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月缺了又圆的时候,鸣木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总算想通那个他自从阿
华拿到古书后便开始思考的难题。
小观察者的变化他一直都看在眼底,他也很清楚失去情绪对于人类而言,是多
么糟糕的事情。
就像是蜗牛失去了触角,她失去人类最基本的本能,没有恐惧不再有喜恶,身
上又背负这那么强大的禁制,这让她严重地偏离轨道,她现在连沟通都懒得尝试,
这样实在很不好。
她像是独自走在危险的钢线上,如果有过来人的引导或许会安全些,但她这样
不懂怕地往深渊撞去,鸣木只能在她摔得惨兮兮前拉她一把。
恐惧、畏惧都是自我保护的基本机制,让自己不被危险的火焰灼伤。
现在的她就算是看到火燄也不懂得回避,甚至会伸出手来碰触试探。她还太小
,只有理性是不够的,她得重新学会人类的基本情绪,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才能不再往危险得深渊傻傻撞去。
况且沟通不良也是一种病。
如果她不想当人类,那也就算了,但她说过她仍是想当“夏娃的女儿”,当今
之务只有先帮她找回沟通的法则,让她不要越走越偏。
于是鸣木郑重地带着阿华攀上守护地最高的悬崖上。
荒原广阔如巨大的泼彩,无止尽地在脚下舖展开来,人群像是小蛇在荒原间蜿
蜒至视野尽头。
鸣木和她相对,鹿亮大眼中闪过月辉的银色水光,没有语言,鸣木用森林里树
木的交谈方式对着她说话,就像上次银蛇出现在荒原上时他曾做过的。
于是阿华就听见了,没有语言的声音,那么清晰地震动着她的心弦,清楚的宛
如树林的歌声。
“阿华,我要教你“非语”,你想学吗?”他用人类的语言又重复一次。
阿华张了张嘴,这么简单的话语却在心湖上惊起不小的波痕,她突然便激动起
来,紧紧抓着鸣木的手臂用力点头。
“我……我想学!”
她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激动,但她就是无可抑止地激动起来、无可抑止地发著
抖。
复杂到无法承受的情绪便涌了出来,阿华突然抱着膝盖哭了起来,孩子气的嚎
啕大哭。
不是上次那样没有情绪的流泪,这次她的胸口却被不知道从哪里涌出的情绪给
占满。原来之前心湖上的宁静只是低气压下的假像,气压一有缺口她便再也藏不住
翻腾的情绪,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鸣木理解地帮她拍背顺气,任由她一次将所有的委屈吐出。
哭到累了,她抽咽著,用额头抵著鸣木的手心,断断续续地做着孩子气的抱怨
。
“……只有树木肯跟我说话,我还听见他们在唱歌,可是,我以为你们都不再
和我说话了,没有人肯跟我说话,一个人都没有……”
“陇这次离开好久了,我都没有能说话的人,树林在唱歌,我又插不进去……
”
“他们在后面丢我石头,其实真的好痛,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他们也不会对我
说话,除了走开不要理他们,我又能怎样?”
“如果能变成一棵树,那也没关系了,可是鸣木,我不可能变成一棵树呀,你
说是吧?”
“其实我很害怕,我不想变成人以外的东西,真的、我还是想当一个人,一个
真正的人……”
“就像鸣木你们一样的人……”
“……你终于肯和我说话,我真的很怕,如果一直都这样下去,都没有人肯对
我说话,我会不会就忘了自己是个人类?忘记我想要当一个人?”
