地出乎他意料。
她提了她的要求,只能生一个。她的孩儿有权选择留在他或她的身边,而她
,一生与皇室毫无关连。
他那时想着断不会有孩子享过了荣华富贵之后甘于平淡,于是承诺她的要求。
他笑出声,笑他当时想的还是太少,笑她的儿子与她一般视皇室于无物。
之后纵然偶有欢好,她也未曾怀胎,直至──
他坐在床沿,想见她的念头忽地往心上缠,想见她带着薄笑的神情,想问她……
为何?
他一夜无眠。
白日,他放任女孩跟在少年身边,不涉入他们兄妹的相处时间。
而他随意走动,赏玩蛰水斋里的器物。
他自己也是觋,妖精鬼魅他却少懂,毕竟他主祭是天。有些器物他曾听皇甫
寻解释过用途及来由,更多的是少年新添的货。
他在檀木的柜上瞧见一个灰白的小瓷盒,极素,上盖只有刻工粗犷的兽纹。
他忍不住拿起来端详,一入手才知是骨,非瓷。旋开了盖,里头盛着些许暗红的
块状物,透出一股子异香。
少年见他对那些香块颇为兴趣,便踱步过来,道:“那是我替客人寻回之物
,请您放下吧。”
“那是何物?”
“岐尾虎的骨香。”少年顿了顿又道:“您该听过此非良物。”
他微颔首。“想不到此时尚有人使用骨香。”
“寻回,便是为了不让人再用。”
骨香乃霸道之物。以尸骨为材,佐以施术者之血,制成香块,可将尸骨之魂
魄囚入其中,为施术者所用。焚之,即可唤魂,若骨香用罄,则魂飞魄散永无轮
回。
他将骨香搁下,不再对它表示兴趣。
当晚,月未出他便坐在干涸的泉眼旁,劲装黑衣的青年伫立一侧。
他一直沉默著,青年即便嘴再痒也不敢吐出半个字。
直到眉月划过中天向西偏去,他才道:“明天回去我要见着皇甫寻的尸骨,
不可让任何人知晓。”
青年回以他一脸惊恐。“君上,为何挖坟这活都要我做?”
“你办事干净俐落。”
青年自此决定往后办事要拖泥带水。
※
边上一盏燻炉袅袅生烟。
“照妳的脾气,万不可能将自己搞到这般地步的,不是?”他看着眼前的女
人,失笑。“而我,又为何着魔似地想再见妳一面?”
女人静静地站着,看他。她的姿态一如往昔,眉眼如墨,似笑非笑。
半晌,她道:“怎么,用骨香召我回来,就是为了看我?”一贯略带调侃的
语气,听不出她有何不悦。
“一开口便挤兑我,倒与我想像相左。”
“原来是讨骂?我还真摸不清你的喜好。”
“我确实以为妳会怨我的。”毕竟他用了这种手段将她绑回身边,而他们从
未曾是爱侣。
“木以成舟,怨有何用?”无论她愿不愿、怨不怨,魂魄都随着焚去的骨香
一点一点散去。“别提这个,你合该有事问我,是吧?”
他静了一会儿,道:“为何替我生第二个孩子?”
燻炉里的骨香吐尽最后一缕烟,女人的身形逐渐淡薄。
她瞧着他,“她将会是你等待的孩子,于是我破了例。”
他皱了眉,想起自己的决定。“若她愿,我可以让她姓皇甫。”
“她早已选好,甭替她操心。”她唇角微弯。
他朝她伸出手。
而她瞬间半身如烟,随着他带起的气流卷成一缕缕清烟消散。
他伸出的手屈扣成拳。
※
他曾想过要焚尽她的骨香,让她陪着他,再无来世遇见他以外的人。
他的偏执他向来清楚,只是不明白何时她也成为他偏执的对象。
想了许久,想过了数十个眉月填成满月再缺成眉月,他依旧只是想着。
直到他此生将要尽头,那是他渡过的第三十九个立秋。
他将那个一直守在他身旁现在也已年近不惑的青年唤来跟前,吩咐青年务必
要将枕畔的银丝玛瑙盒与他同葬。
青年办事依然干净俐落,达不成他拖泥带水的目标。
十六公主在听闻此事之后,写了一纸书信寄往蛰水斋。
※
白狐看着装在银丝玛瑙盒里的东西,啧啧两声。“真够狠的,他当真是你亲
爹?”
皇甫笑了笑,没否认。“难为你陪我拿回这东西。”
“反正打扰死人这种事我不晓得干几回了。”白狐将玛瑙盒递给皇甫。“你
打算怎么处理?”
“回到她该在的地方。”
女人的声音淡淡响起,闻其声不见其人。“烧了。”
“娘?”皇甫看着玛瑙盒,没有讶异只有困惑。“何苦?”
“无所谓,就当陪他。”
皇甫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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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这系列目前就写到这儿,往后如果还有任何故事福至心灵才会再贴了。
横竖皇甫家的故事都写了,所以就到此暂告一个段落啦。
谢谢各位的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