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月百般聊赖地支著下颚靠在窗前，看着外头街上的行人出神。
“怎么？王爷不来花月楼了，妳没事做是吧？”燕归来走进厢房时看到的就是花下月
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戏谑地说道。
“呸！你别乌鸦嘴。”花下月冷冷扫了他一眼，“他不来我还清净，倒是你，一个将军
老往这儿跑，还不到城墙上看门去？”
“这泺水城放著也不会让人偷了，我不用太勤劳。”燕归来笑嘻嘻地在桌边坐下，自斟
了杯茶。
“听听，这是一个守将该说的话嚜？没半点正经。”花下月也跟着坐到燕归来旁边，顺
手拿过他手里的茶杯便喝了起来。燕归来只好悻悻然地又重倒了一杯。
虽说燕归来刚才的话只是说笑，不过花下月却也因此意识到，德威王爷确实已经许久
未到花月楼来了。
算算也有两个月之久了吧！
打从莲华过世后，王爷连出府都少了，更别提说到这花月楼喝茶。
莲华的事他们当然都听槐魄说过了，而槐魄回城以后约莫半月，宫里也来了个使者特
地去见德威王爷，那使者只在王爷府里留过一夜，他跟王爷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只知从那
时起，王爷便再也没去追究莲华死因。
一切好像就这样莫名其妙结束了。
她仍是在她的花月楼里逍遥，燕归来一样没事就来花月楼开闲差，槐魄照样神出鬼没
，泺水城一如以往地热闹繁荣，什么都没变。
变得大概只有王爷。花下月心想。
倒不是说她怀念王爷三不五时打扰她的那些日子，只是莲华之事使她稍微对王爷改观
了。
王爷是爱美人没错，可他对莲华也是真心的，这段时间她偶尔还是会见到王爷，从他
脸上的落寞便能看出，莲华的死挖空了他心中一角。
最痛的不是得不到，而是舍不得。
王爷这是放不下莲华，所以才难过。
花下月忍不住为这事轻叹了口气。
“怎么？干嘛叹气？”燕归来问她。
“说了你也不懂。”
“我猜……妳是在烦恼花月楼的生意吧？”
嗯，他果然不懂！
花下月暗地翻了个白眼，随口应道︰“是呀！”
“别担心，辛老爷子的寿宴只到今天，明儿个客人就都回来了。”燕归来说得一副很了
解情况的样子。
近来辛家老爷子过八十大寿，不只在城内摆流水席宴客，还从京里请了个戏班子连唱三
天大戏，城里人都跑去凑热闹了，花月楼生意自然也受了影响。
“只到今天？”燕归来不说，花下月还真不记得这事。
“嗯，而且听说那那戏班子唱得还不错，妳要不要去看看？”燕归来提议道。
花下月想了想，花月楼生意冷清，自己坐在这里也是无聊，遂附和了燕归来，两人一同
出门看戏去。
辛老爷子的宴席是设在辛家门口大街上，起码开了百余桌，几乎半个泺水城的人都来
了，宴席正前方搭了座戏台，台前万头攅动，人声鼎沸。
“燕将军，您也来了啊？”有人认出了燕归来，纷纷嚷着要其他人让出路来，燕归来
也得以带着花下月挤到最前排。
台上正在唱‘双官诰’，只见中央一名青衣（注一）旦角水袖轻甩，嘴里呀呀唱着词
儿，声调很是婉转，把剧里三娘教子一幕演得感人肺腑。
“那角儿是谁？真漂亮。”花下月的目光一下就被那青衣吸引住了，就算用女人的角
度来看，那青衣还是美得惊人。
“花老板，那角儿叫锦绣，是元庆班的当家旦角，最擅文戏，可会唱了。”边上一人
立刻给花下月解释道。
元庆班是这戏班的名字，这戏班本是个坐城班（注二），往常都只在京里唱，这回是
