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腰间,云雾缭绕,翠竹飒飒摇动、合唱一首使人心静的旋律。
镜蕾静静跪坐的面前是一抔黄土,略微隆起的泥土带着近期被翻动过的深浅色泽,一
束束花环绕着,轻柔幽香在竹林里和著飒声、不断荡漾。
安静望着那散发著潮湿泥土气味的坟,镜蕾始终未语、眼底皆是不语的悲。
里头埋着她的母亲,那个抚养她长大、一直都少根筋,却也始终支持自己的人。
本来该被杀死的是哥哥,因为他的态度过于强硬自傲、是根扎实的眼中钉。却是母亲
出了手、为哥哥挡下那一击。
长久以来,镜蕾没有见过母亲化狐,她只记得妈妈一直都是个普通欧巴桑的模样,烫
著卷卷的及肩发、笑起来爽朗可亲,思维带点不轮转的可爱。
直到这几天,在镜蕾苦求之下,镜礼才勉为其难的、示现给镜蕾看当时的画面。
那杀戮逼近、哥哥尚未来得及阖眼,母亲闪出的身影就挡在镜礼之前。
镜蕾这才知道,她的母亲比之父亲、是更为强大的修为,却始终甘愿当一个总是开瓦
斯气爆的妈妈。
那五条尾巴和著幽幽粉色和一股清香,挡在镜礼面前的同时、转头一笑。
狐族的美貌从未因岁月而逝,只是母亲养育著镜蕾、便让自己做为一个人类,甘愿时
光在自己脸上留下痕迹──那清丽脱俗、秀气脸上带着母性的坚毅,这般美丽脆弱又坚强
的女子,才是母亲的真身。
接下来镜礼就不肯给镜蕾看了,镜蕾从未想过,第一次见到母亲的真身、却也是最后
一次。
那最后的一回首,双眼里流露的光芒与哀伤,深深震慑了镜蕾。
隐约的、镜花似乎说了什么,双唇微微开阖,双眼的悲顿时溶作一汪温柔,透过镜礼
的记忆、注视著镜蕾。
一次又一次,镜蕾回放著哥哥示现给自己的记忆,一次次拼凑著母亲所说的话语、一
再再看着母亲笑着,替哥哥殒命。
轻柔开阖的双唇、顿时温柔的眼神,镜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依然坚持要弄懂妈妈说
了什么。
回放了一整个下午的记忆,镜蕾读出了唇语,眼泪更是止不住。
‘傻孩子-…’
每天每天,镜蕾都会来妈妈的坟边待上一整个下午,静静的、只是看着,那一抔黄土
底下埋藏着深爱自己的亲人。
她知道妈妈究竟是修为高深的狐族,父亲的能力也不差,当时仅管是被囚禁限制着、
爸爸还是用一些方法,留得了母亲的魂魄。
那魂魄蕴育成了一尾小狐,雪白毛绒煞是讨喜,却是已没了记忆。
镜蕾知道,她的妈妈已经逝世了,即使小狐长大、也不会再是她的母亲。
长久以来的伤势,静静啃噬著镜蕾的心,一口一口啃咬著、心灵渐渐斑驳破碎。
失去亲人的伤痛出乎意料的剧烈,镜蕾还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能够面对这样的生死轮
回。
但她仍是错了。至亲之人再也无法与之交谈、分享、生活,无意中想起的琐事、只会
更加深蓦然忆起为时已晚的心痛。
…还以为…还以为当时邻居哥哥造成的伤痛,早已愈合。
此时却是再度重叠了一层伤口,血淋淋得骇人。
“对不起……”低声喃喃著,镜蕾失神望着那新坟,茫然泪下。
*
直至夜深凉,镜蕾才在众人都快冲出去找她时、安静回到院落。
所有人都聚集在食堂,昏黄灯光看来温馨,镜蕾轻手轻脚打开门,尽力让自己当个隐
形人似的走进去。
