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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一进宫
尽管爸叫我无须担心,坐在软桥里,心脏仿佛有几十根鼓棒同时敲打,被动地狂跳个不停
,经过一道又一道的门,在无数卫士注视下,一次又一次行礼请安,一开始还有留意环境
与人,到后来根本只是重复机械性的动作,紧紧跟在爸身后,完全搞不清楚走到哪里?见
著了谁?仅顾著在心里默记,笑容得优雅腼腆,体态必须端正而柔软,太皇太后或是嫔妃
问起话,回答不能拖泥带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绝不能胡乱瞎掰一通。
爸停下脚步,腰半折,向眼前魁梧,面貌粗犷,两只眼睛像是老虎般,充满魄力的男人请
安。
“鳌中堂吉祥。”
爸敬畏地问好。
大名鼎鼎,权倾一时的鳌拜出现在我面前,这时康熙还没有握有实权,天下几乎全掌握在
这位权臣手中,电影里,鳌拜暴躁刚烈,喜怒无常,说杀就杀,是个得罪不起的狂人,想
到这,脑里瞬间被恐惧气氛包围,我急忙俯身一拜,照着富察姑姑吩咐,贤良温柔地问安
微笑。
“又不是在庙堂之上,麟洲兄何须如此拘礼。”
鳌拜出乎我预料地客气友善,围绕在他周围的大官,见到他亲切对待爸,纷纷转变态度,
从不可一世变得笑容满面。
“这不是身霞吗?都长那么大了,我得好好看看妳。”
鳌拜似乎认识身霞,身霞却没跟我说过。
爸招手要我趋近,我听话地走到鳌拜跟前。
鳌拜用野兽一般的眼神,和蔼,流露温暖注视着我。富察姑姑说了,除了父亲、丈夫、儿
子之类的亲人,女子不宜直视其他男子,在必须对望的场合,在心里默数三秒后,便得尽
快将眼神往他处移。
“没关系,妳鳌世伯又不是外人。”
爸作主要我听从鳌拜的意思,大概是因为鳌拜给人的压力不如预期中的大,我没什么困难
,再次展露笑容面对他。
“上次见妳人才这么高,现在已然亭亭玉立。”
鳌拜上下打量我后,手虚抵在半空,比出一个两、三岁小孩高度说。
“那时身霞才两岁,匆匆十一年过去,明年三月她就要满十四岁。”
从爸的话,不难推敲,两家人曾有过往来。
“记得世伯抱过妳,妳还扯他胡子吗?”
爸问了一个连身霞都不一定有记忆的问题,我只能摇头。
“我要是有这么一个标致的闺女该有多好!”
鳌拜叹了一口气说,意思是他膝下无女?
“那今天哪轮得到赫舍里氏当皇后?”
背后一名矮小,声音尖锐,一品顶戴的大官谄媚说了一句。
鳌拜一回头,大官脸像是被揍上一拳,畏缩地低头,看来是被狠狠瞪了一眼。
“今天为什么进宫?”
相较于对其他人的严厉,鳌拜对我算是相当地慈善。
“太皇太后要阿玛带我到慈宁宫一趟,说想见见我。”
富察姑姑教了我别人问起时的说词,说是讲实话,怕有心人会见缝插针。
“小嘴记得甜一点,太皇太后一喜欢,想要什么都会赏给妳。”
说著,看向我手腕的玉镯问。
“这玉镯晶莹剔透,最是衬妳的肤色。”
就是这个镯子惹来那么多的事端,如今又惹来鳌拜关注,要不是爸送我的礼物,我恨不得
当场摔碎它。
我笑而不答,希望赶快结束话题。
“不耽误你们了,赶紧去请安,误了传召时辰,太皇太后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鳌拜终于放行,手往身后一放,大摇大摆率领着一班大臣往宫外走。
陪着爸转身目送,等鳌拜走得老远才又动身。
来到慈宁宫宫外候着,静静等待管事太监叫唤。
冷风中,宫内传来似曾相识的男人声,声音咆哮又像是怒吼。
“上个月不跟我知会一声,擅自擒拿苏纳海、朱昌祚、王联登入狱,昨天绞死了他们,今
天才来向我请旨,到底他是皇上,还是我是皇上?”
