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下阿蒙来淹海阁做什么？”
淹海阁阁门甫启，婉转女声流畅入耳，可惜言辞内容毫不中听。
老猴与真璃——附带朱朱、周唐两位随行——来访位于北渚殿的淹海阁，
岂料今日大人物亲临开张。
逆光的缘故，止步阶梯上的真璃瞧不清居高临下的女子样貌，只识得对
方一晃即逝的长长裙䙓。
未待老猴一行回应，声调动听的女子裙摆一转，娉婷身影消融于闪耀白
光中。
朱朱踮高脚尖，确定女子真的入阁、不复折返后，立即怒道：
“有够衰的，还没进去就遇到她。”刻意化身过的漂亮脸蛋随之扭曲。
老猴瞥过发光的阁口。“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朱朱双手搭上真璃肩膀，一脸正气凛然。“不行！我要保护真璃。”
要事当前，老猴也懒得道破朱朱的真正意图。
“她就是朝夏？”真璃遥指身影杳然的彼端。
周唐不发一语，紧张兮兮猛颔首。
“她今天心情不好吗？”她是听不懂对方说什么啦，可语气显然不太友
善……
“朝夏的心情怕是从没好过。”老猴的浅笑透著为难，语毕便朝阁口迈
进。
“真不懂老猴为何一定要妳见朝夏，明明我也很适合呀，小须弥最刁钻
的嘴有啥好……”朱朱边登梯边向真璃抱怨，神色满是不甘。
真璃跟随三众登高的脚步，内心大为不解：怎么大家全都一付伤透脑筋
的样子？
淹海阁乃小须弥的藏书阁，隶属于北渚殿，所纳藏书多不可数，记载之
事遍及七界，其中亦不乏西边的著述。
淹海阁入口极狭，乍看下仅有普通储藏室入口的观感，然而走过幽暗狭
长的通道，光采愈益明朗，通道尽头连接的是恢弘宽敞的内部大厅，如
入学识殿堂，豁而开朗，越掘越觉深博。
大厅格局为挑高的圆形广场，内部空间有如葫芦，越高越狭。书架阵以
阁长座位为中心，向外延展、缘墙排列，扶摇直上，远望书阵犹如阵阵
浪潮袭来。
阁长座位处于淹海阁中央，约莫三尺高的亭台，四周环绕成堆成叠的书
籍簿本，亭台阶梯旋绕书塔外侧，蜿蜒而上，远观亭台恰似矗立书海中
的小塔。
朝夏——现任淹海阁阁长——掌管淹海阁的藏书事务，目前旗下有上百
名阁员协助朝夏管理淹海阁。
淹海阁外的朝夏或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但阁内的朝夏即是淹海阁的
女王，阁内千万藏书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堪称小须弥内知识最博闻，
渊博程度直逼“那位大人”。
步入灯火灿煌的大厅，迎面的是如山似海的书架丛林，以及穿梭书海间、
千奇百怪的魂灵：
绿皮大蜥蜴推著整书车拐进左侧第五排的书柜走道；全身仿佛包覆块黑
纱的黑影抱着一叠公文，分门别类投进有上百个间隔的资料柜；两个人
魂、一条巨型凸眼金鱼跟两只头顶光环的鹦鹉，围成一桌，似乎正在小
组会议。
忙于图书事务的魂灵们有个共通点：即使交谈，全体皆轻声细语，阁内
气氛活络而不嘈杂。
太不可思议了……好多新鲜有趣的事物！
真璃如刘姥姥进大观园，脚步持续往前，两眼忍不住四处观望。
除却如入宝库、喜出望外的真璃，老猴三众面对书海则是全身紧绷、唯
恐避之不及，朝中央的阁长宝座快步前进。因为朝夏规定淹海阁内禁止
奔跑。
淹海阁阁长如常高坐书塔顶端，一手托腮、一手执笔办公。即便一付百
