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威王爷府邸位在泺水城东，当花下月与燕归来到达府邸正门时，门前已是车马云
集。
今晚王爷乔迁喜宴，城里凡是叫得出名号的都过府赴宴了，光看辛家那极少露面的
老爷子亲临，就知道泺水城这回是给足了德威王爷面子。
第一眼见着王爷府时，花下月不禁咋舌。
在这之前，她最常去的官家府邸便是燕归来的将军府，但德威王爷的宅院可不是燕府
比得上的档次，哪怕是辛家大宅都不及王爷府的一半。
从花下月面前的朱红正门往两旁延伸出去是看不见尽头的白石高墙，门前一对石狮坐
镇，左右各站四名带刀侍卫。门口进去便是条长长的石板道，沿途等距种著檀香树，石板
道的底端则是座小桥，桥下还有条河，水上正有侍女划著小船轻撒桃花瓣。
主屋就坐落在桥的另一头，紫檀梁，琉璃瓦，映着屋簷挂的大红灯笼，奢华非凡。
尽管王爷府是收购了城内一位大户的宅院所改建的，但只得短短半月竟能建成如此豪
宅，足见德威王爷富可敌国，当世无双。
王爷府的大总管席远正站在主屋门边接待宾客。
话说这席总管也是京里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打从王爷还是皇子时便在王爷身边伺候，
后来王爷封号出宫也就将他带上了。此后整座王爷府里除了王爷外，再下去就得全听这大
总管的，只消大总管说句王爷不见客，那是谁也见不了王爷一面。
而一个能在王爷府里说上话的人，眼光又岂是精明二字可以了得，果不其然，花下月
还没走过小桥便见那大总管对边上侍女使了个眼色，然后就朝着她和燕归来迎了上来。
“燕将军、花姑娘，有劳了。”席总管不愧是看过大场面的人，即便对着燕归来，说
起话来也是不卑不亢，颇有架式，“王爷已久候多时，还请两位入内。”
当他们随着席总管进了正厅时，里头早聚了不少人，随手一点都是泺水城里有头有脸
的人物，而德威王爷正高坐在厅上主桌旁，由辛家老爷子陪着讲话。
这时，一位华服女子带着两名侍女走来，停在席总管面前。
女子头挽高髻银钗，面容秀丽雅致，不过眼角的细纹还是隐约透露了女子的年龄，但
依然可以想见，女子年轻时定是艳冠群芳的绝色佳人。
“席远，这边让我来就好，你先退下吧。”女子微笑，挥手要席远退开，好让她直接
与燕归来他们面对面。
距离拉近了，花下月便闻到女子身上传来的淡淡莲香，清雅的香味让人光闻著就心旷
神怡。
“燕将军，久违了，听说将军这些年来将泺水城治理的井井有条，莲华实在替将军感
到高兴。”
“夫人过誉了，燕归来不敢当。”
花下月注意到这女子并未用上王妃称号，而是以名字自称，那代表她就不是受封的王
爷正室，但燕归来和席远却都对她相当敬重，让花下月很是疑惑。
不过她没来得及多想，这位莲华夫人已经开口对她说话了。
“自从来了泺水城便耳闻花姑娘貌美无双，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莲华的声音很
温柔，话里倒是真心诚意，不掺戏谑。
虽说花下月不清楚莲华的身份，但对方很明显认识自己，所以花下月本想说上几句谦
辞，没想莲华马上又接了一句，霎时把花下月想说的话全堵在喉咙口。
“怪不得王爷如此喜欢。”
此言一出，花下月压根搭不上话。倘若莲华是在暗讽她，那她还能回嘴，偏偏又不是，
弄得花下月颇为尴尬。
“夫人，王爷只是……”燕归来看花下月神情不对，赶紧想帮着圆场，却被莲华打断。
“将军别误会，莲华没有恶意，不过王爷确实喜欢花姑娘，如能成就良缘，莲华是乐观
其成。”
但莲华这番说法，反而使花下月更难受了，僵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夫人
，花下月并无此意……”
“啊！”莲华似乎有些惊讶，脸上旋即表露歉意，“原来如此，那是莲华唐突了，还请
花姑娘不要介意。”
花下月尴尬地笑了笑。她本是个妙语如珠的人，但对着莲华却三番两次接不了话，使
得她有些后悔应了这场邀约，如若能留在花月楼里陪槐魄喝些小酒绝对比在这儿自在多
了。
幸好这当口席远又过来了。
