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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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婷可,还没睡够?起床!”
一大早,扰人的嚷嚷就在门外叫闹著,我其实已经醒了,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放空,任由那个女人在外头鬼吼鬼叫,我尝试着将她的声音隔绝在心灵之外
,回味着与小君在梦中的相会。小君,亲爱的小君……
床板一阵摇晃,那女人居然走进来踢我的床脚!
“丑八怪,做什么!”我猛然起身大吼。
那瞬间她的表情凝滞,满满惊慌错愕的蠢样,我很想笑,所以我冷笑了几声
。听见我的冷笑,她的脸色更难看了,那张原本还算秀丽的脸蛋扭曲得丑陋
无比,就跟她的心一样。
这个女人大家都叫她小梦,本名就叫做林晓梦。其实她长得一点也不丑,在
男人眼里她肯定不丑,就连身为女人的我也觉得她长得颇好看。不过我一向
看不顺眼她那种人,总是在男人身旁极度谄媚,依徬著自己的姿色迷得那些
男人晕头转向,为她争锋吃醋。
大部分男人也都蠢得跟狗一样,为了讨得这种人的欢心,争先抢后的献殷勤
,偶尔展现一下“男子气概”,与其他人斗个两败俱伤。末日前,男人是这
副德性;末日后,男人依旧是这副德性。有些事,即使是世界末日了也不会
改变。
小梦现在是跟了浩诚哥没错,但她私底下跟其他男人搞的小动作,有谁不知
道?只有那些男人不知道。我一直搞不懂,浩诚好歹也算是丁老大手下的第
一把交椅,怎么也看不清这女人的真面目?这世界上是没女人了吗?
喔……抱歉,差点忘了现在是世界末日。
“丁老大找妳。”小梦扭过头,气呼呼的留下这句话后就走了。
几分钟后,我打水将自己疏理一番才动身去找丁老大。
小梦与几个年纪若仿的女孩在运动广场上七嘴八舌,似乎正说到了什么好笑
的事,一群人笑得花枝乱颤,小梦瞥了我一眼,不屑的眼神给我瞧在眼里。
懒得理她。
但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像她这种人身边总是不缺乏姊妹淘,是不是因为和
这种人做姊妹总能得到不少好处?我也不很清楚。
从小到大总是会有像她这般的女孩子讨厌我、抹黑我、排挤我,一开始我以
为是自己男人缘好,所以才被这一类的人给讨厌,但通常这类人的男人缘也
很不错。姿色嘛……我自认自己不差,但这类人通常也很不错。
所以是为了什么?
世界末日前想不明白的事,到了世界末日之后我一样想不明白。
让人给讨厌了的感觉很不好受,但再不好受,我也受了二十五年了。
也该有点习惯了吧?
好吧……我得承认偶尔还是会觉得让人给讨厌的感觉,很难受。
丁老大在哪儿呢?我一边想着这些糊涂心思,一边找寻丁老大的身影。在路
上的时候我遇到了阿洛。
“丁老大在找妳。”他说。
他带我在典狱长室里头找到了丁老大。
*
这里是座监狱,这不是形容词,这里真的是一座监狱,就是用来关犯人的监
狱,是丁老大带着我们来到这里的。在那之前我们躲在一间百货公司里头,
直到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活死人怪物将我们驱离了那个应有尽有的好地方。
那一次我们死了不少人,包括小君,我从小到大的好姊妹小君。
是我亲手杀死的。
“快!快起来!”小君摇醒了当时在睡梦中的我。“活尸跑进来了!”
我瞬间从梦中惊醒,小君拉着我的手,逃窜了好一阵子才找到大队,一路又
跟着大队逃到了外头。那时候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心中惊疑不定,她突然
停下脚步,拉住我,苦笑着指了指手臂上的咬痕,活尸的咬痕。
泪水瞬间从眼眶流下。
我们没有说话,她紧紧握着我的手,滚滚的泪眼中满是依依。
我还记得那时候,她的手好温暖、好温暖。
“要勇敢。”最后她说。
然后她闭上眼,松开了我的手。
我没有犹豫,抽出防身的小刀朝她脑袋刺了进去。
没有犹豫,只有害怕……只有任由眼泪默默的流下,茫然的跟着大队行走,
脑子里头全是点点滴滴与她之间的回忆。
“要勇敢。”会的小君,我会勇敢。
我会勇敢……
之后是怎么找到这座监狱的,我也记不清了。
很意外的,里头的活死人并不多,丁老大与他的手下们胡乱扫射了一阵以后
就将这里清得一干二净,外头那些让枪声给吸引过来的活死人也在我们关上
铁栅栏以后一个一个用刀刺死。如果时间还有意义的话,那大概是二月中左
右的事。
现在,差不多是六月了吧?