爸爸抬头对镜蕾一笑,镜柳则是甩甩尾巴对镜蕾眨眼,红红正在埋头大吃、贵钱化作
猫体,却也坐在餐桌上吃著小鱼干。
“…穿多一点,现在可还冷着呢。”红红胸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吃饭吃到一半
抬头这么说,看来精神不错。
镜礼将镜蕾的食碗添满饭,拍拍自己身侧示意镜蕾坐下。镜蕾却在触及哥哥关爱的眼
神时,撇开视线。
…那双眼的注视、少了一道目光……
低下头,镜蕾呐呐的说:“我不饿,我先回房。”语毕正想直接转身离开,却撞上背
后刚开门进来的饕餮。
饕餮一皱眉抓住镜蕾的肩膀,将她拉到镜礼身旁的位置:“妳给我坐下、吃饭。”随
后霸气落座在镜蕾身侧,胃口不错的吃起饭来。
现在的镜蕾,失去体内妲己的灵力供应,她已沦为再普通不过的人类。除了灵感力稍
强、尚能用心音交谈以外,黄符艺纸的使用已大打折扣。
她现在不过是个给大家添麻烦的人类。
镜蕾默默嚼着白饭,迳自往自己已然沉重的心灵继续叠上大石,整个人的情绪越来越
暗淡。
而当时借由妲己灵力生生度化而诞的狐尾,竟然没有消失,就这么继续晃在镜蕾身后
、与黑色的狐耳成一套,附着在她这普通人类身上。
狐尾已成墨黑,妲己消散后、那一张张扭曲人面多数都面露解脱,消散在天地间。千
百张人面只残余三百左右人面,神情不再怨恨滔天而是坚定与臣服,持续委身在狐尾中于
镜蕾所用。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尾巴与耳朵没有消失的原因。但镜蕾现在真的搞不懂,自己究竟
是狐还是人。
但镜蕾也无心去探究了,她已经受够这一个月的风浪,只求余生平淡顺遂。
镜蕾如此祈祷著,乖乖吃光哥哥夹进自己碗里的菜。
但一切终究事与愿违。
那是个午后,天气已然开始回暖,饕餮与红儿伤势也好了大半,镜蕾放弃了死活想把
那条狐尾拔离自己的举动。
镜蕾正待在房里,让姊姊以自己为参考,画著写生。哥哥在一旁卧榻斜倚,尽管右眼
遮上了眼罩、仍不减镜礼的俊秀。
“…蕾儿、住下来吧。”镜柳用铅笔笔尖刷刷画过纸上,懒散的说。
这几天困扰镜蕾的便是,她究竟该回人类世界安静活着、还是干脆留在青丘了?毕竟
她现在不人不妖的状态,根本是上不了天也下不了地。
对于姊姊的建议,镜蕾不语,只静静端坐着、双手交叠在膝上,表情平淡。
镜礼默了两秒,也跟着开口:“蕾儿、妳永远是我们的妹妹。”
闻言,镜蕾心头一暖,她转过头去对哥哥坦然一笑,随后站起身来,走到姊姊身侧:
“可不要因为报仇把我画得很丑啊、姐。”
探头一望,画本上的女孩端坐如兰,短发服贴在颊侧,头侧墨黑的狐耳与尾巴柔软伏
下,神情却是微笑。
镜蕾记得自己这几天很少笑了……
“…我妹才不会一直愁眉苦脸呢。”镜柳伸手捏捏镜蕾的脸,那右手上满是扭曲伤痕
,甚至几只手指还有方接上的扭曲感。
握住姐姐捏著自己脸颊的手,镜蕾呐呐的说:“对不起、让你们要承受这些……”
镜柳啪一声弹了镜蕾的额,哼哼几声:“再道歉嘛妳。”
捂著额头、镜蕾噗嗤一笑,紧紧抱住自己的姊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欸欸欸!哪有这样的,阿礼过来帮我弹她!”被镜蕾的抱抱给压制住,镜柳笑叫着
挣扎。
猛地、镜蕾抱紧姊姊的力道骤然加重,伴随着压抑的闷哼,镜柳心一惊:“…蕾儿!