席远低声向莲华说道︰“夫人，内务府高公公到了。”
“知道了。”莲华要席远先到门口招呼客人，而后转向燕归来和花下月，欠身道︰“适
才失礼了，真是不好意思，莲华先请侍女带两位进去喝杯水酒吧！”她叫来随身的一位青
衣侍婢，交代了几句后，又再度朝燕归来他们颔首，这才走向正厅入口。
被侍女引至桌边燕归来和花下月一落坐，就看见莲华跟着一名身穿宦官服饰的人走进
正厅，那宦官应该就是席远刚刚提到的高公公了。
高公公身形瘦长，面上净白无须，衬著一张血红的嘴唇看着就奇怪。他身后还跟着两
名护卫，虎背熊腰，跟高公公形成强烈的对比。
而原本正在跟辛老爷子谈话的德威王爷一看到高公公，也迅速起身接迎。
由于高公公一行人是站在正厅的另一侧，所以花下月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内容，不过从
他们脸上笑容可以想见他们相谈甚欢。
“我以为王爷和宫里关系不好？”花下月轻声问燕归来。
“样子还是得做出来的，现在跟王爷翻脸对谁都没好处。”燕归来压着嗓子道︰“高公
公是内务府的管事之一，很受太后宠信，这次会来赴宴，应该是太后还算给王爷几分脸面
，再来我想也是有意让他来查探情势，看王爷是不是真要在泺水定居。”
“怎么查探？”花下月对朝廷这种尔虞我诈的心思很不能理解。
“只要看王爷府邸修建得如何便可摸得一二，越是豪华的宅府，说明了王爷越想在此
落脚，没人会愿意把钱砸在自己不在意的地方。”
这也就是王爷为何要赶在半个月内建购豪宅，因为若是太过拖拉，反而引人猜忌。
“那位莲华夫人究竟是谁？她好像跟高公公熟识？”
花下月始终对莲华存有几分好奇。
“她是王爷的小妾，跟在王爷身边很多年了，挺受宠爱，但一直没有受封入室，连个侧
妃的称号也没有，本来大家都以为王爷是顾及王妃，可前几年王妃病逝，王爷还是没把莲
华扶正，至于她跟宫里内苑的关系，我也不太了解，不过好像有些门路……”
“这样啊……”
花下月若有所思地望着莲华，却不经意地跟她对上了眼，只看莲华附耳跟王爷说了些话
，王爷很快地朝他们扫来一瞥，接着就带高公公过来了。
“公公，这位是泺水城的守将，燕归来将军。”
听王爷引荐，燕归来立刻站起向高公公致意。
高公公瞇起狭长的眼睛打量著燕归来，好一会儿方笑出声︰“燕将军，咱家在宫里是见
过几回的，青年将才，前途无量哪！”
高公公的嗓音又尖又细，听起来很刺耳，花下月忍不住暗自皱眉。
“这位姑娘是……”高公公蓦地将视线投向花下月，跟王爷问起花下月的身份。
“这是城里餐馆花月楼的老板娘，花下月姑娘。”一讲到花下月，王爷明显精神了许
多，瞧着花下月的目光更是毫无保留，就怕人不知他心仪花下月。
花下月就算再不情愿，这般情况也容不得她闪躲，只好向高公公福身作揖︰“民女花
下月，给公公请安。”
高公公瞅着花下月的容貌，似乎颇为欣赏的样子，趋前几步靠近了花下月，“好一个
水灵姑娘，那样子还真让人喜欢，王爷好福气呢，有这么个俏人儿陪伴。”
高公公自然没有忽视德威王爷看花下月的眼神，话里遂把花下月当成了王爷新欢。
“公公多想了，花下月不过是草芥平民，不敢妄沾王爷福份。”谁都没料到，从未对
著王爷拒绝的花下月，竟会当着高公公的面给王爷一个软钉子，这下不仅王爷脸色难看，
就连燕归来也愣住了。
花下月是个聪明人，晓得藉著高公公的话表露己意，一来，话题也不是花下月提起的
，所以怪不得花下月，二来，高公公还在这儿，王爷是绝不会在外人前不顾脸面地对花下
月发怒。
果然，王爷虽不高兴，却也不好发作，迳自找个借口说要开席了，便跟高公公往主桌
去。
“妳想吓死我。”待他们走远，燕归来咕哝道。
“他烦！”花下月倒是一脸无所谓地坐回椅子上。
等高公公和王爷一上座，席远便进来宣布开席，其他宾客也照着安排好的座位各自入
席。
燕归来因为是城里守将，遂被席远请到了主桌，留下花下月坐在离入口不远的位置。
这正好合了花下月的意，她一向不好这种场合，所以等筵席进行到一半，所有人都酒
酣耳热之际，她便悄悄溜出主厅，到外头院子去透透气。
德威王爷这府邸占地辽阔，绕过主屋便可见到一整片花圃，一道蜿蜒的石径穿过百花丛