总之,我们这三十男、十七女的队伍就在丁老大的庇护下,安安稳稳的活在
这座监狱里头。这个以前关住罪犯的笼子现在成了幸存者的安全避难所,以
前我们害怕关在这里的人跑出去,现在我们害怕外头的那些怪物跑进来。这
肯定是个笑话,悲惨的笑话。
什么?你说什么?你问丁老大为什么会有枪?
黑社会有枪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
有枪的人,就是老大,丁老大有枪,他就是老大,至于什么在末日之前违法
持有枪枝这种事,根本没人在意。丁老大的年纪并不大,看上去了不起三十
来岁,他身边有几个手下看起来年纪都比他还要大。一开始遇见他时,他的
身边还有二十多个手下,现在也只剩下十一个了。其他那些男人,不是在这
末日环境下有一技之长,就是体格强健的。
若非如此,他怎肯收留?
至于女人……
丁老大有十一个手下,这个团体里头也还有很多年轻力壮的男人,浑身上下
都充满了精力。若是没有女人来让他们发泄掉多余的精力,谁晓得会发生什
么事?男人就是这样的动物,虽然“性”并不一定会占据他们生命的全部,
但没有“性”却可能会让他们变成比活死人还可怕的怪物……雄性动物似乎
都有这种原始的兽性,万物之灵当然也没有例外。
在这个团体里头,除了沈妈妈、徐妈妈、小梦,以及我,其他的女人就得在
夜晚陪着那些饥渴的男人,与他们做……不好意思,那可能不适合称为“做
爱”。交媾?交欢?反正就是一种没有爱的交配行为。
其实我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好像没有人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对。想生存
,就张开双腿,很久以前就有女人就这么做,到现在女人还是这么做,每个
时代、每个危难的时刻,总是会有女人依靠自己的肉体来求取生存,无关乎
对或是错。这也许是女人天生的武器,又也许是女人生来的悲哀,也许……
恩,我并不是真的非要弄明白这点不可。
至于那些女孩内心真正的想法是什么?我当然无法体会。也许是因为我不必
像他们一样那么做吧……如果我也必须那样做,我肯吗?我做得到吗?这个
问题并没有占据我太多的思绪。
沈妈妈、徐妈妈负责烧饭、打理这里所有人的日常生活,他们当然可以不必
靠摆弄肢体喂饱那些男人换得生存的权力。
小梦是属于浩诚哥一个人的,她有没有私底下跟别的男人搞过?不知道。至
少在台面上她是属于浩诚哥一个人的,在我的想法里头,只跟一个男人做爱
就能得到这个团体的庇护,当然比要跟很多个男人做爱强得多,而且浩诚哥
在这个小小王国里头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至于我……
“你知不知道丁老大想要得到妳?”有一次,阿洛这样跟我说。“妳都没想
过为什么没人敢动妳?”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丁老大想要我?但我一点也感觉不出来啊?况且,我
对他没有那种感觉,跟没有感觉的人缠到一块?我无法想像。不过丁老大确
实很照顾我,我之所以不用依靠卖弄身躯而活在这个圈子里头,是因为丁老
大给了我别的任务……
*
“喏,这是那些女孩子要的东西。”丁老大递了一张清单给我,上头那些密
密麻麻的文字对男人来说是天书,我却是一目了然。这就是我的任务,跟大
伙儿一起出去蒐集物资,而我负责蒐集那些花男人一辈子时间也不见得搞得
清楚的女性用品。
虽然这就是我的任务没错,然而看到上头写了好几样名牌化妆品,还是不由
得令人恼火。该死,那些人到底知不知道现在是世界末日?我没有真的表达
不满,毕竟自己还得靠这项工作来生存。每半个月我们总是会出车去“采购
”一次,掠夺、搜刮附近城市的必需……好吧,也不全是必需品。虽然这有
一定的危险性,但四个月过去了,我们一点伤亡也没有。
丁老大的话一向不多,他只交代了这件事,没再说其他的话。不只对我是这
样,我几乎也很少看到他跟其他人聊天,除了说要说的话,他好像根本不和
人聊天,对他的那些手下也是如此。交办完事情,他便低下头继续看书,明
摆出不想被打扰得姿态……到底是为什么一堆人都认为这样的丁老大对我有
意思呢?我实在不明白。
我看着手上的清单,默默走了出去。
之所以把这个任务交代给我,而不是其他的女孩子,自然是因为我敢面对活
尸、敢杀活尸,是真的敢,而不像其他那些女孩一样总在嘲笑那些活尸很蠢
,一照面看到了就吓得花容失色。我怕老鼠、怕蟑螂、怕蛇,但不怕活尸。
“要勇敢。”小君说。
小君,我很勇敢。
走出典狱长门外的时候,阿洛已经不见了。我在外围由栅栏圈住的广场发现
了他,他正与其他人一边吸引外头的活死人靠近栅栏,一边戳爆那些怪物的
脑袋。有些人则在一旁整修、检查货车,忙碌的准备明天出去“采购”的必
须物品。我没有过去,又走回了监狱里头。
食物的香味吸引我靠近了厨房,两位妈妈正忙得满头大汗,在那用砖头砌起
的炉灶上头翻著大锅。几个月前还没断电,那时候还用不着那么辛苦,也还
能吃到冷冻起来的蔬菜与肉类,后来没电了,我们也还找到了几台小型的人
力发电机,不过最后都坏掉了,水电工添仔修好了几次,但总是很快又坏了
。没了电力,大家只能用古时候的方法过活。
肉,现在我们吃的大多是狗肉。
都这个世道了,谁还管吃狗肉有没有良心?有一次有两头大黄牛晃悠到了这
附近,所有人都乐疯了,像是天上掉了什么宝物下来一样,拼足了劲把牛弄
回来宰了。当天大家吃得兴高采烈,丁老大还拿了好几箱酒出来,最后造成
的结果是我没法好好入睡,因为其他女孩们的叫床声就算隔了几栋楼还是清
晰入耳……
菜,则是我们自己种的。
幸亏丁老大当初的未雨稠缪,抓了个家里三代务农的农夫加入,又幸亏监狱
里头有好大一片能耕种的农地,大家在他的指导下不分男女都得辛勤农作。
丁老大都亲自卷起裤管了,当然没人可以例外。
再加上我们出去寻找物资时总能带回一些真空包或是罐头配料,粮食的部份
倒是不足堪虑,两位妈妈的手艺也着实不错。或许在这样的时候,我们还不
算过得太糟,都世界末日了,还有什么更糟的呢?