内容清楚可辨,说话的人是康熙,他人在慈宁宫向祖母大发牢骚。
“记住,妳什么都没听见。”
爸严厉地警告我。
我用力点头,白痴才会这个时代,揭皇帝的疮疤,又不是活得不耐烦。
一阵怒骂声后,慈宁宫周围陷入要命的沉默。一听到门扉被重重推开声,两旁侍卫、太监
屏住鼻息,头朝着地面,大气也不敢喘,康熙一身黄袍,拉着胸前朝珠,气冲冲地朝我走
来。
他眼里的怒火太过炙热烫人,雪还没飘到帽缘便被融化,我被这不曾见过的眼神烧黏住,
忘了随爸跪下,而是发呆直视着他。
“吾皇万岁万万岁。”
爸行大礼出声祝颂,听在康熙耳中像是讽刺,不屑地冷哼,瞪了我一眼,拂袖而去。曹寅
身穿黄马挂、佩著腰刀和一位太监,诚惶诚恐跟了上去,路途中,曹寅不时回头望着我笑
,停顿的脚步像是舍不得离开,想多看我几眼。
“妳在干什么?”
爸叫回我。
“知不知道妳犯了大不敬之罪?”
点醒我,我们还处在险境中,不能踏错任何一步。
却连内咎向爸说声对不起的时间也没有,太监朗声传我们入内晋见太皇太后。
走进慈宁宫,一股浓郁檀香味扑鼻而来,烟气从一个铜制大鼎飘出,不像我脑海中极致奢
华的古代宫殿,慈宁宫仿佛一座小型的植栽温室,摆设诸如兰花之类的长青植物。
一位年约五十多岁,有张祥和笑脸,穿着华贵,串有珍珠冠服的婆婆,坐在一张宽敞、雕
工精美繁复的椅子上,后方有两名宫女,前面有两名太监站在定点候着,一名年纪和她差
不多的老宫女随伺在旁。
想必婆婆便是太皇太后,康熙的祖母,赫赫有名的孝庄文皇后。
短短不到两个小时,我便见到两位明留青史,电影、电视剧里的常客。
“臣图海参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吉祥。”
这回爸一开口,我马上换了称谓,跟着行礼覆诵。
“臣女身霞参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吉祥。”
“来啦!赐坐。”
太皇太后不摆架子,吩咐太监端来两张椅子,我等爸坐下,才入座,训练有素地端坐着,
默唸着要和雕像一样钉在原处,哪怕是地震、刮台风。
“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难怪妳阿玛对妳这般地宠溺。。”
来回端详我好一阵子,太皇太后微笑地说。
我看起来满是欣赏喜欢,爸却像是被强力电流击中,咻地滑到地上跪定。
幸亏富察姑姑早提醒我,在宫中常会发生需要紧急下跪的状态。
好事,像是得到赏赐要跪。坏事,像是主子一生气变了脸更要跪。
“臣该死。”
爸五体投地,我也俯在地上,脸紧贴地面,纳闷著太皇太后始终笑咪咪,为何还得跪?
“去扶图将军起来。”
太皇太后侧头对身旁老宫女说。
“不敢麻烦姑姑。”
爸年纪比宫女小,却对她毕恭毕敬,自个起身,脸色惨白地像是大病一场。
等我回座,太皇太后才说:
“皇上年轻,往好处说是雄心万丈,往坏处讲便是少不更事。历练不够,难免有些事情看
不清,拿你的事来说,这年头带兵打仗,手上没点钱使,谁肯为你卖命?军旅不比朝廷,
文官不比武将,我跟他说,图将军远比其他人好上数百倍,他听得气呼呼直说,难道大清
朝全部都是贪官?”
见太监送来茶水,太皇太后打住,等爸和我端茶喝了一口又说。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道理得有年纪,长了见识才能体会,现在说什么他也
听不进去,你别跟他较真,有我呢!我心里雪亮着,你不贪,无非是对女儿多偏了一点心
罢了。”
爸把茶往几上一放,看他身体一往前倾,我知道又要跪了,蓄势待发,却早了半秒冲出,
提前跪倒,爸、太皇太后、老宫女错愕地看着我,目睹这种窘态的宫女忍不住笑出声,被
老宫女瞪了一眼,我尴尬地把整个额头顶在地上,抬不起头。
“这娃儿真鲜,你们说是吧!”