直通往后院。后院里全种满了高大长青的树木，枝叶间隐约可见幢幢楼阁，不时有几条小
路从林中延伸出去，都是通往那些楼阁的便道。
由于走在人家家里的后院，所以花下月也没去探索那些小路，只沿着树林里的主道向
前走着，不多时，主屋里的乐音喧嚷已经被层层林木掩盖，耳边只剩夜风拂过树梢的窸窣
和吱吱虫鸣，
再往前走没几步，周边树林豁然展开，一座湖泊出现在林道尽头。
这座湖不大，但也足够船行其上，湖面遍开粉色莲花，迎风摇曳，散得一水清香。湖
边建有渠道，看来主屋前的那条河便是引此湖之水而成。
花下月在湖旁停留片刻，估摸著筵席将散，才想着该回主屋了。这儿总归是座王爷府
，虽然门禁算不上森严，不过让人发现自己在府里随处走动也不好。
她正要往回走时，却听见树林间有人在说话，是两个女人的声音。
“夫人，夜凉了，奴婢扶您回去歇息吧！”
“不急，妳先帮我拿件披风来，我在这儿站站，醒醒酒。”
这两人一个应是府里的侍女，另一个竟是莲华夫人。
听两人交谈，花下月猜想大概莲华是不胜酒力，所以才提早离席了。不过她没打算前
去跟莲华打招呼，便还是朝着主屋的方向走。
才走不远，林里一记短促的惊叫瞬间让花下月打住了脚步。
那叫声不大，若不是花下月耳力要比一般人好，根本不会留意到。可是花下月还是很
不安心，因为那声惊叫实在短得不寻常。
算了，去看看也好。
花下月如是想着，便旋身走进树林里。此时的树林中，除了方才的惊叫之外，再无异
响，只剩原有的风动虫鸣断续鼓荡著。
花下月很快就接近了叫声传出的地方。
当她绕过了一棵大树，眼前所见的情景瞬间让花下月心中一凛。
她看见了莲华夫人。
不过她不是独自一人，还有两名蒙面的黑衣人，其中一人正从后扣著莲华，另一人手
里则提着把亮晃晃的大刀。
但是这些都不足以吸引花下月，真正让她无法移开双眼是莲华－－
她心口插著的那把刀仿佛同时钉住了花下月，钉死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花下月的现身显然不在黑衣人意料之中，提刀的那人当机立断，快步奔向花下月，手
下刀起直落，摆明了没要留花下月活命。
花下月似乎还在发怔，等黑衣人的刀几乎要砍到她头顶时，她猝然振臂，袖口奔出三
尺白练，精准地缠住刀身，轻轻一带，刀子便脱出黑衣人掌握，被抛进一旁的湖里。
转眼就被夺去武器的黑衣人身形微滞，不过他反应也快，一个旋身便抬腿踢向花下月
肩颈。
花下月连看都没看，单手一挡，黑衣人那力如千钧的侧踢竟被她轻松格开了，连带那
黑衣人也被震退了十来步才稳住身子。
完全没料到一个看来柔弱无依的女子会有这等身手，黑衣人虽没受伤，一时间却也不
敢再攻，只得暂且回到另一名黑衣人身旁。
连续两击，却连花下月的衣角都碰不著，黑衣人们对她可说是十分忌惮，现下花下月
都还是只守不攻，假若她真要动手，只怕他们连一招都挨不住。
忽地，始终沉默的花下月开口了，语气淡然，却有着山雨欲来之势︰“为什么？”
黑衣人互视一眼，兴许是不知该如何回应，于是都没作声。
“为什么……”一直望着莲华的花下月移眸对上黑衣人，“要杀人？”
她不慈悲。
很久之前，就有人这样说过，说她花下月一点也不慈悲。
没错！她不如槐魄心地善良，也没有燕归来的侠骨柔肠，她向来独善己身，不干外
务。
不过，这不表示她目空一切。
谁生谁亡她不管，莲华是否该死她也不管，她问的是，为何要杀人！
花下月凌厉的瞪视让黑衣人不禁胆寒，扣著莲华的那人倏地拔出莲华胸口的刀，使劲
将莲华往前一推，大喝一声︰“走！”
两人便拔腿朝树林内逃去。
花下月本想追，但当她经过倒地的莲华时，却看到莲华的胸部仍有微弱的起伏。
莲华还没死。
意识到这点，花下月马上蹲下扶起她。
“夫人……”她碰到莲华时便知道她是活不成了。
莲华伤得太重，从伤口溢流而出的鲜血染了莲华半身，也沾上了花下月的衣服，班班红
迹，怵目惊心。
“花……姑娘……”莲华呻吟著，却是偏著头去看不远的地上，“拿……拿着……”
花下月顺着莲华眼睛看的方向找去，在那发现了一块令牌。
那是块玄铁制的令牌，上头刻着繁复的花纹，但花下月看不出令牌出处。