她抱着膝盖,抖得更厉害了,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害怕、如是恐惧。
当她说话时,鸣木一直开着那份没有语言的通道,这时阿华却发现其中加入了
合音,和谐地宛如许多树木的合唱。
她颤颤地抬眼,这时她才发现熟识的领行员都出现了,在悬崖顶的空地上围着
她一圈,眼中都溢满了温暖的银光。
他们纷纷上前揉乱她的头发,阿华则是又哭又笑地将眼泪鼻涕抹在他们的衣服
上。
最后,一直到她再也撑不下去而沉沉睡去,嘴角仍是噙著雨过天晴的一抹微笑
。
■ ■
荒原上,几片白云低掠过崖顶,在土地上落下棉花糖般的影子。
一大一小两人在崖上俯瞰荒原的景色,鸣木缓慢地告诉她“非语”的背景,阿
华敞开心湖安静而认真地听着。
在同一个时间里,不是只有一个世界、各个世界里也不是只有一种人。
千千万万个世界、有千千万万种人,而阿华的亲族--人类只是其中一种。
人族,之所以被区分出来,在于“人”这种生物的创造性与发展性。人族能在
很短的时间里改变与进化,就如能够很快改变颜色与形状的花一般绽放。
人族在发展的过程中,首先出现的是语言。
语言并不稀奇,大部分的生物都有自己独特的语言。鸟是空中的传信者,牠们
会使用复杂的鸟语互答传递千里外的消息;鲸鱼是海中的吟游诗人,牠们会唱着由
千年前的祖先传承下的世界历史。人类的语言和大部分生灵的相较还粗糙许多,那
是因为人类不愿在语言的阶段上停留太久。
语言是思绪的延伸,有了语言后人们才能够沟通,能够捕捉飞舞的思想,给予
思想一个基本的形状。
有了语言之后,透过语言的沟通,人族便能很快地发展出神话、世界观、文化
等等,人们的视野变得开阔,知识的积累也因此加速到从未有过的境界。
很快地,人族便会不满足于语言,人们会开始思考要如何改变。
这也是人族和其他生灵不同的地方。人族不因语言而满足,他们需要更深刻、
更持久的沟通方式,能够不受时间与距离的影响,这样才能够将思想寄予远方的族
人、传给未来的子族。
这时候,仿佛是冥冥中安排的,人族便会走上两种截然不同的道路,发展出两
套不同的系统。
一种是文字,一种是非语。
许多人族,就像人类一样,会将语言“物质化”,其结果就是“文字”的发展
。
文字是为了要记录下知识而产生。随着文字的创造,知识的积累更快了。一但
选择将思想物质化的这条路,人族对于物质的依赖会越来深、性格也会越渐贪婪,
人们的身体会越来越重、寿命越来越短,又因为靠着文字来记忆,人们的记忆会越
来越短暂、精神力量也越来越薄弱,但掠夺的力量却会越强大。
另一种人族,则会不满足于语言的传递法则,他们发现用声带发声来传递思想
实在太缓慢且太不精准,这一支便会试着将语言“精神化”,其结果就是“非语”
的发展。
语言的使用因其不精准,常会导致误解与隔阂,于是非语的发展就是为了要让
思想能够更快更有效的传递,能够不受空间的影响,人与人之间能够不产生藩篱。
一但选择将思想精神化的这条路,人族对于精神的依赖越深、对物质的依赖越浅,
于是身体会越来越轻、寿命越来越长,又因为没有文字,人们得靠着记忆来累积知
识,人们的记忆力与精神力会越渐强大。
相对的,使用非语的人族会变得少欲少求,种族也会稀少且繁衍困难。
又非语的发展不若文字的发展那么速成,技术上的演进需要极漫长的时间才能
完整,且不似物质化那么稳固,非语在发展上很脆弱易伤,所以很少种族会采用非
语的发展模式。
同一个世界里,使用语言的人族演进的时距不需千年便能达到初步的完整阶段
,但选择非语的种族却需花个数万年才能达到初始的平衡。而使用文字的人族是那
样喜于破坏与掠夺,使用非语的人族通常还没发展完全便被使用文字的人族迫害压
制,最后也只能抛弃非语的发展,转向较速成的文字。
“所以,”鸣木的眼底闪著复杂银光:“会选择非语的人族很少,最后还能保
有的更少了。”
阿华奇问:“那么,鸣木你的种族,也是选择非语的人族吗?”
鸣木垂眸,缓缓道:“我们的祖先,选择的也是速成的文字,我们一直走到了
最后,甚至在科技上也到了人类无法想像的那一端……由于历史上的教训,直到数
万年前,长老会议才决定要引进非语的模式。”
“喔。”阿华张了张嘴,又将问题咽了下去,用手指轻抚着手腕银环上的文字
。
鸣木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是的,我们并没有抛弃祖先的文字,我们也使
用人类的语言好和你们沟通,而我们族人之间则是使用非语。要在其中找到平衡也
是花了我族很长的时间。”
“那,为什么……”阿华扁扁嘴:“那为什么你要想这么久,才肯教我非语?