太皇太后一笑开,立刻化解现场的紧绷。
老宫女随后放声笑,接着听到爸开怀的笑声,我这回似乎弄拙成巧,误打误撞做对了一件
事。
“叫什么名字啊?”
太皇太后问。
“把头抬起来,太皇太后问妳话呢。”
爸吩咐我。
遵照指示抬头,望着太皇太后回话。
“马佳身霞。”
我时时牢记自己暂代著妹妹的身份。
“取名由来?”
“金似衣裳玉似身,霞裙月帔一群群。”
“韦庄的天仙子,取得好,人如其名,配上这身霞色宫服,真是美若天仙。”
太皇太后开口赞赏前,看了老宫女一眼,两人交换一个我形容不出的暧昧眼神。
“臣女不敢当。”
富察姑姑又说,无论诚恳或是敷衍,好话一律谦虚否认,坏话就要像爸说的那样,赶快跪
下说,该死、有罪。
古代人就是虚伪,死活不说心里话。现代人却是尽说一些不知死活的话,就是白目,两样
都令人头疼。
“乳名是?”
太皇太后越问越细。
“贝儿。”
我是宝儿,身霞是贝儿,合起来便是宝贝两个字,妈总爱小宝、小宝地叫我。和身霞共度
第一个晚上,一同躺在床上时,我学着妈喊她小贝,才几声,她便甜甜进入梦乡。
心想,我们还在妈的肚子里时,妈一定反复这么叫着她这两个心肝宝贝,因为在胎儿时听
惯了,才会像是摇篮曲般地受用。
“我可以叫妳贝儿吗?比较顺口。”
“这是臣女的荣幸。”
我站了起来说。
“听说妳精通骑射,十足满人儿女本色。”
太皇太后一句话掐住我的要害,身霞会的,我一窍不通。
“小孩子的把戏,上不了场面。”
爸看似为我解围,但他脸上的骄傲,变相地把我往火坑里推。
“瞧妳阿玛得意的,看来妳是真有两把刷子,我倒要见识一下。”
我心里暗自大叫:“完了。”
“宫里不宜舞刀弄剑,十二月天,大雪纷飞,路又湿又滑,从马背摔下来还得了?”
老宫女出声阻扰。
“妳还会些什么玩意?拿出来大家取取乐,弄砸了无罚,办好了有赏。”
太皇太后才下懿旨,老宫女便频频以眼神向我示意,仿佛告诉我机会千载难逢,错过便没
了下次。
“臣女愿为太皇太后献上一曲。”
我自告奋勇,卖弄我唯一而且精通的才艺。
当宫女备好筝,我盈盈坐稳,俐落地调弦正音,明明已就绪却迟迟不下指。
“臣女斗胆想借借姑姑的玉手一用。”
我向太皇太后请旨。
“去,看看这丫头会变出什么花样。”
太皇太后派了老宫女前来。
“请姑姑站在我身后,用手蒙住我的眼。”
小时候练同一首曲子练到烦,就会变方法玩乐,蒙着眼睛只是其中之一。
妈帮我打下非常扎实的基础,我对盲弹又特别有心得,只要挑选背到滚瓜烂熟的曲子,在
现代我惊艳全场过,于古代我有相同的自信。
“照她的话做。”
太皇太后嘻嘻笑着说,饶富兴趣等著聆听。
老宫女得令,站在不干扰我弹琴的距离,伸来五指并拢的双手。
在视线遮蔽前,我给了惊讶担忧的爸,一抹恬静的笑容。
手在弦上摸索,找著起手位,弹起妈谱写的曲子‘相思未尽,曲先终’。
才一个八拍,便听见爸轻轻啊了一声。
我欣慰地扬了扬嘴角,手指速度渐渐加快,逐步攀向曲势最高点,代替妈向爸倾吐,这些
年,她如泣如诉如歌,不曾动摇的万般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