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魄灯的女孩带来了十枚龙鳞与五枚龙爪,在冬至的前几日来访。
那是皇甫不甚愿接待的访客,但是不得不接。
女孩水波似的纱袖在空中画出了个半圆,在她的腰旁落定。女孩行大礼的姿
态旖旎如款摆的水草。
“龙主将于冬至当日宴请六道众仙,如今诸事皆备,唯缺百狐之眼以酿美酒。
龙主愿以鳞与爪为代价,换得先生割爱。”
皇甫看着鳞与爪,静默不语。
一片龙鳞召得一日甘霖,一枚龙爪逼退一次水患,更何况那是龙主亲送之物
,意义独特,转手定能卖个高价,的确是令人心动的条件。
百狐之眼是百年狐妖之眼。对他而言,是样极易取得的事物。
他敛了眸,还礼。“龙主的条件让在下很心动,但很抱歉,在下并没有百狐
之眼。”
“那真遗憾。”女孩收回了鳞与爪,露出了烦恼的神色。“魄灯只好自己设
法了,叨扰先生了。”
他领着女孩出了斋门。
“哎呀,差点就忘了龙主的吩咐。”她敲了下自己的额,转身递了颗金色的
小珠子给他。
“龙主邀请先生参加冬至的流光宴,请您务必赏光。”
金色的珠子落入他掌中,随即融开,渗入他皮肤里,成了熤熤生辉的鱼鳞图
腾。“多谢。烦请转告龙主,倘若得空,在下定会前往。”
“好的。魄灯这就告辞。”
※
皇甫依邀前去参加流光宴。
越过众生道、轮回途,龙主的海域在彼岸但也不在彼岸。
龙主踏着静北海蚌贡献的珍珠镶成的绣鞋、身着极南海燕最长最斑斓的尾羽
织成的裘、系著海涌白沫聚成的素白腰带、发上缀著鲛人泪下的血珠,在瞧见他
之后就命人领他上座。
“呵,难得皇甫你会赏脸来参加本龙主之宴会,今天是吹了什么风?”那么
样笑着调侃他的龙主,颤著靛蓝得近乎墨色的发掀起海上碎波。
同样在席上,那婀娜得如她难以捉摸的脾气一般的风姨,轻轻地搧着她的绢
扇,送着她的秋风。“哎,何苦牵扯到我这儿来?我今儿个可是打着安份守己的
主意,龙主您可别自个儿坏了兴致啊。”说著,那搧啊搧的绢扇就停了下来,转
著扇柄刮出了丝丝风刀,敲得玉杯叮当作响。
龙主只是笑了笑,击掌招来了两名侍女推来两排由极长到极短的润白挂玉。
“既然风姨有此雅兴,那就请风姨以风击玉来助兴吧。”
“哎呀呀,真懂得利用我。”挑了挑眉,风姨倒也没发怒,卷了风起身,一
摇扇就是一个击玉之声。
皇甫也说不上来,关于他来此的原因,只是那么个心念一动,人就来了。
不能算是山珍,也无法列为海味,那是黎民百姓永远不能想像的菜肴,在龙
主一个扬手之后,被蚌贝化成的童女们依序端出。
著了娇红粉纱水袖丝裙的珊瑚女们,一点足一踏地一倾身一舞袖都是万般雅
致静丽,最后一次的甩发结束在百草仙悠缓而哀寂的歌声里。
歌停,舞也止。
龙主的嗓音在击玉鸣响中似潮涌的声音。“时辰也该到了,诸位何不移驾至
风涯彼岸,好好欣赏今日的压轴美景?”
那一瞬间,他们就置身于风涯彼岸的寂寥绿野、百里长坡。
第一颗青蓝的流光自绿草间升起时,皇甫敛下了睫。
那代表何种意味,他再清楚不过。
接着,更多颜色的流光不断冒出,飘荡在原本只有天蓝与草绿两种色彩的空
间里。
青蓝是饥饿。
艳紫是绞杀。
绯红是开肠破肚。
翠绿是溺毙。
惨白是粉身碎骨。
黝黑是焚烧。
一种颜色是一种死因,成千成万的流光是战争,那烧焚了遍野哀鸿、砌成尸
山血河的烽烟,促成彼岸欢宴的助兴即景。
皇甫静静地将这片光景纳入眸底。虽不以苍生为念,但一次失却了众多的谋
生工具,他总是会伤感。
“瞧,这君皇还真懂得借花献佛,既能平定反叛军又可换得一年风调雨顺,
不愧是跟你血浓于水的亲人。”龙主笑着、看着,发上缀著的一百零八颗血珠颗
颗流转着近似流光的光泽,语调里听不出嘲讽或鄙夷。
他笑了笑,无意反驳也无意承认。“在下只是贱民,真要攀亲带故也得看君
王点不点头,您这条线也牵得忒快了。”
龙主嗤嗤地笑了起来,彼岸的浪于是碎裂千波。“等等就不知你是否还能这
般无动于衷?”
他拧了眉,眉心深深的折从未曾像这次如此难以化开。
因为他突然想起了百狐之眼。
那百狐之眼所制的佳酿,龙主至今尚未命人端上。
唇角的弯弧更胜弯月,龙主吩咐了下去:“端上最后一道,这酒饮毕,流光
宴也该告一段落了。”
上来的是龙主的贴身侍女,魄灯与魂烛。
那双曾经拿着龙爪与龙鳞的手,现在捧著一个小小的酒瓮。而另一名少女擒
著的是一只瘫软的白狐。
不用思考,皇甫知道那只白狐一定是他婉拒了龙主以利相诱,也要保住的友
人。
事情的发展如皇甫所预料,但是他的情绪却由不得他掌控。
藏着些微的颤抖的嗓音,在魂烛的手触上白狐双眼时,引来众仙注目。“住
手。”
沉默的少女以眼神请示她的主子。
“动手。皇甫亲口说过那不是他的狐,他没资格阻止。”龙主执著向风姨借
来的绢扇,虚点了一下。
一叹。那天拒绝的话语,被龙主当成了挡箭牌。“您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
吧?”
龙主但笑不语。手上的绢扇挥出了个动手的姿态。
“龙主!”仓皇的、急切的,又带着很多焦躁的嗓音。
少女的两指成勾。
狐眼离眶。
龙主看着那个双眼血红的男人,笑得很深、很乐。
六道众仙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一头雾水,但皆是隔岸观火。
只有风姨勾著媚然的唇,意兴阑珊。“这酒未酿成就倒人胃口,横竖我也没
兴致了,您就省下我这份吧。”
“哎,酒是早酿好了。狐嘛,是拿来调侃皇甫的。”龙主拦下风姨,笑着向
侍女们示意。
手捧酒瓮的女孩此时开始为六道众仙斟酒,而剜出狐眼的少女将狐眼拍进白
狐眼眶里。
而后,白狐眨了眨眼。
皇甫瞇起眸,怎么样也没有释怀的感觉。“你和龙主,算计我?”
白狐化成少年的模样,记忆中黑白分明的眸子,现在有着红肿的痕迹。“是
单方面的条件交换,我又打不过她,只好答应。你以为我很爱自讨苦吃吗?”不
过,听到皇甫为他着急,这痛也不算白挨。
皇甫沉默了会儿,低声道:“抱歉。”
少年笑。
“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