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聚水坪夜话 四 非语(中)

楼主: Evam06 (虾米)   2013-12-31 19:31:17
  月圆当头,小镇上仍是阴雨绵绵,但邻近聚水坪的海边都已经放晴,天空只有
几片云低低飘过。
  每逢月圆之际,聚水坪上总能看见又圆又大的月亮,不管是在地的妖怪或是观
光客都不愿错过月下祭典,正午刚过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驱走雨云及冬风。
  难得的大晴天,阿华才刚过午便到聚水坪上玩耍,即使陇公不在她也一个人玩
得很愉快。阿华一直在水洼边和各式各样的小生物玩着躲迷藏,她还将一只困在浅
滩的河豚放回海里,只不过手被河豚的尖刺弄得很痛。
  奇异的月下庆典都会准时于月光落在海面的那霎那展开,四方精魅异类都聚到
海坪上,岸边有成排红色灯笼高高挂起。那是只属于非人的热闹市集,虽然摊贩们
都对她很亲切,但阿华就是会本能地避开那市集。
  在聚水坪上,中夜前后所有争纷交怨都得放下,不论猎者或是被猎者都能怀着
喜乐交舞共饮,就是世仇也能在此时此地和平共处。
  阿华一直玩到夕阳西下,直到聚水坪边的夜市在水面映出热络的灯火,她才舍
不得地离开地往大屋的方向走去,却在夜市的路口遇到了似乎颇有缘份的观光客一
对。
  少女穿着高中制服,青年换上了黑裤白衫,原本一头漂亮的银色长发也被束在
脑后,这样看起来竟是意外的年轻。一对璧人在路口一站便吸引住妖怪们挑剔的眼
球,看似青涩的人类恋人,只不过梦幻度几乎破表,路口的电线杆都快被失神的妖
怪撞烂。
  他们勾着手,神态颇为亲密,青年似乎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衣服而总拉扯着衣领
袖口,少女很喜欢他这样的拘谨,帮他整着衣衫时忍不住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阿华远远看着他们走进夜市,人群自然地让出一条走道让他们行走。阿华对那
位好心的大姐姐颇有好感,她可以感觉到她对九叔充满著黏腻的情绪。那是很奇怪
的情绪,阿华并不喜欢那种像麦芽糖一样甜腻的味道,阿华本来就不喜欢会黏牙的
麦芽糖。
  她有些担心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担心。
  但明明就很明显不是?
  难道大姐姐注意不到,她对九叔的情感是那样又黏又甜,她眼中的世界里几乎
只有他一人,但九叔看着她的样子却像是看着会说话的宠物一样,满眼的新奇有趣
,和她的感情却是相差甚远。
  两人站在一起实在很好看,实在很少有人站在九叔旁还保有颜色,大姐姐虽然
在美貌度仍不比九叔,但她那股特别的活泼气质却让她很突出。
  阿华就是很不安。大姐姐像是九叔笼子里的小鸟,再活泼可爱也是被禁锢的宠
物,只不过阿华看不见笼子,因为,大姐姐的情感化成了牢笼,她将自己关了起来

  但阿华也知道,她没有插口的余地,大姐姐的世界只剩下九叔,就是她再努力
也不能让大姐姐听见她的警告。
  为什么会这样呢?
