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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微服夜访
恍惚中，我见到自己瞇着眼睛躺在妈腿上，快要睡着时，听见妈感慨地对我说：
“宝儿，知道吗？妈希望妳赶快长大，却又希望妳永远不要长大，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
不要进入大人的世界。”
睡着前，还记得的话，醒来全忘了，再次想起来时，竟是在生平第一次遭到袭击之后。
成人的世界，你争我夺，充满著危险，领悟到这点，瞬间明白妈说那番话的苦心。
“贝儿，听得到我说话吗？”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呼唤我。
试着想睁开眼睛，眼皮重得只能半张，朦胧中，一件海蓝色的旗袍进入我的视线。记忆中
，富察姑姑总穿着洁净，白色缀花的衣裳，看起来明亮耀眼，不像苏麻姑姑爱穿偏暗、深
邃的蓝色。
“苏麻姑姑。”
看不清脸，我从有些低沈的声音，衣着颜色，猜测叫我的人是谁。
“总算是清醒了。”
随着意识渐渐清晰，眼前景物不再像方才那样模糊，苏麻姑姑握着我的手坐在床边，因为
担忧而皱着的一张脸，像是被云朵遮蔽的月亮，阴霾缓缓地舒开，重现了笑容。
“我……这里是？”
我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妳在索府外遇到乱党，混乱中，被歹人打昏，是曹寅把妳送回慈宁宫，这里是赫勒。”
赫勒是满语，哑巴的意思，苏麻姑姑把自己住的屋子命名做哑斋，除了我和她、便只有太
皇太后知道。
勉强撑起身子，觉得摇摇欲坠，苏麻姑姑适时扶着我，在腰部塞了一个软垫让我靠着。
“坐稳了。”
苏麻姑姑将我扶正，转身倒了杯水给我喝。
喝完水，人好了许多，正要问事情经过，苏麻姑姑打断我。
“我先去回禀老祖宗，说妳平安无事了。”
走到门边又说：
“图大学士、诺敏大人在殿里等候多时了，他们待会儿便会进来看妳。”
爸官复原职后，诺敏大哥也被提拔为三等侍卫，平时在侍卫处当差，少在宫里走动，我和
身霞都没能和他碰上面。
一声爸差点说出，总算忍住，这份高度自制力，得到了苏麻姑姑的嘉许，她欣慰地望着我
，默不作声地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苏麻姑姑才在门外说：
“贝儿，姑姑开门囉。”
苏麻姑姑推开门，让爸和诺敏大哥进入。
“慢慢聊，老祖宗交代过了，不许旁人来打扰你们。”
等苏麻姑姑掩上门走远，我们一家终于团聚。
惊魂未定，思念，能够依靠的亲人又在眼前，在爸靠近，心疼地摸着我的头时，压抑在内
心深处的恐惧一口气释放。
我紧紧抱住爸，嚎啕大哭。
“有阿玛在，不要怕。”
爸轻拍着我的背，慈爱地安抚我。
“要知道太皇太后会派妳做这般危险的事，说什么我也不会答应妳入宫。”
后悔让我步入险境中。
“这班乱臣贼子不要落在我手里，我非把他们千刀万剐不可。”
诺敏大哥恶狠狠地撂话，要手刃伤害我的人。
“凶个什么劲，嫌贝儿还吓得不够吗？”
爸转头喝叱诺敏大哥，在我情绪平静前，别再生事。
“阿玛待会儿就去求太皇太后放妳出宫，这个大学士，阿玛不希罕，只盼望我的贝儿能从
此无灾无难。”
爸动了辞官的念头。
充分发泄过了，人便不再那么惶恐不安，一镇定下来，思路跟着清晰流畅。
“太皇太后与皇上不会答应，再说，这次变故纯属意外，他们并不是冲着我来的。”
