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夹带着枯叶扑打在脸上,潮热的风刮的嫩脸生疼,但被强风一吹她却觉
得好多了,总算能够呼吸点自由的空气。
头脑仍是一片空白,阿华无目的地漫走,狂风卷动枯枝碎叶,没走多久豆大
的雨便沱然落下,打在脸上颇为疼痛。
她的眼眶空洞的干燥著,落在脸上的雨水却填补了泪水的空位,视线被洗得
模糊不清,阿华也弄不清前方的小径通往何处。明明这里所有的道路都很熟
悉,她却仿佛从未走过的陌生,熟识的树林成为乱枝舞叶的舞台,在雾湿的
眼中融化成色彩斑斓的凌乱色块。
鞋子湿了,衣服也黏答答地贴在身上好不狼狈,但阿华只想逃出大屋逃离那
些杀死小麻烦的人,和他们在一起她无法呼吸,再强的风雨也浇不熄胸口那
股愤怒。
停步仰首拨开被雨打湿的乱发,她这时才发现或许是台风的关系,因风雨而
轰乱的树林里一抹鸟影都没有,一声鸟鸣都没能听见。
将僵硬冰冷的鸟尸抱在胸口,阿华对自己很生气。
为什么之前要对小麻雀这样冷血,那样的戒备?
为什么她当时会那样排拒小麻烦的亲近,不断将牠推离,满脑子只想着摆脱
小麻烦,只想着让自己不会和小麻烦在情绪上有牵连?
她是那样的自私,只想着如何让自己不受伤害,如何让自己在情绪不会依赖
小麻烦。
除了将珍贵的事物推离自己,她就是不懂如何去爱惜这些事物,这些或许在
她生命中只会出现过一次的美好,一但失去了便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如果她能对小麻烦好些就好了,但如果也永远只是如果,后悔本就没有药医
。
她这时才真正体会到,原来,生命是那样的脆弱,那样的宝贵。
失去的机会再也回不来,一但失去了,最后便只余遗憾的灰烬。
将僵冷的麻雀护在手心,她迎著强风,固执地往风强处行进。没多久她便发
现自己正往聚水坪的方向走去,步伐蹒跚却坚定,心中满是愤愤不安的情绪
,她就是要和大风做对,这样的风雨能稍稍浇熄她的悔恨。
然而,离聚水坪越近,风就越强,宛如高墙般挡住去路。
风是那样的大,雨是那样的强,她因强风跌跌撞撞,途中还摔了两跤,却因
要护住小麻雀而摔得疼痛,满身狼狈泥泞。
老实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来聚水坪,她也知道陇公不会干涉生命的生
死,但她就是想将小麻雀埋在聚水坪边,让牠在她心中最重要之地永眠。
费了好大的劲,她终于闯进风墙内,一踏上聚水坪的沙滩身体顿然一轻,原
本无处不在的大风刹然止息。
宛如隔世。
天气晴朗,天蓝地广,海面平静地异常,风墙内竟是平和无风的宁静世界,
阿华感到极不真实,这就是所谓的台风眼吗?
但眼前的景象让阿华顿住不动。
到处都是鸟。
所有礁岩上密密麻麻站着各式各样的鸟类,到处都是麻雀、绿绣眼、白头翁
、布谷鸟,还有白鹭鸶、灰鹭鸶、海鸥和无数她喊不出鸟名的鸟类。
最怪异的却是那些鸟从黑岩上俯瞰她的眼神,诡异的冷漠眼神,被上千对鸟
眼这样死死盯着,阿华感到强烈的敌意,偌大的压力几乎压得她无法喘息。
这么多的麻雀,成千上万,活生生的盯着她看,阿华下意识地将手心中的小
麻烦护在胸口。
曾几何时,小麻烦已经和那千万只麻雀是不同的存在,她曾经和牠朝夕相处
几个星期,即使阿华不愿承认,情感上她和牠也早有了微妙的联系。
面对这么明显的敌意,阿华却实在没有力气多想……她只是直直往高耸突起
的黑礁岩上攀去,经过鸟群时百鸟纷纷飞起,发出尖锐震耳的抗议鸣声,在
她离开时才落回原本的立足地,对着她的背影不悦滴咕。
好不容易攀上岩顶,她却被一袭红袍吸引住目光,和陇并立的是位身量高
大的红袍大叔。
他的相貌庄严,两条粗黑的剑眉入鬓,身上有种让人无法直视的耀眼气韵,
却不是外表的明亮而是更深更复杂的力量,让阿华感到自己仿佛正张眼对着
正午的太阳一般,只是望着他就有种血液都要从身体里蒸出的错觉。
这位客人是那样宛如太阳般的明亮强热,他的存在就像是出鞘的利刃,眉目