赖无聊的神情，朝夏永远是高雅卓绝，凛然不可逼视的姿态。
“咱想拜托妳一件事。”老猴率先向塔顶的朝夏表态。
半晌才见朝夏搁下笔。“我不记得与白丁有何交情。”连一眼也懒施舍
座下四众。
老猴搔首坦言：“其实跟咱无关，是九连的事。”
“那厮与我仅只结怨，想谈帮忙？”朝夏语带讥诮。
虽高居宝座，见不著尊容，但能想像朝夏现下笑中带刺的模样。
果然记恨上次九连有求于她，却不肯据实以告。
只见老猴喃喃低语。“行万里路的草莽自然不比读万卷书的擅于谋略……”
塔顶有了动静，探头出来的是朝夏的瞋视。
“我全然同意！‘大人’你请便。”愤怒的声调依旧悦耳，朝夏摆手送
客。
阁长动怒，淹海阁瞬间静止——顷刻间，全数阁员停下工作，四面八方
的视线聚焦一点，淹海阁笼罩滞闷的压迫感中。
“看什么看！”朝夏出声叱喝。
朝夏声量不大，但上百道目光即刻消逝无踪，阻滞的氛围再度流畅。
朱朱气急败坏捉住老猴左臂，以气音呐喊：“老猴你三岁啊，干么挑衅
她啊？”
“拜托你，我还想走出淹海阁……阁长已经够给面子了。”
周唐拖住老猴右臂，一脸缺氧样。
确实十分礼遇。换作其他魂灵，等上整天也盼不到朝夏一睐；像方才这
般无礼，早被阁员们五花大绑、私了解决。
“别紧张——”老猴安抚阻挡的两魂，复将掌中的真璃举向塔顶的朝夏。
“她是雏子，很多事不明白，望妳能教教她。”
“雏子”不是件好事。无论为人或做鬼，雏子的知识、经历和体魄，显
然浅薄又脆弱，外加没有鬼界阎罗殿的孽镜台洗礼，真璃宛若一吹即破
的肥皂泡泡，全然不足以应付往后的生活和“抉择”。
要立即找出一名能速效且完备传授各类必备知识的导师，眼下最适任的
对象，非淹海阁阁长莫属了。
朝夏总算赏光，倾身端详与她对视的真璃。
“好丑的化身。”朝夏立即送上招牌毒舌。
“呜！”朱朱突然发出轻微呜咽。
只见朱朱瞪大眼，全身抖颤起来，背过身抽泣。周唐赶紧上前安慰自信
受创的同伴。
为隐瞒偷渡身份，一早出发前，特给真璃施加朱朱的化身术。眼前的可
爱女孩，同样短发黑眼、稚龄外貌，却和本尊完全两个样。
“她必须如此。”高举真璃的老猴有了微笑。
朝夏拾起公案书堆中一红皮小书，信手翻展书页。
同时间，书塔四周倏起变化：大厅景致如同书页翻展，一条条透明波折
在景致中飞掠而过，唰的几声，书海里工作的阁员尽数消失，仅剩朝夏、
老猴四众与空荡寂静的淹海阁。
老猴放下发愣的真璃，确认真璃没恍神到软脚才松手。后头两魂无助颤
抖、跪地相拥。
屏退不相干事物，朝夏启口：“我没见过她。”
小须弥众名册亦为淹海阁收藏之一，朝夏此言等同说明真璃是偷渡客。
“妳当然没见过她。”老猴一脸从容。
“你们愈发胆大妄为。”朝夏语气却颇有激赏之意。
“胆大妄为的不是咱。”
“你带她来找我一样的。”朝夏嘴角勾起漂亮的弧度。
朝夏面怀狡笑，倾身问道：“桑迦知道吗？”
“还不知道。”老猴大致预料得出朝夏的意图。
“好，我能帮忙，但有条件。”淹海阁女王起身离座，曳著粉色缎裙，
款款移步真璃和老猴面前。
“什么条件？”老猴双掌搁放真璃肩上，灿睛迎视朝夏。
“让开。”朝夏眼内有着嫌恶。
老猴闻言手离真璃，向后退了几步。
朝夏过于精简的语意，久未过招差点忘了……完整还原言下之意应该是：
本女王谈条件不是跟你这没知识兼没交情的旧识谈，滚旁边凉快去，别
碍著本女王的路！
朝夏在真璃面前一个弹指，凝望朝夏已久的真璃顿时清醒过来。
“妳看我看好久了。”朝夏婉笑，不意外真璃的注目。