  阿华对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不安地皱起了纤细的小眉头。
  ■ ■
  巨大的圆月宛如一只明亮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照看着底下的人流。
  荒原上,阿华和鸣木才刚将一位流泪的人拉出人群外,让他对着月亮抬起泪水
斑驳的脸,微温的泪水蜿蜒地落在小树丛上,蝴蝶花发出悲伤而甜蜜的香味。
  等黑羊流尽泪水,他们便将人又放回人流当中。沿着人流运行,两人就这样忙
了大半夜,直到圆月上了头顶才能得空闲。
  鸣木带着她上了巨岩,人群在岩底安静地行走,两人并肩坐在大石上看着圆月
,看着人群往无尽的远方前进。
  鸣木就如往常,一上巨岩便沉静地思考起难解的问题。阿华看他想得出神,便
将古书从背袋中取出,放在膝盖上轻抚著书皮。
  古书就如往常透著神秘的灵气,于月光下泛著温润光泽,阿华失神地抚摸著书
皮中央的印记。
  原本看不清楚的浮水印被月光一照,突然便线条清晰而立体,连最细小的毫纹
都清晰可见。圆形的轮廓或许是月亮,月亮里面却有人在跳舞,舞者戴着怪异的头
饰、穿着奇形的羽衣,这月亮却被捧在女人的手心。
  阿华勉强地辨认著图纹好一会儿,才小心地翻开书页,她隐约有种奇妙的预感
,小小的手心因紧张而发热。
  咖啡色的书页上仍是无字,但月辉一落上便被书页吸入,荒原无风,书页却像
是吸饱了露珠的花瓣轻轻颤动,手腕一沉古书便有了重量。
  阿华屏息著,她看到银色的文字突然便从书页底浮了出来,模糊银光渐在纸上
聚焦成清晰的文字,阿华感到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
  银色的字迹如流光般优美,这是种她从未见过的文字,但阿华就是觉得很亲切
。这种文字的构成实在有趣,用孩子的眼睛来看,就像是将月的阴晴圆缺当成符号
,用月亮的形状来写字。
  她张了张嘴,临到口的呼唤却被吞进肚子里,她偷偷望了鸣木的侧脸,见他似
乎想得正入神,阿华决定不要吵醒他。
  阿华将注意力放回书页上,盯着书页好一会儿,她才失望地叹了口气。这种文
字她怎么都看不懂,看来看去都是一堆要圆不圆的月亮,长出树枝般的棱角。
  下意识的,阿华轻轻地用手抚上书页,她触电般震动了一下,她发现自己竟然
能用手指头来阅读!
  她透过触摸就可以看到文字,而且还比眼睛看到的清楚百倍。
  于是她闭着眼,一行行专注地摸了过去,她能在额前看见相应的文字。虽然还
是陌生的文字,但随着她阅读得次数越多,她突然便发现了……
  这种奇异的文字是有情绪的。
  这种文字的情绪缓缓钻入她的心灵底层,开始发出月光般的光芒,阿华失神地
看着那些文字像月亮般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又像是传说中会在月下绽放的昙花般
,开了又闭阖、闭阖后又绽开。
  明灭的光芒在她心底搅动着情感,似乎有很复杂的东西从胸口被抽了出来、从
眼睛流了出去。她用空下的手摸脸颊却抓了一手的潮湿,她睁开眼,隔着泪光是鸣
木透著暖意的关怀眼神,她只是一个劲的流着泪、不停的流泪。明明就不伤心呀,
为什么泪水却是停不下来?
  她扬著头,眼睛里的泪水不停地落下,情绪也随着泪水流了出去。悲伤、恐惧
、喜欢、讨厌,这些年好不容易学到的情绪便随着泪水流出心房,她渐有种被清空
的感觉,她感到身体渐渐透明起来。
  这种感觉,很舒畅,但也很恐怖,仿佛将自己原本像人的部分都排了出去。没
过多久,阿华感觉到自己正在将“困惑”这个情绪哭出,她突然便恐慌起来。
  “困惑”是她最早便拥有的情绪,不能分辨“喜欢”或“讨厌”,她还是原本
的阿华,但如果失去了“困惑”这种本能,她还能够当她自己吗?
  她透过没有情绪的泪眼看着鸣木,鸣木突然便在她心底发出声音。
  “月亮的女儿,你不是下定决心要当人类?为何又后悔了?”