爸这官一辞，在铲除鳌拜的过程中，康熙等于少了一臂，如果因此失败，等同我间接改变
历史。
但，在鳌拜奋不顾身救了我一命后，我还能冷眼旁观，眼睁睁地见他被康熙杀害吗？
“倘若是顾及阿玛的官途，马佳氏的荣辱大可不必，妳阿玛还不至于落魄到卖女求荣的田
地。”
谣言传到爸耳朵里，爸是个孤高的人，即便只有少数人知情，仍容不下他人胡说。
“三等侍卫这个闲差，我老早不想干了。”
诺敏大哥同声附和。
假设爸和诺敏大哥逼我做，或许我会愤而求去，但他们万般为我着想，站在人女与人妹的
立场上，我有义务坚强地挺过这一关，何况还有身霞在。
“你们太小看我了，我只是头一回碰上这么惊险的场面，才会乱了手脚，现在想想，就觉
得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从爸的怀抱里挣脱，擦干泪水，摆出释怀的样子，却被爸轻易地看穿。
“小丫头片子，想要骗阿玛还早得很。”
爸撂明地说。
“贝儿知道自己演技差，骗不了人，却也知道皇命难违。一旦事情攸关国家，影响了皇上
，老祖宗不会放任不管。”
康熙是太皇太后心中绝对不变的第一顺位，祖孙俩花了多大心力将爸拉到自己身边，不可
能因为三言两语而放弃。
我正坐望着爸说：
“阿玛听我一句话，我敢大胆地说，皇上是唯一能帮你完成一切抱负的明君，你赤诚报国
的心，这次不会再受践踏。”
委婉地要爸坚持待在康熙阵营里。
“妳不怕再发生类似的事？”
爸说的是血光之灾，性命之忧。
“怕，但我会更小心谨慎，太皇太后说了，不会耽误我的姻缘，十七岁便会放我出宫嫁人
，剩不到三年的时间，我有自信能顺利度过。”
我破涕为笑，请爸安心。
“随时改变心意托个人告诉阿玛，阿玛可以不要顶戴、脑袋，只要我的女儿安好。”
爸和妈怀抱着同样心思，爱我、护我不惜一切代价，这样便已足够。
“你不是有话要对贝儿说，说吧！”
大概是因为不想让我看见，自己眼睛泛著泪光，爸侧身，放诺敏大哥和我说话。
诺敏大哥上前了一大步对我说：
“静蓝要我转告妳，随侍皇后左右的栾华姑姑是她的手帕交，有什么困难尽管去找她，想
捎个话给我们，她一定会想办法把话带到。”
富察姑姑惦记着我，为我奔走。
听到诺敏大哥亲暱地称呼富察姑姑，爸不高兴瞪了他一眼。
“妳富察姑姑一听到妳遭难，马上托熟人入宫联系栾华姑姑。”
诺敏大哥识相地改口。
“这次鳌中堂、遏中堂遇刺，为了逮捕乱党，九门关闭，北京城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城里能躲人的地方被掀得人扬马翻，难为她一个女人家在城内行走奔波。”
诺敏大哥对富察姑姑的疼惜溢于言表，情意浅显易见。
“替我谢谢姑姑。”
这份恩情，我铭记在心。
提到了鳌拜，眼前又浮现，他用身体护住我，挨了一箭的画面，再往深处想，当时刺客还
离我们有一段距离，附近又没有其他的人，能从后方袭击我的人，只有鳌拜。
为什么救了我，又要敲晕我？出于对鳌拜关心，觉得或许能从爸那得知答案，我看向爸，
直接开口问。
“鳌伯伯他……”
从诺敏大哥直呼鳌拜的姓名来看，他并不知道爸与鳌拜之间的交情。既然我明白，就必须
遵守长幼尊卑的礼节。
“诺敏你出去看着，我有话要单独对贝儿说。”
爸机警地赶走诺敏大哥，他与鳌拜交好的事，似乎只有我一人知晓。
诺敏大哥一走，爸立刻走近我。
“多亏鳌大哥，妳才能保住这条命，加上我，我们总共欠了他两次救命之恩。”
爸比谁都清楚。
“怕妳惊慌失措乱跑，更不想让妳见血，逼不得已地打昏妳，护在妳身前，不让任何人越