我走进厨房,还没开口询问有没有地方能帮忙,徐妈妈就转过头来说:“哎
呀,小可,过来帮忙把饭菜端出去,顺便跟大伙儿说可以开饭了。”
*
结束了一整天下来的辛劳,我瘫软在自己冷硬的床板上。这时候外头的运动
广场上应该已经点起了营火,一群人在运动场上围着聊天、打球、运动。阿
洛拿着羽毛球拍过来找我,我摇摇头拒绝了。他微笑致意,然后慢慢走开。
阿洛是个车手,在台湾的赛车界似乎有点名气,我不清楚台湾的赛车界是怎
样子的,也没特别去问过。在这个团体里头,他是负责开车在前方侦查探路
的,在丁老大还没下令清理出一条完好的道路之前,阿洛凭着他高超的开车
技巧帮上了好些许忙。
现在他还是负责开车,虽然很多人都会开车,但交给专业的人总是比较放心
,不是吗?
“阿洛想追妳,妳不知道吗?否则他怎么对你这么好?”
有人和我这样说过,我嗤之以鼻。
很奇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就是想追求的表现吗?难道不能只是因为喜欢
一个朋友所以特别照顾?有时候我实在想不明白,男人跟男人之间有友谊,
女人跟女人之间有友谊,男人跟女人之间为什么却常常被认为是情谊?
有人对我好,我也会对他好,朋友之间这样是很正常的,不是吗?
男人与女人之间就不能有友情的情份在吗?简直莫名其妙!
总之,我不觉得阿洛对我的好是一种追求的表现,了不起就是把我当成了自
己的妹妹。我知道他有个妹妹,在跨年夜那天以后就失去了消息。在那天失
去消息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又爬起来成了怪物……没有人能在那种情况下
抱持乐观,他应该早就接受了妹妹离世而去的事实。
而我,从十三岁开始便是个孤儿。
没有兄弟,也没有姊妹,从此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人就是小君。小君的离去让
我感到难受,失去亲人的徬徨睽违了好几年,又回到了我的心底。
在这样的时候,如果有个人愿意当我的哥哥,我会感到很安慰。
我也愿意将阿洛当作哥哥,我不想破坏这样的感觉。
打开了桌灯,我靠在冷硬的床板上看书,那是一本叫作《打鬼战士1:世界
末日求生指南》的书,作者是麦克斯‧布鲁克斯。不晓得是谁把这本书弄来
的,放了好几本在监狱的图书馆里头。里头的内容,在爆发这场活死人灾难
之前可能会被认为是无稽之谈,是一个喜爱活死人的作家天马行空所编造出
来的恶搞娱乐……但现在,这本书简直媲美圣经,里头所提出的许多事都帮
上了不少的忙。
这个作者会不会早就预见了这场灾难?
他现在是不是也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在帮助那些幸存者抵抗这场末日?
又或是他其实是圣经里头诺亚那一类的人物,靠着这本书来延续人类这个物
种的生命?
在阅读与一阵胡思乱想当中,我不知不觉就沉沉睡去……
在梦里,我见到了小君,她变成了活尸的样子看起来依然很温柔。没有攻击
我,她只是静静的依偎在我身旁。我向她说了好多好多在这座监狱里头所发
生的事,还有好多好多我来不及跟她说的心事……
“可可,要勇敢。”她亲了亲我的额头和我说。“要勇敢。”
我没有流泪。
会的小君,我会勇敢。
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阿洛就站在门外。
“要准备出发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