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山神会议 (二)
‘轰~轰~’一阵闷雷声唤醒浅眠人,坤叔辗转反侧寐不安稳,索性下楼窝在沙发上
瞇眼打盹。
南风吹跑厚重的乌云,雨势始终没落下来,坤叔的意识随着雷声转小而渐趋模糊,直
至受到自己的鼾声惊吓才赫然醒来。
人在厨房煮食,依稀听闻外头传来熟悉的对话声,坤叔打开门瞧见是清河与宗瀚,纳
闷问说:“你们两个干嘛杵在门外罚站?”
“哈~看不出来这家伙个性如此闭涩,坚持要等同伴到达才肯进门。”清河笑说。
“你打算在外面站多久?”坤叔问说。
“小炫马上就到了,我担心他找不到路。”宗瀚推拖说。
“理由一堆。”清河说:“男孩子大方一点,别扭扭捏捏的。”
“但我跟你们不熟,怕说不上话。”宗瀚嗫嚅说。
“你是在别扭什么哒!快点给我进来。”坤叔大声说。
“就算不会聊天,总会喝茶吧。”清河搭著宗瀚肩膀说。
“讲到泡茶,阿富送来几罐嘉义石桌出产的上等冬茶,你得好好地品尝一下。”坤叔
说。
“这可是高级货,肯定要来试试。”清河眼睛一亮说。
琥珀色茶汤一杯接着一杯下肚,光玄、君宇、宙雄、荒龙、德洪与地渊陆续抵达,往
返几趟厨房,桌面上逐渐推满各种零食,坤叔与清河拥有长者的气量,却无寻常老人的拘
谨,迅速跟这群年轻人打成一片,老少两派人马登时拉近距离。等候多时,所有人一致认
定冠天不会到场,宙雄耐不住性子催促坤叔尽快开讲,其余六人随声附和,正当坤叔润嗓
欲言之际,冠天突然现身说:“人未到齐就想开始,当我不存在是吧!”
“昨天还坚持不肯来,凭什么要我们等你。”德洪回呛说。
“笑死人了!”冠天大剌剌步入屋内说:“你们可以来我就不能来,什么道理?”
“来了就好,不要摆出一副前来踢馆的态度。”光玄唸说。
坤叔话说从头,一直讲到桌垫底下那张纸条为止,那群年轻人瞧见这二十四字,总算
搞懂坤叔何以透过荣富找上他们组成家将团。然而信者恒信,有些人依然半信半疑,可喜
的是,多数人认同坤叔的个性敦厚,不像是结党为恶之辈,但是地渊早就打定主意前来找
碴,从背包内取出茄萣周报摊在桌面上,洋洋得意地望向众人,冠天见状大声拍手叫好,
坤叔无奈叹气说:“唉~又是这份害我良多的夭寿乱报。”
清河凑近桌面翻阅茄萣周报,皱眉说:“我这土生土长的茄萣人,从未听闻哪位地方
士绅在办报,这家报社的创办人是谁?办公室在哪?报纸上完全不敢注明,有啥公信力可
言!”
“我也没看过这份报纸,合理怀疑它的发行量根本没破千。”荒龙赞同说:“大报社
都敢枉顾专业歪曲事实,更何况这种地方小报。”
“所以我之前气到想要提告,却发现苦无诉讼对象。”坤叔委曲说。
“啧啧啧~还真不是普通离谱,看来坤叔果然受害匪浅。”宙雄抢过报纸观看说。
“新闻媒体自律不严,与其相信记者报导,我宁可听信当事人说法。”君宇接口说。
料想不到事态竟往预期的反方向发展,地渊拟妥说词准备力挽颓势之际,门外倏忽响
起高分贝的嘈杂人声,一名挑染金发、颈戴金链的壮年男子迳自闯进门来,九名喽囉跟在
身后簇拥紧随。带头之人把烟屁股往地砖一弹,吐出口中的槟榔渣说:“与天同寿堂堂主
,率领堂内弟兄前来应试家将。”
“家将人选已定,抱歉让各位白跑一趟。”坤叔谨慎回应说。
“江湖传言,首获池府千岁允杯认证者,即可独揽北高雄的阵头生意,难不成吕兄存
有私心,意图独厚自己人。”堂主把玩着脖子上粗如狗链的纯金项链说。
“切勿听信谣言,本人无意组织职业阵头与贵团抢生意,您请回吧。”坤叔回绝说。
“这么轻易就想打发我,看不起本堂主就对了。”堂主目露凶光说。
“与天同寿堂?”清河痛斥说:“我呸!就是因为你们这款人,才会造成社会大众对
于家将文化存有负面观感。”
“你是什么东西?凭啥对我大声小声!”堂主大吼说。
“卷毛大叔有胆识,我欣赏你。”冠天起身鼓掌说。
“臭小子找死,谁敢挺他就是跟本堂弟兄作对!”堂主指挥身后那群小弟说:“兄弟
们,给我上!”