间满是毫不留情的锐利,但陇却像是利刃的鞘般,平和了他的锐气,包容
了他那毫不收敛的直锐与光热。
他们原本正在交谈,用种单纯而奇妙的语言,无法形容的语言,阿华只觉得
那或许是鱼和鸟的对语。
远远望去并肩的两人宛如水与火,日与夜同时出现一般,既矛盾却又是那样
的和谐,强大而安宁的力量垄罩在聚水坪上。
一直到站在陇的腰侧时,阿华才感到那股不舒服的热气消散,她舒了一口
闷在胸口的浊气。或许是他身边的气氛是那样令人放松的熟悉,她再也承载
不住胸口满溢的情绪,仰头让大滴大滴的泪水安静流下。
头顶上那两把咕噜噜如沸水般的语声停顿,温暖的大手抚上她的发际。
“小草,这是阿离叔叔。”
抬起雾濛濛的泪眼,阿华却只是迳自抬高手将小麻烦的尸身展在他面前,泪
水宛如水龙头一打开便停不下来。
“小麻烦,死掉了。”她抽噎。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让这只鸟再活过来,甚至给牠近乎永恒的生命。”
突然开口吐出阿华能懂的话语,红袍人双手抱胸,俾倪地看着她。
阿华的小手颤抖,她透过模糊的水气看着那人,四周的鸟似乎鼓动起来,但
阿华只是抬眸盯着他看,被泪水浸湿的眼睛却是无情绪的漠然。
“可是我不愿意,”他笑得颇为张扬:“我的眼泪能够活物,但凭什么给你
我的眼泪,我从出生过就没流过的眼泪?”
他伸出指头接住阿华滑下下巴的泪水,泪水一沾指便蒸发成水气。
“吾之泪可不是如此轻贱之物,”他扬眉的样子颇为嚣张,语气中却有种劝
诱的味道:“或是妳有什么等价的东西可以和我交换,陇公的小女孩?”
“阿离,和她没关系,别扯到孩子身上。”聚水坪的主人的语音中有警告的意味。
“人类的孩子长得很快,一下子就不是孩子了,我要的代价也毋须现即支付
,过个几十年再来收也不迟……”他扯动嘴角:“说不定我只想看看她那时
的悔恨,只为了一只麻雀便付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她将会多憎恨这只曾经
如此珍惜的麻雀?我很想知道。”
他转向阿华:“怎么?妳能拿什么和我交换吗?告诉我,何为妳最珍贵之物
?”
阿华只是蹭蹭发红的小鼻子,不解地摇头:“我最珍贵的东西不是我的,我
没办法拿出来和你交换。”
生命是无法交换的,她亦无法用珍贵的事物来交换另一样珍贵的事物,失去
的便已失去,阿华实在怕了,她不愿意用剩下仅有的重要之物来交换更多的
悔恨。
说她怯弱也好,她已经接受小麻雀死亡的事实,与其让牠重新活过受更多折
磨,还不如让牠就此安眠。
“哦?这么小就这么无情?”骄傲的客人颇感有趣地看着她:“我以为人类
总是喜欢活在悔恨里,不断滥用现有资源来满足短暂的快乐,然后用更长远
的未来来悔恨过去的无知,那不就是你们所谓的感情?”
“失去的永远最珍贵,总不犹豫地拿手中握著的东西去换取让过去重来的机
会,这不就是你们的多情吗?那是绣娘告诉我的。”
“孩子,告诉我,为什么给你重来的机会你却不要?”
他瞇着眼望着她,目光烈烈如日,阿华避开了那道炙热的视线,只是抬头疑
惑地看着陇公。
陇拍拍她的头要她在天黑前回去,阿华不再犹豫往聚水坪边的沙滩跑去,
又惊起鸟群成片飞起,离去前听到两人的对话顺风传来。
“真有趣,呵呵。”
“阿离,这个世界恐怕比你料想的复杂。”
“是挺有趣的,不过青王呀,我不相信你这个小朋友,您别太宝贝这个人类
……我不信任这个孩子……”
◇
喧闹的鸟声是挽歌,无数的鸟儿是观礼者。
阿华在沙滩上找到了适合埋葬小麻雀的地方,那是一大丛怒放的苦滨花中央
的一小块空地,她用手做铲挖出个小坑,将小麻雀放在坑中,沙土却迟迟不
肯洒下。
跪在坑边,艳黄的苦滨花在旁灿烂纷飞,麻雀的尸身却是僵冷地扭曲成奇怪
形状,和围观的鲜活的鸟群成强烈对比。
阿华知道,就是小麻雀再活过来,她仍是会将牠推的远远,她也不会懂得去
珍爱牠,牠对她而言只能是无可奈何的义务。
更何况这是个残酷的世界,她也不愿小麻雀拥有无尽的生命,那将会是牠最
大的噩梦。
不如归去,不如睡去,不如让死亡带走一切,重生的世界说不定会更好?