  那是把奇妙的莫名语言,但阿华就是懂得语中的涵义。
  “没有要后悔,我只是有点累,”莫名其妙地,她听到自己用同样的语言恳求
:“鸣木,帮我,不要让我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情绪,我还是想要当夏娃的女儿。

  手腕一紧,原本放在书页上的手便被鸣木拉离书页,阿华突然便松了口气。
  又是明月与不变的荒原,但她却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看着世界,淡漠地
、毫无情绪地、没有喜欢与厌恶,仿佛从很高的地方望下看着,心里头空空荡荡的
。她扬首看着月亮半晌,回过神来却不知道该对鸣木说些什么。
  一低头,书页竟被她的泪水浸湿,于是她花了剩下的半夜将古书一页一页开展
在月光下晒干。
  像是上头的文字会咬人般,这一次,她小心地不碰触到上头的水银文字。
  ■ ■
  不论语言或是文字,都以情绪为根基才能成形。
  语言与文字是情绪的延伸,源起于想要沟通的欲望,人们需要替飞舞的思想赋
予形体,这样才能将自己的思想传达给与和自己不同的个体。
  但失去了情绪,又失去了对于他人想法的感知,阿华听不懂人们的话语,翻开
书也读不懂文字。
  声音,进入耳朵却失去了涵义;文字,进入眼睛却失去了形体。
  一切都是灾难性的陌生,她像是被封住了眼睛及耳朵,又瞎又聋,当然那是心
理上的。
  但阿华却也不在意。她无所谓地观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观看着院童间复杂的
情绪、观看着外界所有的变化,带着一丝单纯的困惑,就像小动物被野放到陌生的
环境般困惑地看着一切。
  奇怪的是,上次能力刚被封起的那一个月,阿华的确是有些恐慌不习惯,但这
次情况虽然相似,她却也失去了恐惧的情绪。
  她只是看着,她也只能看着。
  就算被院长叫去大骂一场,她也只是睁着明亮的茶眸,冷冷地看着她情绪如风
暴般卷席而过,却一点也不受到影响。院童顽皮地嘲弄她、用沙土丢她,她只是将
砂土拍去,她连一丝不愉快都吝啬给予,就站在那里盯着那些嘲弄她的孩子看,一
目不瞬地。结果,有些孩子哭了、有些逃了,他们在后面叫她怪人、吸血鬼、巫婆
,没有孩子有那样的目光,真的好可怕。
  阿华听见了,她们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对着她的背后丢掷小石头,但她却没有
伤心也没有厌恶。
  没有了情绪,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湖像是无风的烛般明亮,不起一丝涟漪。
  偶而,一点小小的尘埃会落在心湖上,扬起一点细微的波纹,她便会理性地分
析著最细微的波动,任何出生于心湖上的情绪都被分析拆解,复令心湖的微波归于
平静。
  寒假是如此的平静,独自坐在聚水坪上听着海潮音就可以渡过一天。下了雨,
她便在长廊外靠柱坐着,任由寒冷的潮气扑打着脸颊,闭眼嗅著微咸的风。
  心田如此宁静,于是她便听见了,树林在唱歌。一到傍晚,当晚光从树顶落下
,它们便和海潮音唱和,发出令人心荡神驰的歌声。
  歌声,不是人类所谓的歌声,震动的不是耳膜,而是宁静的心湖。
  她安静地倾听着,这是比人类的语言还要亲切的声音,她喜欢就这样听着相思
树林的歌声整夜,几乎舍不得睡觉地听着,将这些美丽的歌声带入梦境中。
  从前,她可以朦胧地听见松树伯伯的歌声,也听得见荒原中小树丛的嘹亮歌声
,但却未曾能这么清楚地听见数个树林之间的交歌,像是清凉的细雨般落在平静的
心湖上,和著海潮音,发出令人失神的共鸣。
  寒假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大半。
  听不到人的话语,似乎也不坏,她现正使用着自己最熟悉且亲切的语言。仿佛
这是她一出生便已熟悉的语言,现在她终于回忆起深植深处的古老本能。
  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会对着聚水坪上波涌的潮水发愣,有些困惑地望
著往来不息的海潮。
  她似乎遗忘、放弃了很重要、很重要、非常重要的东西。
  但究竟是什么呢?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似乎也不怎么重要了。
  荒原上,阿华仍日复一日地跟着鸣木在荒原上行走,但一切都不太一样了。
  她很安静,和她的领行员有着极相似的气质,淡漠地宛如阳光下的一抹影子。
她听不懂领行员的话语,但她也不着急,只是盯着他的薄唇开开阖阖,转过头继续
对着天空发呆。
  其他的领行员都怀念从前那个会笑会跳、有些淘气且像个自家小妹妹的阿华。
那时的她在情感上是那样依赖领行员,他们也喜爱有些黏人、有些任性好奇的她,
宛如自己的孩子般宝爱着。
  但现在阿华不再依赖也不再撒娇,她对于天空和荒原上的花朵的兴趣多过领行
员。
  对于她的疏离,领行员们也只能遗憾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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