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脱掉判官服，陆公己换上轻便的人间服装。
对衣服品牌、款式没有特殊偏好，只求别引人侧目。
穿着被娙馡嫌弃过，当下有些介意，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毕竟长年待在地府，公家制服不离身，况且官卑职小，无须上到天界晋见什么大神贵仙，
模样过得去即可。
等隔三差五，收到娙馡寄来的网购包裹。穿上她预先为他搭配的服装，发现人变得精神，
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不知不觉开始注意打扮。
“判官大人，这件皮衣很好看。”
刚从寝屋走出，迎面碰上刚交班的鬼差，鬼差一个劲赞美他身上外套。
“有吗？我觉得普普通通。”
陆公己按耐住内心喜悦，用那张数百年如一日的惨绿脸孔回应。
“阎王问起来，就说我到上面办点事。”
其实陆公己早预先通报过，不过是处事谨慎。
“咱们第一殿，从生死簿的查核、认定，到人事管理，日常庶务，哪一样不是您说了算，
不单秦广大王对你信任有加，其余九殿主事也十分倚重您，所有判官以您马首是瞻，不会
有人找你碴的。”
鬼差认为陆公己多此一举，大可来去自如。
“收起你的花言巧语，凡事我自有分寸，你照做便是。”
纵然鬼差所言属实，陆公己亦不以此自满。
自古腐从骄起，他引以为戒。
临走前，再到大殿上督促众鬼差打起精神，确定一切事务照着常规进行，这才踏上通阳小
径，顺利抵达人间。
纸扇唰地朝外撑开，跳移到娙馡位于闹区的府邸门口，依礼，按下门铃。
娙馡在铃上施加禁术，按铃之人若是凡人，仅会响起寻常闹铃声，若挟带神通，魔气、妖
力之人，会附加声响提示，以此来分辨来人。
“神来也。”
小绿绿听见门铃闹动，有神驾到，整顿衣容，衣裙飘飘地赶赴应门。
“请问找哪位？哪里找？”
小绿绿恭敬地洽问。
“绿菊，我是陆判官。”
陆公己表明身分。
“啊呀！可把你给盼来了，我家娘娘早就望穿秋水，日思夜念等着你，还请稍候，我去通
知娘娘过来接驾。”
小绿绿又惊又喜，不给陆判官接话机会，嚷嚷着：“娘娘，陆公己先生，妳盼的陆判来了
。”
隔着门，陆公己为了小绿绿一番话惊心动魄中。
相识相交数百年，熟知娙馡为人。
好似灶神专管饮食，娙馡，如同其神位名，专管人间之坑。
在阳间坑有二意。
一是地面之凹陷之处，又分为自然天成与人为两种。
二是欺蒙拐骗，陷害叫唆。
要知道，万物皆有灵，灵极则为神，娙馡能以坑位列仙班，谈到坑，自然是上天下地，无
人能出其右。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背后都暗藏玄机，一不小心便会著了她的道。
无数前车之鉴在前，陆公己告诫自己，待会儿切记步步为营，却又因为听见门后传来，娙
馡着急问小绿绿身上穿着是否漂亮得体？而怦然心动，充满期待。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门没锁，请进。”
娙馡欢欣地请客入内。
“打扰了。”
得到允许，陆公己自个扭开门把，惊见娙馡在前，小绿绿、黑宝在后，三人屈膝，同跪在
地上，由娙馡发声道：
“小神娙馡率领娙府众人，跪迎陆判官大人。”
“这怎么承受得起？拜托不要吓我，起来好吗？”
论起尊卑，娙馡地位在众神之中虽小，却是不折不扣的正神，而判官之职，为阎王辅佐，
为辅神官。
真照起规矩，陆公己得上拜帖请示娙馡，蒙她首肯或召唤才能上门求见，万没有娙馡行大
礼跪接的道理。
“谨遵判官令旨，孩子们还不谢谢判官。”
娙馡先起身，小绿绿随后，盈盈地向陆公己称谢。