“嘿嘿~金项链大哥请勿误会。”地渊冷笑说:“我们与两位欧吉桑不熟,只想留下
来观看贵堂的搏杯结果。”
“算你识相,拿杯来。”堂主收敛语气说。
接过小弟送来的自备筊杯,堂主默唸祷词抛向地板,只见两只筊杯的隆起面皆朝上,
再掷两次仍是相同结果,随后指派小弟上阵依然连掷三个怒杯,另一名小弟见状连忙拾回
筊杯,快步来到神案前迳行问杯,坤叔无奈趋上前去劝阻,谁知堂主放话硬要掷到池府千
岁允杯为止,说什么也不肯放弃。宙雄、光玄与德洪三人见他态度蛮横,起身上前主持公
道,难忍堂主一再恶言挑衅,竟与对方爆发口角争执,冠天与君宇义无反顾出声力挺同窗
。剑拔弩张之际,清河无声无息脱离现场,独留坤叔居中安抚双方情绪,遏止冲突持续扩
大。
与天同寿堂一伙忌惮对手体型高大,只敢一味的出言叫嚣不敢当真动手,然而在秽言
恶语回来交锋之下,双方肝火旺盛怒意高涨,两派人马龃龉愈加剧烈,甚至开始出现肢体
冲突,眼见一场激斗触发在即,坤叔只能苦口婆心极力劝阻,就算有心报警亦是抽不了身
。
众人以为早已溜之大吉的清河,此时不但适时回援,甚至找来一名意外帮手-茄萣放
送头。果然欧巴桑的嘴炮功夫难逢敌手,蔡太太甫登场就凭三寸不烂之舌以一挡十,战得
与天同寿堂堂众嘴软舌僵,光玄一伙人乐得抽身看戏,堂主穷于应对早想一走了之,然则
碍于颜面只得咬牙苦撑。不知为何,堂主身旁那群喽囉突然脸色大变,浑身震栗伸手指向
神案,所有人的注意力随之移转,惊见神桌不住上下跳动,桌上杯水尽数倾倒洒出,其中
一名喽囉嘴唇微颤说:“不是地震,我看此事并不单纯。”
“肯定是千岁爷发怒啦!”蔡太太接口说。
“想吓唬谁,神桌底下一定设有机关。”堂主铁齿说。
“怀疑的话尽管过去求证啊。”蔡太太说完立即退让一旁。
“其中必有诈,我可没这么容易上当。”堂主撂狠话的同时,率领一帮堂众狼狈逃离
:“好男不跟衰女斗,下次别让我碰到妳。”
目送这群凶神恶煞远离,坤叔总算松一口大气,竖起姆指夸赞说:“阿河这招真是高
明,幸亏你及时把蔡太太找来。”
“哈哈,自已闯的祸自已收拾,刚好而已。”清河大笑说。
“很抱歉造成你们的困扰,没事的话我先走了。”蔡太太嗫嚅说。
“既然来了,干脆留下吧。”坤叔说。
风波平息,宙雄迫不及待冲到神桌前,恭敬地拿起筊杯掷向地板,果然获得池府千岁
允杯,君宇瞧见光玄迈步趋前,抢先开口说:“别跟我抢,轮到我了。”
“我排第三位,下午还有课,你们也别拖拖拉拉的。”荒龙催促说。
德洪接过光玄手中的筊杯,迅即掷出三个圣杯,截至目前为止,五个人连掷十五次圣
杯,宗瀚自信满满来到神案前,结果却是掷出三个笑杯,坤叔请他暂待一旁,转头望向地
渊与冠天,问说:“你们两人要先来吗?”
“我同意加入就是,繁杂程序我看就免了。”地渊黯然说。
“现在不是你肯不肯加入的问题,而是必需检试你的资格符不符合。”清河睨视说。
“莫非你担心搏无杯当众漏气?”德洪故意揶揄说。
地渊忐忑拿起神桌上的筊杯,嘴里不断唸唸有词,连续搏得两个圣杯后,拾回筊杯再
次掷向地板,瞧见筊杯一正一反安躺于地面,松一口气说:“早说过是多此一举,千岁爷
怎么可能不挑我这个优秀人才,现在就剩冠天了。”
冠天不情愿地接过筊杯,随手仍向地板,结果依然掷出圣杯,气到当场怒摔筊杯,大
骂说:“作弊啦,这筊杯肯定动过手脚!我偏不想加入,你们能拿我怎样?”