等她捡了令牌再回头时，莲华已没了气息。
闭着眼躺在泥叶间的莲华，那张美丽的脸庞白如死灰，毫无生机。
见莲华已死，花下月便打算去主屋向王爷告知此事，一条人影却从树林中窜出。
是莲华的侍女，她手上还抓着件披风。
看到她，花下月本想叫她去主屋禀报，想不到那侍女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转身就往
主屋狂奔。
这情况跟花下月预期的有些不同，不过至少结果差不多，因此花下月虽是无奈，但也
没去拦住那侍女。
过不久，树林间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王爷和高公公带头领着一票人来了。
他们在距离莲华尸体数尺远的的地方停下，只有燕归来越过人群到花下月身畔。
王爷来回瞧着花下月和莲华，神色非常晦暗。
高公公更是满脸惊恐，指着花下月结巴道︰“花姑娘，妳、妳……”
花下月上前一步，正欲说明事发经过，德威王爷却已先叫来那名侍女，沉声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妳不是陪夫人回房的吗？”
王爷紧绷的声线显示了他的怒不可遏，那侍女吓得腿软，连忙扑跪在地，眼泪流个不
停。
“奴婢该死……”侍女边哭边说︰“夫人说要在此站会，让奴婢到房里拿件披风……
奴婢回来，就见夫人已经……已经……”
花下月看那侍女浑身颤抖，连话都说不清了，于是便插话将黑衣人的事说出，不过倒
是没提那块令牌，因为她有预感，那块令牌事关重大，恐怕不能随意拿出。
听完花下月所言，德威王爷仅是抿唇不语，可高公公却发言了。
“花姑娘，这可是王爷府上，若说府里出了刺客，这是不得了的大事，再说了，刺客何
必杀莲华夫人？”
花下月挑了挑眉，高公公的话尚有言外之意，她还在等他把话说全。
“要咱家说哪，花姑娘自个儿散步到此，偏又这么巧，见到了只有妳一人见到的黑衣
人，这也太多巧合了！”
“民女所言属实，不解高公公何意。”随着高公公越说越多，花下月的态度也渐趋冷
硬，因为她发觉不仅是高公公，几乎在场所有宾客都不掩怀疑，对她指指点点。
“花姑娘聪明伶俐，怎会不解咱家意思。”高公公哼笑着，扬臂一呼，“来人哪，拿
下花下月。”
“你……”花下月无故受辱，气愤至极，正想跟侍卫杠上，燕归来却反手将她拉到自
己身后，横在她和侍卫之间。
“退下！”不愧是长征沙场的战将，他未高声，却喝住了那群侍卫，一身气势不怒自
威。
“燕将军可要护短？”高公公还不罢休，偏他也不敢对燕归来太过强硬。
这些浴血卫土的将士都是头悬刀口的主，若是逼急了，那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想这泺水城门一关，城里出了啥事哪里传得到京城，还不是要被埋在千里黄沙底下。
“末将行事一向依理，只是事情未查个清楚就要抓人，末将实在难服。”燕归来语调平
缓，不急不慢地说道︰“此外，末将与花姑娘相识十年，了解她的为人，她绝不会贼害莲
华夫人。”
“口说无凭，燕将军可作担保？”高公公反问。
“末将以命作保，花姑娘不可能是凶手，若末将有错，定自斩于城门替夫人陪葬。”
燕归来一番话在众人间炸出喧哗，功勋彪炳的守城将军要拿命替一个民间女子作保，
这不是开玩笑的，弄不好可是要惊动朝廷的。
“本王也信花姑娘不会残杀莲华。”一直静默的德威王爷突然出声了，“本王家门逢
难，自会查明事实，若花姑娘无辜，绝不会让姑娘抱冤，但在事情还未水落石出前，尚请
姑娘切莫出城。”
德威王爷眼中隐含锋芒，尽管用语客气，可话中却带有浓厚的警告意味。
月色洒落林间，照着空地上的一群人，拉出纷乱交杂的丛丛黑影，也替莲华灰白的脸
孔蒙上一层不真实的光亮。
光影交错间，花下月暗中将那块令牌纳进袖口。
“民女晓得。”她细声应诺，同时偷偷觑眼燕归来，只见那张刚硬的脸毫无起伏，可是
从花下月的角度还是看到了，一滴汗珠沿着燕归来的背颈滑入领口缝隙，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