黑宝最后，双手握拳在胸口交叉，左右对错挥下，鞠躬喊了声：“兔！”作为致敬用。
和小绿绿一块退到两旁，清出一条道，等娙馡领着陆公己经过，再跟上，小绿绿进厨房准
备招待客人，黑宝扮演护卫角色，站在大尺寸的宽电视萤幕前。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天来是想想妳问一件事，希望妳给我一个答案。”
陆公己不为叙旧，为公事而来。
“老朋友了，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还没用膳吧？如果不嫌弃，陪我们随便吃一
点，边吃边聊？”
娙馡手按在陆公己膝盖上，用殷切目光问。
“不……好吧！”
本想婉拒，却还是不争气败在娙馡动人双眸下，点头同意。
“太好了，小绿绿把食材推出来，让陆哥挑选。”
回到过去习惯称谓，除了显得亲密外，也让陆公己没再那么提心吊胆，担心礼中有诈。
小绿绿像是风中铃，清脆地喊了声：“知道了。”
小手推著一台笼车进客厅，上方中空，四面铁网包围，几十只大肥兔辛苦处在笼中，你推
我挤，小嘴祟动，毛茸茸的耳朵高耸，逗趣可爱，完全不知即将沦为盘中飧。
“网子来。”
小绿绿手腕一转，变出一个大网，一等陆公己选定，立刻下网捞兔，杀兔拔毛。
“妹子妳跟我开什么玩笑？”
陆公己心中何止诧异两个字能形容。
娙馡纳兔为仆，平时待他们亲如家人，哪有割心头肉款待客人的道理。
“都不满意？黑宝听到没？该你表现了。”
娙馡不予理会，迳自对黑宝下令。
黑宝原地一个空翻，从人形回归真身，蹦到笼子前，倒转肥硕的身躯，肚子朝天，晾出位
于四只短腿中央，鲜美的大腹肉。
以牺牲小我，拯救妻小、族人的精神，侧头悲壮单眼含泪望向陆公己。
“兔兔。”
仿佛交代遗言地说。
“黑宝够大，我建议三吃。麻辣兔头，三杯兔腿，身体就用红酒炖，保证完美。”
听到娙馡谈到如何料理自己，黑宝身子一缩，长耳一抖，腿僵直定在半空。
“妳早知道我会来，故意摆出这个阵仗对付我对吧？恭喜妳，成功了，把他们全送回去。
”
陆公己投降认输，等小绿绿推走笼车，又对定着不走的黑宝说：
“还有你，黑宝，再给我赖在地上装死，我今天就吃了你。”
黑宝闻言，侧滚一圈后，四脚齐动，一改兔蹦，拔腿像是高速转动的轮胎，逃奔离开客厅
。
“我们是什么交情，我也不是不能商量的人，有必要在我面演这场戏吗？”
一本赤诚而来，却遭到种种防备设计，陆公己有些唏嘘。
“我也是千百万个不愿意，如果不在你开口前想法子堵着你的嘴，你一定会向我兴师问罪
，哪会像现在大开方便之门。”
娙馡所做一切无非是为了缓冲气氛。
“平白无故命簿上多了六千多人行踪、生死成谜，这笔烂帐大到我想遮也遮不住。”
代阎王掌管人间生死定数，职责所在，陆公己必须追查这些人的下落。
“不是早说了，他们和我签了约去挖坑。”
娙馡坦承与失踪人口有关。
“我的好妹妹，这不是妳随便说一句就能了事。人从生至死，全记在地府帐上。举例来说
，妳上个月抓的那位堂口角头郭永祥，阳寿七十有六，最终死在仇家枪杀下，妳硬是插手
逮了走，要他服劳役至死，毁他先天命数事小，乱了天地循环秩序事大。”
陆公己语重心长规劝。
“冲着妳从不拿神阶压我，又叫我一声哥哥，这些年我二话不说全替妳扛了下来，当做没
这回事，但妳再不收敛，我也藏不住了。届时上头追究，经年累月在地狱打滚，我倒是不
在乎受严刑责罚，担心的是妳神位遭饬夺，打回凡胎肉身受轮回之苦。”
用心良苦仅为佳人，佳人有名，二字娙馡。
“我没有想过连累你，阎王责问，你就说是我干的，我一人承担。”
娙馡无所畏惧。
“妳不就是仗着握有奴约，这些人又个个是怀罪之身，当做替天行道，理直气壮地蛮干吗