雷池一步，一直撑到曹寅闻讯赶到，才上前杀敌。”
告诉我来龙去脉与个中原委。
“有人知道妳鳌伯伯救了妳吗？”
爸谨慎地说。
“我没对其他人说过。”
康熙除掉鳌拜后，家人及一干党羽全部遭处死，可想而知，爸与他的因缘是件不能说的秘
密。
“千万不能漏了口风。”
爸要我保密。
我点了点头。
“阿玛，鳌伯伯他，究竟是不是个好人？”
只要打上康熙两个字，鳌拜名字必然随之出现，说他欺君擅权、倚恃党恶、紊乱国政、上
违遗诏、下虐生民，洋洋洒洒三十条大罪。
这样的大恶人，一向自诩光明磊落的爸，会毫不犹豫地与他结交？即便鳌拜后来变了，依
爸的个性会任由挚友走向错误的道路？
中间有太多的不合理，我理不出头绪，盼望爸简明扼要给我一个答案。
“是，鳌大哥是我此生见过，最重情义的英雄好汉。”
爸铿锵有力地说，眼睛里没有一丝迷惘、质疑。
“可是大家都说……”
鳌拜在宫里的名声极坏。
“他们说鳌大哥不愿意归权于皇上，总有一天会反。”
那些蜚言流语，爸全听在耳里。
“笑话。”
爸嗤之以鼻。
“妳还小，有些事情说了妳也不懂，妳鳌伯伯做事是狠绝了些，但那是其来有自，
阿玛敢用性命担保，他的忠心对得起天地神明，欠他的情，我们这辈子还不起，来生必定要
偿还。”
要我永生不忘鳌伯伯的大恩大德。
慷慨激昂的一番话，把我推入左右为难的泥沼中。
历劫归来，爸要我放宽心，别去烦恼大人的事，入宫的女人，等同断绝与家人的联系，难
得见上一面，爸有说不完的话，太皇太后允准爸逗留在慈宁宫，紫禁城却有森严门禁。
苏麻姑姑亲自来提醒爸，是时候离开了，再领着两人穿过重重宫门，一关关的岗哨，步出
皇宫。
出发前，苏麻姑姑要我先睡下，等着明天一大早太皇太后问话。
惊心动魄过，一颗心还吊在半空中，我点起灯，从木盒拿出日记书写，将感想与满腔困惑
诉诸于文字。
记忆中，看过几篇为鳌拜叫屈、平反的文章，因为和大多数人一样，心中对鳌拜已经有刻
板印象，而且篇幅太长，内容艰涩难懂，我看了几行便略过，关掉网页。告诉自己下次回
现代时，要好好看个仔细，却又觉得没有意义，他和索尼相同，注定活不了多久。
‘万一鳌拜真是好人怎么办？他救了爸，爸活着才得以与妈相遇，生下了我。他又救了我
，我才能活着回去照顾妈，难道我要坐视不管，看着他走向死亡之路吗？’
我在日记写下矛盾纠结的心情。
匡哥拿出留学基金，替我们解决妈的医疗与看护问题。
身霞感激地想要以身相许。我也发誓过，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会报答赵妈妈一家的恩德
。
受人点滴，自当涌泉以报，这个道理放诸四海、古今皆准，我该如何取舍呢？
烦得写不下字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姑姑吗？我还没睡。”
这时间只有苏麻姑姑会到哑斋来。
“小姑姑是我，梁九功。”
来了一个我想也想不到的人。
“梁公公，这么晚了您来慈宁宫做什么？说句冒犯的话，您不该来，也不能来。”
我隔着门对梁九功说，希望在事情闹大之前，他能知难而退。
太监虽不是完整的男人，可终究是男人，宫规严禁太监与宫女过份亲近，深夜擅闯女眷处
所，传了出去，我们两个都要掉脑袋。
“向天借胆，我也不敢以身试法。”
梁九功的胆量在康熙动怒时，表露无遗，出奇的小，谅他也没这个胆。
“难道是皇上有事吩咐？”
这是唯一的可能。
“皇上人就在外头。”
梁九功一说，我才发现窗上有两道人影，讶异之余，急忙开门接驾。
“免了。”
康熙手一扬，省下繁文缛节。