语毕,忽见香炉内的香脚无端自燃,冠天好奇凑近香炉仔细端详,岂料火势迅速扩延
至整座炉面,地渊近距离目睹发炉过程,急忙拾起筊杯递给冠天,劝他切莫铁齿不信邪,
光玄等人无不随声附和。
抵挡不住众人压力,冠天躬身向池府千岁赔不是,果见炉火瞬间灭尽,接续掷出两次
圣杯获得允杯认可。冠天不得不接受事实,特意强调说:“我是看在千岁爷的面子才愿意
加入家将团,倘若你们敢要求我从事违法行为,我会毫不犹豫马上退出。”
“你们若敢作出任何有辱家将名声的行径,我也会毫不犹豫立刻解散家将团。”清河
不甘示弱说。
“别跟年轻人一般见识,咱来去清理神桌。”坤叔说。
清河闻言瞥向神案,瞧见洒落桌面的水酒窜流成古怪文字,立刻呼唤坤叔前来观看,
瞄了两眼,坤叔旋即脱口说出:“后日申时,齐聚万福,会师点将。”
“后天是假日,我们会遵照指示前往万福宫。”光玄一口答应说。
“时候不早,大家一起去吃午餐吧。”坤叔邀请说。
“时间太赶,想请客改天有的是机会。”地渊说。
“你的意思其实是说,改天再敲一顿丰盛的对吧?”光玄吐嘈说。
“哈哈,就照你们的意思吧。”坤叔笑说。
家将人选底定的消息,隔日迅即传遍茄萣,果然不出坤叔预料,蔡太太恣意发挥茄萣
放送头之威能,忙着向街坊邻居大肆宣传,此后未再有人找上门来叨扰。
翌日,申时未到,庙殿内外已闻人声鼎沸。
光玄一伙人陆陆续续抵达,万福宫主委李盛丰大方出借办公室提供将爷使用,坤叔端
来神像安放于正殿前的神案上,清河找来熟稔家将事务之友人,逐条教诲扮将者必须严守
之禁忌,几名庙工忙着搬运借调来的家将服饰和法器。
前置作业准备就绪,台南白龙庵来的古姓面师坐在桌前专注于调配颜料,然而周遭的
嘈杂声响不断干扰其工作情绪,是故委托清河前往处理。几名庙工熟练地筑起人墙,负责
把围观群众请出办公室外,清河趁势锁上大门,并且严格管制人员进出,颜料调妥,古面
师转头问说:“这八个人的扮将顺序分别是?”
“糟糕,千岁爷没交代。”坤叔回答。
“这样我要怎么画?”古面师不耐烦说。
“找一群生手来跳家将,结果连谁扮谁也没指示,池二王爷究竟打什么主意?”盛丰
纳闷说。
“坤兄是否该去请示一下。”清河提醒说。
坤叔才站起身子,即闻门外的庙工匆忙喊说:“神案上浮现怪字,请里面的人出来看
一下。”坤叔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奔至庙殿,片刻后,再次穿过群众返回办公室,满头大汗
说:“勿开面,备净香炉,著八挂肚兜。”
“要降乩!真的假的?”清河惊讶说。
“既然不必开面,那我留在这里干嘛。”古面师说完转身就走。
“古先生请留步,说不定千岁爷的用意是想借由降乩查明扮将顺序,接着才要开面。
”清河慰留说。
光玄八人分成两排,穿上庙工借来的肚兜,两两一组面对面坐在铁板凳上待命。清河
把檀香粉末倒入净香炉引燃,待炉内白烟袅袅上升,即端起净香炉陆续来到八名扮将者面
前,使得他们的口鼻部缓和吸入香烟,只见八人沉沉地闭上双眼,随后开始摇头晃脑,身
躯不住左右摆动。
忽闻地渊唸唸有词,清河听不清楚其含糊碎语,凑近嘴边仔细聆听方知他在复诵”羽
扇”二字,于是托人取来羽扇交予八位乩身。入乩愈深,地渊上半身的摆幅愈加激烈,盛
丰明了这是神明降驾之前兆,赶紧命人绕到他的背后看顾。忽见地渊好似承受猛烈撞击那
般急遽向后仰倒,同时举起羽扇遮住颜面,身后那名庙工适时护住其身,旋即将他扶正坐
直,当地渊挪开遮面羽扇瞬间,引发现场一片高声惊呼。
原本对于降乩仪式漠不关心的古面师,忍不住抬起头来正眼观看,没想到这一瞧竟让
他目瞪口呆,地渊原本净白的脸皮居然无端绘有一张面谱!好奇心驱使古面师走近端详,