意识到近在眼前的朝夏，真璃举措难安，看朝夏不是、不看朝夏也不是。
“——呃，对不起！因为……妳实在太漂亮了，声音也好好听，我忍不
住……”
朝夏真是她活着做人、死后做鬼见过最最漂亮的女生了！怎能漂亮成这
样呢？皱鼻美、生气美，不笑也美，笑更是美上加美，漂亮得仙女一样！
雏子对于美丑判别本于天性直觉，凡初见朝夏者必定赞叹朝夏倾城夺目
的美貌。
气质出众，约莫二十岁初头的女人外型，肤色白皙，有张小巧精致、明
艳照人的脸蛋。灵动有神的大眼，用途不在含情脉脉，而在慑服群众时
更显魄力。
最美的是一头及地长发，金黄润泽、熠熠生光，任一光线投射，哪怕是
微弱欲灭的烛光，朝夏的金发便能辉映出阳光闪烁般的光辉，无论白昼
黑夜，皆为一抹无法忽视的流光。
“谢谢妳的赞美。”朝夏对真璃轻笑。“只可惜……美貌是世上最无可
恃的东西，不足挂齿。”
朝夏侧过身、冷颜对老猴。“我要看合不合胃口，不合，你也毋需白费
工夫。”
未待老猴回应，朝夏柔荑一扬，大厅书海立即如浪摆动，变换排列组合，
数秒后，仅剩朝夏、真璃仍留原地，老猴三众全被隔绝在外，身站阁口。
淹海阁内，真璃与朝夏对视，全然不见其他魂灵的踪影。
朝夏抬高左臂，书塔顶端飞落一蓝皮小本，轻稳落于朝夏掌中。
“放心，我没有吞魄进补的习惯，无须怕我。”朝夏声色柔和，但所言
更生畏怖。
“妳的名字是？”朝夏垂首翻阅手中小书，望之优雅恬静。
“真璃，庞真璃。”真璃手心紧拧，心绪高高悬晃。
“不是这样，妳要解释妳的名字。拿我作比方，朝夏，朝阳的朝、夏日
的夏。”朝夏亲切自然的说明，一改老猴三众在场时的尖锐态度。
真璃颔首答道：“庞真璃，庞大的庞、真实的真、琉璃的璃。”
朝夏再度垂首翻展蓝皮小本，似是查阅什么资料。
“忌日？”
“今年八月七日。”
“人界在哪里过身？”
“过身？”
“妳在哪里死的？”朝夏更白话的解释。
真璃恍然大悟。“村外有条河，大约在我家——”
纤指骤然按上小巧的嘴，朝夏阻断真璃的话语，瞇眸笑说：
“没问妳的，不用多言。”
真璃甩甩头，意欲终止她自动追随朝夏的眼珠。
天啊，朝夏的笑容超有……魅力吗？应该是用魅力形容没错，她看得头
都昏了。
朝夏收起一直查阅的蓝皮小书。“妳的名字很适合妳，当初为妳命名的
人很用心。”
这是个有趣的请托，却非轻松的请托。与老猴有关的事向来不属轻松事。
知识传授及日后的“抉择”不成问题，重点在于业报因果，老猴千方百
计要她与真璃结缘，背后暗藏分摊业报的目的。
心机的老猴子！但自己也不讨厌真璃就是，否则最初老猴一行入阁之际，
便将他们阻绝在外了。
朝夏向真璃递出友善的手。
“妳来淹海阁得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件事，日后再告诉妳；第二件，待
九连那小子醒了，带他来见我。”
“九连？”真璃怯生生盈握柔软大手。
她也不敢保证还没发生的事，朝夏却一付势在必得。
“对，一定得带他来。”朝夏笑得美丽，犹如计划正照自个的排定、华
丽上演中。
击掌清响两声，书海复又潮浪鼓动，朝夏牵系真璃逦步而行，目标是透
光的阁口。朝夏往前一步，书潮随之后退一步。身后的书阵持续不断排
列组合，其景壮阔非凡、犹如幻境。
真璃回首仰望浩瀚如海的书阵。未知将来如何，但她永远不会忘记这奇
妙的清晨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