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浸茶香。
明净窗台中映着嫩绿,竹几上的紫砂壶嘴冒着轻烟,矮几旁两人相对双跏而坐
,一派平和景象。
“茶熟香清,有客到门可喜。(注)”
中年比丘尼将茶倒入茶海,再分添到三杯薄磁茶碗中,动作优雅而流畅:“来
来来,请试试这茶,这是我老家所产的,清明前的新茶。”
“嗯,这香味这色泽,手捻精选的雀舌,好茶。”转头:“小草,来试试惠慈
师父的茶。”
清润的声音将远远站在窗边的小女孩唤了过来,小女孩不情愿的紧挨着唤她的
人坐下。
阿华安静而直接的看着对面的尼僧,一目不瞬,眼神有着穿透人般的清澈。惠
慈法师微笑,将茶碗夹在两指间递了过来,这时阿华才发现原来这位语音爽朗带着
外地腔调的师父竟是双眼不能见物。
望着她那双透白的青眼珠,阿华忙伸过双手捧过茶碗,仿佛被抓到做错事的孩
子般,动作慌慌张张,她也没想到茶碗那么烫,用手直接捧住碗身,惊呼一声便要
松手落下茶碗。
糟了!
阿华眼睁睁地看着茶碗从手中落下,但惠慈法师的手腕一沉,动作优美俐落地
接住了茶碗,一滴茶水也没溅出,一点也不看不出目不视物的样子。
她对着阿华微笑,阿华则是看得傻眼,在陇的示意重新接过了茶碗,这次学着
惠慈法师的样子用大拇指及中指分别托著杯缘及杯底,小心翼翼地将茶碗端到面前
。
“很可爱的孩子。”她垂眸微笑:“小妹妹,你叫小草吗?多大了?”
“叫我阿华。”阿华将目光隐在冉冉的烟气中,稚嫩的声音有些疏离的冰冷低
沉。
一室尴尬的静谧。
“这孩子,有点怕生。”温润的话语中有着淡淡的无奈。
修长的手掌抚上细细的童发,小女孩依赖地靠在青年的身边,低头小口啄饮著
茶。
“惠慈法师,以后还烦劳妳多关照着这个孩子。”
阿华抬眸,正好看到惠慈法师和煦地笑着,她有些不开心地扯了扯陇的衣角,
她才不需要那个人的关照呢。
对面的师父虽然目不视物,但阿华就是可以感觉的到让她不舒服的目光正落在
她身上,锐利地探测着她的内心。阿华不喜欢那道看不到的目光,虽然非人多多少
少也喜欢用这样的觉知探测,但她就是不会如此反感。
好吧,她就是偏心啦!
她不喜欢让同样是人类的对方探测自己的心灵,尤其是这种将自己的心关的紧
紧的,却这样长驱直入地探测著别人的思绪的人。如果不能连自己的也开放给别人
阅读,那就别乱读别人的思绪啦!