看在辛老爷子的脸面才会到泺水城来的。
“锦绣嚜……”花下月喃喃唸著这个名字。
“是呀，花老板，元庆班另外还有个旦角，跟锦绣齐名的，叫霓裳，是个刀马旦，花
老板要昨天来，就能看到霓裳的虹桥赠珠，那身手真是一绝。”兴许是少有机会可以跟花
下月说上这么多话，所以那人讲得特别热心。
原来这元庆班有两位当家的旦角，文武各长，怪不得能够驰名京师。花下月边在心里
暗道，边跟那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著话。
不知不觉，台上的戏也唱到了尾声。
有个叼著烟杆的老人这时走近了燕归来，恭敬地低头问道︰“您可是燕将军？”
“是，敢问老先生何事？”燕归来看来者是个老人家，也立即起身回话。
“老头子是元庆班的班主何鸣，不知将军还记得否？”自称叫何鸣的老人似乎认识燕
归来，不过燕归来对他却没有印象。
可是燕归来不好意思直接跟何鸣说不记得，因此表情略显迟疑。
看燕归来模样，何鸣也晓得燕归来已经忘了自己，遂又说道︰“五年前在京里的湘江
楼，老头子跟文丞相之子有些误会，将军帮过老头子一把的。”
何鸣这一提，燕归来便记起来了。他没想到仅是随手帮的忙，何鸣居然还惦念著。
那次是燕归来赴京叙职，耳闻京里茶馆湘江楼的点心做得很精致，才会在离京前一天
特地去品尝，却碰巧见到一个官家子弟为难个老人，那官家子弟似乎是要老人交出什么人
来，不过老人一直推拒，这才惹恼了对方，燕归来便出面替老人解了危。事后才知，原来
老人是一个戏班子的班主，那官家子弟看中了班里一位角儿，便想强抢，老人不愿交人，
两边才起了争执。
当时老人在道谢时有提过戏班的名称，但因燕归来少看戏，听完就忘了，现在才想到
，那戏班就是元庆班。
“原来是您呀，老先生近来可安好？”既然知晓老人身份了，燕归来态度也变得较为
热络。
“托将军的福，班子顺风顺水，还算兴旺。”何鸣神情显然很为元庆班骄傲，“倒是
那事过后，将军就离京了，老头子几番想寻到您正式答谢，却始终不得音讯，今天能在泺
水城再见到将军，老头子是万分欣慰，听人讲这儿有间花月楼很出名，不知将军是否愿意
拨空让老头子做个东，聊表迟来的谢意？”
“不过举手之劳，老先生太客气了。”燕归来大笑，“倒是我听说元庆班明日便要出
城了，反而是我该尽个地主之谊，请戏班子吃饭呢！”
“这……怎么好意思……”何鸣相当犹豫，毕竟他本意是要感谢燕归来，若还让燕归
来请客，实在说不过去。
“不如这样吧！”花下月听他们都争着要作东，于是插嘴道︰“我难得看戏，今儿能
够赏到一出好戏，也是我的福气，老先生晚上就带戏班子到花月楼来，我摆几桌给元庆
班送行，燕将军也一同列席，这样可好？”
“这姑娘是……？”花下月的豪爽吸引了何鸣的注意。可以一次宴请整个戏班绝不是
常人能为，他就不晓得这姑娘是何来历。
“这位是花下月姑娘，花月楼就是她开的。”燕归来介绍花下月给何鸣认识。
“啊，老头子有眼不识泰山，请花老板恕罪。”何鸣赶紧向花下月作揖。在他看来，
花下月如此年轻竟能坐拥泺水城最大的餐馆，自然不是个能容人轻忽的角色。
“不要紧的。”花下月微笑着，“只要老先生别拒绝我的提议就好。”
“那……老头子就先代元庆班谢过花老板了。”何鸣这回倒没在推拒了，本来戏班子
就常常会遇些达官贵人请客，只是刚才何鸣真的不好意思让燕归来破费，现在既是花下月
跳出来说要做东道主，何鸣当然没意见。