“你在门外守着，惊动了老祖宗，我要你狗命。”
不给我说不的机会，康熙穿着一身月牙黄的长袍，从我面前走过，直接进了哑斋。
梁九功顺手带上了门，一条宽胖的人影，霸占整扇门。
“打我六岁之后，就没再来过这间哑巴书斋。”
苏麻姑姑是康熙的启蒙恩师，自然来过哑斋，我还以为真只有三个人知道。
仅靠内室那点微弱红烛火照明，孤男寡女共处暗室之中，任谁都会做暧昧的联想，我反射
地想引火，点遍哑斋里所有的灯火。
“不必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康熙阻止我。
“坐。”
语言里散发著，叫人无法违逆的魄力，要我服从同年龄的人，所说的每一句话，还真有点
小不是滋味。
他先入座，我坐在他的对面，桌上有盏小灯，点燃的话，便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昏暗中
，只能从说话语气判断他的心思。
“在看什么？”
康熙眼睛敏锐地像是动物，我的目光一停留在他脸上，便被他察觉。
“没有。”
直视圣颜也是不敬之罪，我垂下头去，期盼康熙早些问完，还给我清静。
“吓著了？”
这是第一个问题。
“还好。”
我的第一个回答。
“有哪里觉得不适？”
第二个问题。
“承蒙皇上关心，过几天便会好了。”
我制式地回答。
“问什么，妳答什么。”
康熙要我明确地告诉他详情。
“头还有点重，昏沉沉地。”
头重脚轻，人有点飘飘地感觉。
“孙太医说了，这是气血瘀塞，休息一阵子，气血活络之后，便能见好。”
看来孙太医诊治过我，向康熙报告了。
“还有呢？”
康熙又问。
“后颈有点胀痛。”
这一下不轻，搞不好瘀青了。
“孙太医说了，妳突然受创，体内气血大乱，他已施针为妳疏通筋络，若一、两日颈后仍
有紫斑，无须担心，时日一久便会消散。”
像是倒带，康熙只是将孙太医说过的话重播一遍。
“还有呢？”
康熙开始鬼打墙了，既然已经有专业人士的意见，干嘛三更半夜跑来问我？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其实我想说的是，你不会去问孙太医喔？但不能说。
“点灯吧！”
康熙又改变心意了。
他吩咐我照办，点亮桌上的灯火，安静地站在灯后。
一点着我便后悔了，忘了自己穿着单薄藕色夜衣，长发披肩，被康熙凝神从头到脚注视著
，浑身不自在。
康熙人往前倾，上身抬高，像是要站起，我下意识地双手摀著胸口往后退。
一阵短促的吹气声响起，康熙打开灯罩，吹熄了烛火，让黑暗再度笼罩哑斋。
“终究得眼见为凭才准。”
康熙自言自语地。
“睡吧！明天不用到南书房伴读。”
他转身准备往外走。
“皇上没有其他想问奴才的吗？”
鳌拜是康熙心头大患，我以为鳌拜才是他关心的重点。
“有，但那些可以以后再说。”
康熙心中目前没有鳌拜。
“朕已经知道，现在想要知道的事了。”
康熙朝门外轻咳一声，梁九功这只应声虫，旋即为他敞开门。
“奴才不懂，皇上知道了什么？”
我好像走进迷雾之中。
“妳。”
他侧过脸说了一个字，这个字叫我怦然心动。
一直以来，我认识的康熙是烫的，是凉的，原来他也有暖的那一面。
为了确认我的安危，看见我没事才放心，若说不感动是骗人的。
目送着他离去，在没有月亮的阴暗夜里，他那在风中摇曳的袍子，就是映在紫禁城的月
光，把人的心给照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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