正好鸣木教了她简单的结界之法,她便不客气地发出拒绝,将对方的感知弹了
出去后,又筑了三道隔离,再往陇的身后一躲,捧著茶碗像只小猫的喝了起来。
惠慈法师却也不在意,安然地拿起茶碗,闭眼闻香。
但在那之前,阿华却听见了,她在她心底留下的心语。
‘如果需要帮忙的话,精舍的大门永远为妳开启,随时可以将这里当成是妳的
家,小草。’
◇
一大一小的影子在沙滩上拉得很长,时近黄昏,倦鸟在头顶鸣叫盘旋。
夕阳将被浪潮浸湿的沙滩染上玫瑰色的红晕,清爽的海风调皮地抓乱她的发梢
,一小搓发丝钻到鼻尖让阿华打了个喷嚏,她用嘴巴试着将落到面前的头发吹走,
就是不肯放手去拨开头发。
阿华紧跩著青年的衣角,另一手提着一双小鞋,迈大脚步跟着青年舒缓的步伐
。
赤脚踏在冰凉的沙滩上,她低头看着两人大小差很多的脚印,从松软的沙滩蔓
延到冰凉的海波旁。
她扬头,偷偷看着化成人形的陇,他平静地看着远方,目光宁静而悠远。
和夜晚那毫无人气、公正严明的龙神不同,偶尔会在白日化成人形的陇是那样
的平和近人。
他有时会这么在坪上钓鱼,可以和渔民相聊甚欢,也可以和小孩子玩成一片,
可以和附近的农夫聊起种田经,亦可以和邻近尼庵的师父相对品茗。
渔民、农民,小孩子,不管大人小孩都很喜欢这位住在附近的青年,会很自然
地去亲近他,就像是亲近最爱的海滨一样自然。
他一定是在这里长大的,所以对这片大海这么了解,渔民如是说。
他一定也喜欢自己种菜植果,所以才会这么了解这片土地能种好什么,能长好
什么,农民如是说。
大哥哥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像是晴天的大海一样,而且好会游泳喔,还会教我
们怎么游泳,大哥哥最好了,小孩子们如是说。
附近的住民也喜欢这位偶而会在傍晚黄昏时,带着小妹妹在沙滩上漫步的青年
,他们的剪影美得像一幅画,那是属于海滨的美好记忆。
但大家都会很自然地回避一些问题,像是他们从来不问他的名字,不问他的住
处,不问他的年龄,不问他的职业,不问他的家庭,就是不会问他任何私人问题。
明明都是人与人交往中常问的问题,但人们就是很自然的规避这些疑问。
为什么不问呢?
若这么问他们,他们也只会奇怪地耸耸肩,为什么要问呢?
一切都是那样自然。
就如他们都喜爱亲近这位风姿过人的青年,他们也会不自觉地尊重他的一切,
本能地和他保持一定距离,这距离却是敬重和潜意识的畏惧。
就像是某种禁忌一样,人们不会在他身后谈论他,自然的就像渔仔坪上种种奇
怪的禁忌。但人们也不觉得奇怪,只有偶而当他又很久没出现时,人们才会互问一
句,最近有看到那位年轻人否?
不知道名字,渔民都很直率地叫他年轻人。
他们倒是知道,年轻人旁边的小女孩是那间孤儿院里的孩子,也只有她会那样
亲密地拉着他的衣脚,乖巧的像只毛色可爱的猫咪一样。
那青年不住大屋,为什么会有个这样的小妹妹?
人们也不问,这位风骨清幽的青年人人都爱亲近,小女孩爱黏着他也不是什么
奇怪的事。又小女孩和他有着相似月影般的气质,长得又是那样漂亮可爱,就说是
年纪相差一轮的兄妹也不会有人怀疑。
渔民们也都喜欢这个爱海的小女孩。
他们时常看到她在渔仔坪上玩耍,趴在水洼旁看着螃蟹打架,若是找到颜色艳
丽的海葵也会拍手笑得清脆,有时坐在海边坐着看海就是几个小时,很少有孩子有
这样的耐性了。
只不过她似乎颇为害羞怕人,刚开始有渔民抓了奇形怪状的鱼要给她玩耍,在
鱼仔坪上她却和陌生人玩起捉迷藏,说要比熟悉大概很少有大人比她还熟鱼仔坪的
每一寸土地。
几次之后,或许她发现这些粗旷的大叔并没有恶意,也能低头接过渔民们的好
意,将那些奇怪的鱼放进水洼里观察,最后又放回海中,童音软软地谢过这些善良
的渔民大叔。
气质温润的青年和娃娃般可爱的小女孩,他们在渔仔坪上散步的背影成了附近
的一道风景。
即使过了很多很多年,人们还是模糊地记得,海滨的沙滩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位
青年和依赖地拉扯着他衣脚的小女孩,踏着夕影远去的模样。
注:摘自娑罗馆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