三人说话时，台上的‘双官诰’已经唱完，角儿谢完幕便回后台休整，等会儿还得接
著另一出戏。
何鸣瞧花下月对戏曲挺感兴趣的模样，便主动问她︰“花老板想不想到后台走走？”
花下月本就是个喜好新奇事物的人，当下闻言很是高兴，“若是不麻烦的话，还请老
先生带我开个眼界。”
“不会麻烦的。”何鸣对花下月也是满有好感，有意结交，便带头领着花下月和燕归
来绕到戏台后方。
后台其实比花下月想得还要狭小，一群人挤在里头又乱又吵，几个跑龙套的搬着装满
行当的箱子来来去去，角落还有块长帘拉起权当换装的地方，两张木桌就摆在帘子边，应
该是用来让角儿歇息上妆的。
一名女子正坐在其中一张木桌前，对着铜镜修补妆容。
虽说女子是背对着他们，但她身上的衣服还未换，所以花下月轻易便认出她就是锦绣
。
这时，有个穿着布衣的小丫头端著碗茶水快步跑向锦绣，看样子是要给她送茶去的。
然而，后台人人都行色匆匆，过道上还堆满了木箱子，小丫头又要端茶还得看路，左
躲又闪的很是危险。果不其然，小丫头在离锦绣剩没几步之处，不小心钩到了横放的长枪
，脚下一个踉跄，便往前仆倒，那碗茶水不偏不倚地全泼在锦绣衣服上，茶碗也摔得碎裂
。
小丫头慌忙爬起就去捡地上的碎片，嘴里不住地跟锦绣赔失礼。
花下月看那小丫头也不是故意的，本以为锦绣不会跟她计较，没想锦绣转过身便拎起
小丫头衣领，狠狠打了两个耳光，怒声骂道︰“蠢货，连杯茶都端不好，想烫死我是吧
？”
“绣姐，我无心的……您别气了……”
一下连挨两巴掌，小丫头被打得发髻都散了，扯著自己的衣服就要去擦锦绣衣上的茶
渍，锦绣又是一个巴掌拍上小丫头的脸。
“无心就泼我一身茶，那要有心还得了！”锦绣拔尖了嗓音，一迳地斥责著小丫头，哪
里还有半点刚才唱戏的温柔婉约。
花下月眉头一皱，她是清楚看到的，那茶水只泼湿了锦绣的衣服下摆，应是没烫到她
。回头望了眼燕归来，他也是跟花下月相同反应，难以苟同锦绣刁难个小丫头。
何鸣看他们面色不快，晓得锦绣的泼辣恼了两人，便过去拉起小丫头，“还不快重倒
一杯去，别杵这儿发愣。”
小丫头迭声应是，一股脑爬起就要再去倒茶。
忽然，桌边的长廉掀开，一个身着大靠（注三）的女子走出，先是斜眼瞅著一地的茶
碗碎片，眼睛又飘向锦绣，轻笑道︰“怎么？唱不好就拿个丫头出气？”
“妳说谁唱不好？”锦绣猛地拍桌站起，高声质问。
“适才谁在台上就说谁囉？”女子无所谓地耸耸肩，姿态优雅地在另外一张木桌前落
坐，又补了句︰“反正总不是说我自己。”
“妳……”倏地，本来还火冒三丈的锦绣莫名扬起一抹轻蔑的笑意，“就算我唱得不好
，好歹也被封了个戏中仙的美名，比起某些人什么都没有要好多了。”
这下，可换人不高兴了。
“侥幸罢了，值得挂嘴边说吗？”女子愤然道︰“要不是那天我没亮相，这戏中仙的名
号哪落得到妳头上？”
“随妳怎么说。”总算搬回一成的锦绣心情也变好了，“人要红了眼，啥借口都找得出
来。”
女子听了，又要回嘴，却被何鸣即时拦住。
“两位姑奶奶行行好，别吵了。”眼看两个女人唇枪舌剑，谁也不让谁，何鸣也只能
苦着脸低声拜托她们收口，顺便用眼神示意她们有外人在场。
两人这才暂且休兵，一齐把视线投向燕归来和花下月。
“这两位是泺水城的燕将军和花月楼的花老板。”何鸣怕两人得了空又要吵架，连忙要
她们上前打个照面。
“小女子锦绣，给燕将军和花老板问安。”锦绣率先福身道，那样子又回复了戏台上花
下月看到的那副楚楚可怜。
“小女子霓裳，见过燕将军和花老板。”而那先前还跟锦绣对骂的女子也敛了燄气，跟