但,她仍是无法控制让淌下的泪水将小麻烦的羽翼打湿。
明明就不难过呀,为什么胸口会这样空荡荡的,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随着泪
水滋生蔓长。
模糊视线中,她只能推起沙子将小麻烦埋藏起来,连同她那不珍贵的泪水,
埋藏在聚水坪的一角。
没有墓碑,没有记号,刚埋藏起的是永远都挖不出的时光囊,在苦滨花蔓长
的季节很快便会消失于漫漫花海中。
但心中的那道记忆刻痕一但落了根,便只会随着时间化为更深的疑问,一只
断翅将会在漫长的岁月里在她脑海中扑腾,连同那对失去光泽的眼睛。
(后记)
台风刚过,大屋的院子里堆满了枯枝落叶,院童们都被分配大扫除的工作,
小童们一面在院子里扫除落叶一面追逐玩耍。
阿强为首的大孩子将扫除工作丢给其他年幼的院童,在院里本就以拳头大小
代表秩序,他们又从厨房里偷拿了菜篮弄了个小陷阱,躲在院子一角准备再
捉只麻雀玩玩。
阿华将她负责的一角扫干净后,便看到阿强鬼鬼祟祟躲在不远的花圃里,扯
著细小的绳子等著麻雀入篮。
这一次,阿华不迟疑地跑了过去,将篮子拿起来又摔又踩,摔裂了一角还不
解气地跳上去将菜篮踩出凹痕。
管他的规则,阿华决定让良心来告诉她什么是规则。
“妳这只猪!妳在干什么?”阿强冲出来将她一把推倒,篮子却已经被踩的
破损。
“坏掉了,她弄坏厨房的东西!”
“我去告诉王妈妈!”
几个院童跑去通风报信,阿强双手插腰斜矃着她,阿华不退缩地回瞪。
那个下午,阿华狠狠地吃了顿竹笋炒肉丝,王妈妈气得打断了两根竹棍,只
因为当王妈妈问她是否知错,阿华只是咬著嘴唇说她没有错,以后无论多少
次她还是都会弄坏篮子。
王妈妈最讨厌不懂得反省的孩子,院里从来不缺竹棍,正要让人拿第三根竹
棍时,院长女儿却出现阻止了她。
“吵死了,不要打了,吵得我睡不着觉。”
她倚在楼梯的栏杆上,明明房间就有极佳的隔音,她的身分就是让她可以随
便乱找借口当台阶。
王妈妈又将阿华骂了一顿才离开,院长女儿则是笑吟吟地坐在楼梯上等她骂
完,这才招手要阿华随她到她房间。
细竹棍在小腿上留下斑斑血痕,院长女儿啧啧出声,一面在她的伤痕上敷上
清凉的药膏。
“干嘛给自己找罪受?”
阿华低着头不说话,院长女儿受不了地摇摇头。
“麻雀死掉了吧?”院长女儿出口的却不是问句:“早告诉过妳,麻雀是养
不活的。”
她细细看着失去活力的小女孩半晌,叹了口气:“不过是只麻雀,外面几千
只几万只,轻贱的像杂草一样……如果阿华喜欢鸟的话,我让妈妈买只画眉
给妳,叫声好听又能让人驯养,好吗?”
孩子嘛,就是喜欢养宠物玩,她还是喜欢原先活泼的阿华,若一只画眉能让
她开心,就是再养死了也无所谓。
但看到阿华的眼神她就知道了,这是个固执的孩子,她不要麻雀她也不要画
眉,她什么都不想要。
抬起安静的眸,阿华知道研姐姐永远也不会了解,她其实想要的,只是小麻
烦自由地飞到枝枒上,看着牠混入百千只同类中,她从此再也分辨不出小麻
烦的不同。
既卑微又简单的愿望,却再也没有实现的可能。
之后,阿华向院长女儿借了本厚重的儿童百科全书便回到房间里,仔细地读
著书上的文字,连晚餐都错过。
临近黄昏,当阿华终于从书中抬眼望向窗外将隐的天色时,一只有着交叉尾
翼的小云雀轻巧地落在窗前宛如一片云影,牠灵巧地整理著羽翼,混没注意
到隔着玻璃一个人类女孩正屏息看牠。
生命是如此珍贵,又脆弱的宛如奇蹟。
望着小云雀又复飞远的身影,阿华对着渐黑的天际看的出神,不自觉地叹了
口气。
【小麻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