怎么了?”
瞬间极大的痛苦淹没镜蕾,仿佛心血相连之物被撕裂,镜蕾疼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紧紧抱住镜柳宣泄部分痛楚。
“蕾儿!”镜礼双手覆蓋镜蕾的天灵,将灵力输入、缓解了镜蕾的疼痛。
恍惚放开了镜柳,镜蕾身子还微微发颤,眼神还无法聚焦,身子便一软跌坐在地上。
镜柳和镜礼紧张万分,凑在镜蕾身边问著些什么、可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只因那随着剧烈痛楚传来的心音,是帝江的悲嚎。
徐喜乐出事了。
*
镜蕾双手依然止不住的发颤,整理包袱的行动却未缓下几分,当时让刑天留在徐喜乐
身畔是对的,因为自己的关系,还是会有人盯上她。
尽管哥哥姐姐甚至苏之逸都劝她别去,苏之逸还承诺他会让人去确认徐喜乐的状况,
让镜蕾别冒着凡胎的风险过去,镜蕾仍然不听。
镜蕾知道,苏之逸是愧疚于那些千百年来,牺牲在妲己夺舍之下的人、才会如此厚待
自己的。
可她再也信不过家人以外的人了,而且也不想麻烦别人了。
那是她的朋友、她所牵连之人,必须自己承担。
饕餮被镜蕾劝了不下十次,还是坚持要伴着她去;红红则是一脸妳敢劝我别去、我就
跟妳绝交的脸,搞得镜蕾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打理好行囊的一行人,站在传送口前等待送别。
“…蕾儿、……”姊姊欲言又止,神情担忧。镜礼的表情也不遑多让,眉头打了死结
、神色忧虑重重。
镜蕾幽然一笑,墨黑的狐耳和尾巴试过很多次了、怎样都收不回来,索性镜蕾也懒得
管了。
她上前抱住姊姊,低声说:“不要担心,没事的。”
“…妳答应我们的、有危险要马上通知。”镜柳紧紧抱着唯一的妹妹,担忧于她此番
涉险、能否安然无恙。
镜蕾抱着姐姐的力道紧了紧,以示回答。但她自己清楚,就算情况再如何危急,她也
绝不会再拖哥哥姐姐下水。
放开镜柳后,是镜礼那双透视人心的眼神,温柔而忧愁的揽过镜蕾、手猝不及防的在
她心口一拍。
“!”镜蕾一滞、感觉到丝丝暖流窜过心间,烙下一个封印。
镜礼随之抱紧自己的妹妹,沉声温柔的说:“我知道妳才不会通知我们呢,不在妳身
上下个咒,妳还真以为我们脆弱得可以。”
被哥哥紧紧抱着,镜蕾感受着身体里随着心脏跳动的术法,忍着眼泪灿然笑了。
“去吧。”镜礼放开镜蕾,与镜家大姐站在一块儿,头侧冒出狐耳、尾巴柔软甩荡。
两人不舍得笑着,送别他们的妹妹。
“饕餮、红红,蕾儿就麻烦你们了。”父亲紧紧拥了拥镜蕾,仍然是那副中年大叔、
啤酒肚与地中海秃的模样,却是看来更苍老几分。
红红坚定的点点头,饕餮则将手放在心口,凝重许誓。
爸爸低声嘱咐了几句后,镜蕾吻了吻爸爸怀里那只香软的小白狐,看着她用不知所以
然的大眼盯着自己瞧,镜蕾满心酸疼的笑了。
他们向幽暗的漩涡迈入,背后承载着亲人的等候与牵念,走向危险。
三人踏入通道后,一个小小影子猝不及防冲了进去,一溜烟就随着那三人而去。
“喵──”
‘我会好好把他们带回来的。’
贵钱软绵绵的喵叫,幽荡在阖上的漩涡之处,空荡萧索。
TBC.
哈囉期末(摸摸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