著拱手道。虽说她披着大靠无法福身，不过那神情倒是乖顺柔静。
锦绣是花下月他们之前就认识的，而听到另一名女子自称霓裳，花下月有点讶异，同
在一个戏班子里的两名角儿闹得这么凶，这戏班子居然还能享誉盛名也是奇蹟。
不过话又说回来，锦绣是元庆班的当家旦角，要不是有资格跟她平起平坐的，哪敢跟
她争？
看她们一个容貌细致妍丽，一个眉宇间略有英气却不失艳美，若在之前，花下月和燕
归来定是要赞叹不已，但经过方才那段插曲，他们可就不敢恭维了。
终究是表相，台上看着赏心悦目，下了台又是另一番面目。
何鸣是个明眼人，明了两个旦角的行为乱了花下月的兴致，便也没多耽搁在她们身上
，转而向花下月讲起了戏台上其他行当的用途。
何鸣的解说简单易懂，因此花下月纵然还是对两个角儿不满，却听得也算开心。
燕归来也一直陪着花下月身旁，只是对这戏里用的道具他是没啥好奇。他原先会邀花
下月来看戏也就是见花下月无聊，否则这戏台架了三天他自己是都没想过要来看看的。
何鸣带着他们在后台走完一圈，便将两人送到后台出口处。
“实在对不住，让两位见笑了。”何鸣明显在为刚刚的事道歉。
“没关系，老先生您也辛苦了。”本就不是何鸣的错，花下月自是不会抱怨什么，反倒
可怜何鸣的处境。
她也是女人，自知女人的争吵最让人烦心。
“习惯就好。”何鸣轻轻摆手，说︰“角儿之间，为戏为名起嫌隙是常有的事，我这儿
起码是明争，要在别的班子里，那些暗斗的才真是惊涛骇浪，花老板可知，一出戏如何能
叫座？”
花下月摇摇头，“还请老先生释疑。”
“戏好看，是因为里头人物总打打闹闹，争争嚷嚷，争着才有戏，若是有日不争了，那
戏也唱不下去了。”何鸣豁达一笑，“角儿唱戏，不只台上是戏，台下也是戏，老头子我
哪就是日日看戏，看久了，自己也在戏里了，就不觉得辛苦。”
何鸣一席话让花下月是似懂非懂，她在人间确实已漫渡千年，做人处世她内行，不过
论戏就差何鸣一大截了。
可惜何鸣也没让花下月再问，早已叼著那根黄铜烟杆晃悠悠地回到兵荒马乱的后台，
很快 就被一堆吊挂的戏服行当掩盖了身影，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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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青衣有时又称正旦，是戏曲里主要的旦角，以唱功为主，行动较稳重。
注二︰坐城班指的是固定在一个地方唱戏的班子，通常是地位较为稳固的戏班，
如果是电影里常见的四处跑来跑去开野台戏的，叫做江湖班，地位收入都比较低。
注三︰大靠是戏曲中大将穿的军服。
我总算回来了，前段时间跑去走丝路，走了十几天，整整跑了四千多公里，累都累死了。
这篇戏中仙里面的戏曲主要以京剧为背景，其实京剧开始盛行是在清朝中期，不过槐魄
的年代是架空的，所以我就没管这么多了。而且我个人很爱看京剧，一直想写一篇有关的
故事，不过爱看归爱看，戏里的行当术语我倒没太大研究，我是那种只顾著在台下被感动
的一塌糊涂的人，所以我尽量不用太多术语，主要原因是因为如果用错或有误会就尴尬
了，然后后续会出现一些戏词的部份，也是没有年代之差，所以如果有懂戏的，博君一笑
，莫要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