？说句不中听的话，想得太美。一来，这约签得并不公道，再来，天理昭彰，如来佛祖也
不敢强行摆布，轮不到妳指指点点。”
陆公己明眼人说明理话，要娙馡及时收手。
“这坑我挖定了。”
娙馡固执己见。
“需要人手服劳役，妳发句话，地府大把罪人供妳使唤，十万不够，百万。百万不够，把
整个十殿搬空，我也会凑出人力给妳，不要再抓活人，会出事的。”
陆公己恳求娙馡。
“你对我好，我看在眼里，放在心中，但原谅妹妹我无法从命。”
娙馡铁了心。
“好歹你也得告诉我，为什么要挖坑？”
陆公己想要问个明白。
“我敢说，怕你不敢听。”
娙馡悠哉地喝了一口香茗，挑衅意味浓厚。
“风大雨大，没我的胆子大，与恶鬼修罗打交道的人，早练就一颗大心脏。”
陆公己手按在胸骨，豪气干云地说。
“蓬莱生乱，三子争帝位，玉皇诛弟兄。昆仑悲恸，飞升于九天之外，母子从此不相见。
”
娙馡不紊不乱道出众人皆知，碍于玉帝权威，祕而不宣的天庭亘古丑闻。
“还要听吗？”
看见陆公己脸色铁青，娙馡好心探问。
“头都洗了，还怕湿吗？妳怎么会跟这事扯上关系。”
陆公己决定硬著头皮听完。
“王母娘娘痛失二子郁郁寡欢数千年，终于心力交瘁，蟠桃树不再结果，三足鸟飞离仙岛
，随侍的玉女华颜老去，恐怕再过些日子就会灵散天地，少了神力加持，偌大的仙山即将
陨落摧毁人间，神造祸，却要世人承担昆仑之恸。”
娙馡叹息，碧绿的茶汤泛起一阵涟漪。
“我挖的那坑深处，有大片万年柔石，如果我算得没错，正好能抵消昆仑落地的冲击力，
将伤害减到最低，这石头质地特别，要用阳气才有办法凿开，所以在王母娘娘气衰之前，
非得不能停止开挖，还得赶紧增加人手，免得苍生遭受浩劫。”
发大慈悲，娙馡决意挺身而出，救众生苦。
“人与天界间有天网阻隔，天庭也不会坐视不管。”
陆公己认为娙馡杞人忧天。
“臭氧层破了大洞，连带损及天网结界，撑不住昆仑之重，而且天庭对人界不敬神，物欲
横流，贪婪自大早看不惯，正好借此施以严惩。这一砸，肯定尸横遍野，你们地府可有得
忙了，你那本生死簿说不定会剩下薄薄几页。”
娙馡啧啧地摇头，预言未来恶害。
说到生死簿，陆公己不由得想起，前些时日簿中曾发生异状，数以千万计的死因像是断讯
似地，瞬间同时消失又复得。
与娙馡的话一连结，两者似乎出现关连，人间将有大变。
但他不明白，以娙馡这个名不经传的小神，从何得知诸多天界不为人知的秘辛。
王母娘娘与玉帝母子决裂后，昆仑随之成为禁句，更不曾听闻过有谁登上九天之外，娙馡
却像是身历其境，洞悉娘娘近况。
“妹妹啊，妹妹啊，妳究竟是何方神圣？”
相交一场，陆公己自以为了解娙馡，到今天才发现对她一无所知。
“天机不可泄漏，我只希望你顾及兄妹之情，多替我担待点。不为我，也为天下苍生着想
。”
绕了一大圈，娙馡目的始终如一，盼望陆公己在坑挖成之前，秘密为她掩护。
“妳挖了好大的一坑给我跳。”
陆公己惊觉自己站在大义坑前。
“灶神不烧菜，难道去拍电影？坑神挖坑天经地义，哥哥大可以不跳，妹妹绝不怨你。”
说著热泪盈眶。
“别哭了，我跳行了吧！唉，我终也体会到遇人不淑的滋味。”
平生最怕女人哭，陆公己慌乱地将纸扇一张，挡在两人之间，咻地瞬移而去。
铃声这时又响，又来一个神。
娙馡红着眼眶开门，只见吕洞宾西装革履，捧著一束百年一开，十年方谢香消的月焰牡丹
，仙姿潇洒站在门外，门一开，风度翩翩递上花束说：
“想不到是我吧，惊喜。”
却吃了闭门羹，娙馡冷冷地甩门，花硬生生折断，仅剩条条青枝。
赫赫有名的大仙，流了满鼻子的神血，啊唉，啊唉地，惨叫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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