察觉他的皮表未有任何颜料覆蓋,色料仿佛被植入肌肤底层似的,肤纹毛孔清透可见,整
张脸谱反倒像是刺青而非彩绘。清河轻拍古面师的臂膀,问说:“古先生是否见过…”
“我怎有可能见过如此古怪之事!”古面师瞠目回应。
“不是哒!我是想问你是否见过这一张脸谱?”清河问说。
“不会讲快一点喔!”古面师说:“这是柳钰将军的章鱼足形目脸谱。”
“麻烦坤兄拿纸笔记录起来。”盛丰提醒说。
冠天上身摆幅逐渐加大,众人知晓将爷即将降驾,特地睁大眼睛意欲瞧个明白,古面
师贴近观察发现,冠天脸上的面谱几乎是在起乩当下立时浮现,惊讶之余不忘解释说:“
红黑阴阳目脸谱,这一位是甘鹏飞将军。”
诸位将爷陆续降驾,坤叔执笔依序记录-君宇为春大神、荒龙为冬大神、光玄为谢必
安将军、德洪为秋大神、宙雄为夏大神。
枯等一刻钟之久,迟迟未能起乩的宗瀚总算有所动静,忽见他猛然向后仰倒,操著童
音说:“诸位大德劳请本元帅降驾有何贵事?”
“怎会是太子爷?应该是八爷才对啊!”盛丰诧异说。
“可能是请错神,恭请三太子退驾。”清河说。
“一下子请我降驾,一下子要吾退驾,你们吃饱太闲了是吧!”宗瀚骂说。
好说歹说才劝退太子爷,清河重新进行降乩仪式,终于等到宗瀚扬起羽扇遮面,众目
期待之下,宗瀚挪开手中那把遮面羽扇,露出一张净白脸庞,挑眉瞪眼模仿将爷瞠目怒视
之表情。他的愚行已遭众人视破却不自知,依旧扭曲著脸装模作样,一副蠢样逗得所有人
哭笑不得,纵使现场气氛肃穆,清河还是忍不住笑场,骂说:“猴死囝仔,假鬼假怪!”
坤叔前往正殿请示池府千岁,方知范将军认定宗瀚的身心条件并未达到要求,所以才
会迟迟不肯降驾。待另外七人退乩以后,清河询问其交友圈当中,是否尚有其他人符合资
格,沉默片晌,君宇脑中似有属意人选,开口说:“我直觉想到一人,可是他大我们两届
。”
“古代学塾并无严格分龄,应该符合同砚资格。”坤叔解释说。
“不会吧!难道你是指大沙公学长。”宙雄惊讶说。
“大沙公?干嘛取个奇怪绰号?”清河不解问说。
“不好解释,反正等你见到他自然就懂。”德洪回应说。
“像这样是吗?”坤叔莫名抓来一只大公蟳,伸长手臂放到德洪眼前说。
“看!这啥潲!你在变什么魔术…”德洪吓一大跳说。
“先别顾著玩闹,你们可以请他过来一趟吗?”清河问说。
“学长现在人在外县市参加游泳比赛,得等到期末考前才会回来。”光玄回答。
起乩仪式结束,围观群众鸟兽散,光玄一行人发动摩托车准备返家,宗瀚难耐心中好
奇,缠着其他人问说:“欸~起乩究竟是什么感觉?”
“很难形容,我也说不上来。”光玄回答。
“有人能够说明一下吗?”宗瀚不死心问说。
“个中滋味,你是不会懂的。”荒龙摇手指说。
“讲一下会死喔!”宗瀚急忙跨上摩托车追问说:“喂…你们等等我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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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赛闲话 -
个人见过不少强调台语发音的网络文章,内容使用大量的借音字,
以我还算不差的台语能力阅读起来依然像在解译火星文一样困难,
因此我在撰文时尽可能避开使用意义上完全无关的借音字,以免造成阅读门槛,
所以才会出现"这啥潲"的写法,而不是常见的"这沙洨"或是"这三小",
出处请见 - http://ppt.cc/XQZK
对了,潲的原意是:“水部,臭汁也。”
难怪教育部的闽南话辞典会选这个字 = ="
【作者‧南阳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