”
鸣木弯起嘴角,小傻瓜对这点果然很在意。
使用非语言的沟通方式惯了,会越来越抗拒粗糙的语言与文字,会本能地排斥
不理性的情绪。
语言本身就有力量,而且是抗拒的力量。
越习于使用语言的众生,在头脑里用语言思考与对话的同时,便会主动的拒绝
外来的思想。
若阿华学会了非语,她不但容易从虚空中读到太多她不应该知道的讯息,也很
难去拒绝外来思想的侵入。若她的同族都使用非语,这点当然不成问题,但是她的
族人却是文字的使用者,这样就像将羊放进狼群般危险。
而且她还太小。小得还学不会包容及体解,她也许只会将她所读到的现实,转
为负面的猜疑及厌恶。
当她越长越大,她可能会因此和同族的距离越远。他实在不该教她的。
其实,与其教阿华这种麻烦的沟通方式,他原本可以选择较容易的方式--解
开她身上的禁制。虽说那份禁制的确很强大,但他们可是极善长结界与禁制的一族
,这样程度的禁制在他眼中并不难解开……
但他也看出了那份禁制的原意,是在于节制与守护。
如此温柔的守护,他实在不忍打破。
所以他只能选择舍弃人类容易学会的心语,转而教导阿华他们族人的非语能力
。
非语,并不是用人类熟悉的神识或灵觉做为探测媒界,而是另一种更为细致的
沟通方式,所以不会触动阿华身上的禁制。
而这种沟通方式和树木所使用的沟通渠道很接近,可以说是同出一源,同是来
自大地母亲的恩惠。
对人类来说,这种方式很难理解也很难学得会。很多孩童都能够用纯净的灵觉
去感受那个渠道,却无法使用。他却知道阿华能够学得会,虽然在先天上会有些限
制,但基本的非语对她才是最自然的沟通法则,阿华大概也早就察觉到这点。
他原也不愿意教导阿华这种麻烦的沟通方式,但既然她得到了那本古书,只能
说是荒原的意志,身为领行员的他也只能遵循冥冥中的安排。
于是,鸣木开始教导阿华简单的非语法则。
当然在那之前,他跟阿华约法三章,要阿华不能放弃同族的语言,阿华也举著
手答应会用心将人类的语言与文字学好。
虽然不容易,但阿华最后终于花了不少的时间学会这种沟通方式。只是这种非
语对于人类的她还是太过吃力,每次使用后她便必须沉入更深的意识中,进入无梦
的眠。
之后他便限制她使用这种沟通方式,但时不时总有其他领行员跑来帮她练习。
于是未来的几年中,阿华在边缘世界总待不久便沉入最深沉的眠中,那却是后话了
。
(后记)
阿华的寒假结束前,聚水坪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他时常会出游好一段日子,这回也不算特别长,但阿华就是觉得好久。
就如往常一样,阿华坐在他脚边拉着他的袍角,絮絮叨叨地告诉他这些日子发
生的事情。
奇怪的是,原本她并不喜欢人类的语言,不喜欢说话,但只要对着陇她便会像
煮沸的水壶般咕噜咕噜地响着。
说了大半夜,她才将这些日子的事情辛苦地说完,虽然说的不怎么清楚,但她
就是知道陇会懂的。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她安静地靠在柔软的衣袍上,听着海潮音,心湖上也有种
暖洋洋的宁静。闭眼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气味,她突然想看看他的眼睛。
她突然觉得,她或许有能力能正视他的眼睛了。
扯扯他的衣脚引起他的注意,陇公微微垂首,她第一次抬高了头,毫不犹豫地
望进了他那双灿然的眼睛,她猛地对上了一双比黑夜更深邃的黑眸。
那对眸子比日光更耀眼、比月光更清冷、比星晨更闪亮,看着这对眸子她仿佛
在一瞬间里看到了整个宇宙,继续看下去她似乎可以追溯到太初的那道光芒,那至
深的海渊中似乎有着无比璀璨的灵光……
修长宽大的手掌却挡住了她继续探索的视线,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几乎停了呼吸
。她感到身体中有种巨大的能量微微苏醒,强大而霸道伸展出探索般的黑芽,小小
的风旋宛如暴风般在身体的深处震动,却在海之王的目光下退缩回去。
她这时才记起了要如何呼吸,大口大口的喘息如出水的鱼,内心深处有种对于
那股力量的恐惧,她紧紧地抱着陇的手臂,将头埋在温软芳香的袍子里。
虽是惊恐未退,但阿华仍是满足地闭上眼。
她终于可以看的到了,陇公的眼睛,仿佛窥探到世界更深一层的秘密,她孩子
气地学着大人的口气,发出长长的叹息 。
海涛拍岸,即将圆满的月亮升出海面,在海上洒下清冷银辉,海涛中隐藏着海
妖的歌声。
阿华揉揉疲困的眼,准备步入无尽的荒原。
柔软的月光,大海的轰鸣声,广大无垠的安宁大地。
这就是她所熟悉的世界,她满足地叹了口气。
【非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