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黑夜开始出来驱赶白昼,夕阳顽强地占据着天际西隅,霞光穿透云层尽情映照
出万紫千红。成群聚集在庙前广场闲谈交谊的村民们,逐一赶在余晖未尽之前返家。
距离亥时尚有半个时辰,老庙公快步走到庙殿内,低声催促最后一批香客尽速离去。
待正殿净空后,谨慎走遍庙前庙后彻底巡视一轮,确定庙宇内外已无闲杂人等出入,开始
动手挪移两片朱红色的厚重木门,准备把顾庙之责交予两位门神。阖上庙门前,庙公从半
开半掩的门缝中探出头来,睁大双眼来回扫视广场四周,目光最后停留在数十米外那丛老
榕树。其茂盛枝叶盼不到风力推引,独自无声孤立于暗夜中。日时凑在树荫下乘凉讲古的
民众,早已去得无影无踪,余下低矮石桌和桧木板凳寂寥留守原地,仅剩茶壶与棋盘陪它
们作伴。
确认广场上亦无人逗留,老庙公伸手抹去将要滴落眼皮的汗珠,再轻缓地阖上正殿大
门。纵使闩上门栓时尽可能留神,仍不经心让横木自手中滑落,巨大撞击声响,在寂静旷
野不断回荡,再回荡。栖息于邻近田野的飞禽走兽顿受惊扰,群起躁动尖鸣不己,喧闹将
近半柱香时间,那群鸟兽总算甘愿恢复平静,就连原本聒噪不绝的各种蛙虫,仿佛也受到
严厉警告似地同时噤声,庙埕周边陷入窒息般的死寂。
时辰未到即关闭庙门,想必老庙公有事得提早返家,然而时过一刻,却迟迟未见他离
去之身影。反倒有十来道人影,各个表情拘谨神色肃穆,悄然从后门陆续摸黑步入庙殿。
在此夜阑人静的僻远场所,这群人愈是审慎低调,愈加突显其行动神秘诡谲。
乍闻‘嘎~’的一长声打破这片沉寂,锈蚀的门钮磨擦出尖锐异音,庙东侧门受力由
里向外旋开,老庙公推开茶色木门随即退让到一旁。
一名头戴斗笠,身着白汗衫、红长裤,体形精瘦的中年男子,肩上挑着涂满红漆的竹
扁担,首先由门后跨过门槛而出。当他走动时,肩上所挑的手铐、脚镣、虎枷、鱼枷、铁
炼、拶指、炮烙等刑具,不断碰撞出‘铿锵~铿锵~’的金属声响,犹如来自冥府的催命
铃声那般,足令闻者肝胆俱寒。刑具爷行走莫约三十来步便伫足不前,站立原地使劲晃动
位于腰侧之刑具,促请庙内诸位将爷速速现身。
门后两位高大壮硕的壮年男子,听闻刑具爷催促,大步跨出门槛比肩而行。左侧将爷
面绘红黑阴阳目脸谱,身着露右肩素黑袍,外罩红肚兜,左手执竹节板批,右手持鸟羽团
扇,头载二郎金盔,脚踩结编草鞋,此将爷正是负责执行刑罚的甘鹏飞将军,亦有人另称
作日游神。右侧将爷为同样负责执行刑罚的柳钰将军,又被称为夜游神,面绘章鱼足形目
脸谱,其装份与甘将军相同,差别在于持羽扇与板批的双手位置互调。
紧接在甘、柳二将身后,二名身高差距悬殊的壮年男子,随之从庙东侧门现身。左侧
的高瘦将爷面绘白底黑蝙蝠脸谱,身穿素白长袍,下身着红裤,左手持羽扇,右手执枷锁
,头上载着写有"一见发财"字样的白色高帽,脚踩结编草鞋,此将爷正是负责捉拿鬼怪
妖邪的谢必安将军,有人称之为七爷或捉爷。右侧的矮壮将爷面绘黑底白泼猴脸谱,全身
穿着素黑长袍、长裤,左手执方牌加锁链,右手持羽扇,头载写有"一见大吉"字样的黑
色圆帽,同样脚踩草鞋,与谢将军同为负责捉拿鬼魂妖邪的范无救将军,亦被称作八爷或
拿爷。
甘、柳、范、谢四位将爷行进节奏一致,步伐大而速度缓,手臂配合脚步大幅摆动,
持羽扇之手高举齐眉,执刑具之手置于腰间舞弄。其身形步法不求刚猛,却散发一股震慑
灵魂的强大魄力。每走几步即稍事停顿,分别以锐利眼神环顾四方,再迈开大步持续前行
,如此反复来到刑具爷身后三步便停止动作。
刑具爷转头瞥见前四班就定位,压低身子把刑具往地板猛力一砸,接着使劲摇晃刑具
,任其碰出清脆声响,通知后四季前来集合。
门后余下四名青年即刻动身,依春、夏、秋、冬大神顺序,自门后鱼贯步出,行进间
呈两两一组队形,春、夏大神在前,秋、冬大神在后。前排左侧面绘龙纹脸谱者为春大神
,右侧为面绘鸟纹脸谱的夏大神,前者左手执水桶、右手持羽扇,后者左手持羽扇、右手
执火盆;后排左侧为面绘虎纹脸谱的秋大神,右侧为面绘龟纹脸谱的冬大神,前者左手执
金光锤、右手持羽扇,后者左手持羽扇、右手执毒蛇。四季大神分别穿着青、红、黄、黑
色衣袍,基本装束大致与"班头"甘、柳二将雷同,其职掌依序为泼醒、烙烧、敲打、威
吓罪犯。
四季神采用同样的身段与步法,行进至范、谢将军身后就地止步。刑具爷转头瞧见八
位将爷到齐,缓缓压低身子,脚踩前弓后箭步,静待将爷整顿好队型后,骤然高抬右腿及
腰,急遽往外横向跨步。原以为必朝右行却无预警回身向左,横移三步立即转身面向祂们
,肩上扁担随其身形上下剧烈弹跳,各种刑具碰撞之声铿锵作响。将爷与他目光相接,各
自扬起手中刑具快速舞动,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呼应刑具爷。
八位将爷齐往中间靠拢,收回刑具高举羽扇。刑具爷一百八十度回转,弯下腰压低担
子对地面一敲,立时拔腿往前暴冲,奔跑七步随即折返原位,双手拎起刑具使劲晃动,抬
起右腿迈开大步起行,引领家将团朝庙埕方向前进。队伍走到正殿大门前即便止步,伫立
于广场静默等待,朱门上彩绘的秦琼与尉迟恭将军,凛然观看庇护着这团家将。
庙埕外,两位矮小少年自东侧门走来。左侧差爷面绘白红花脸谱,上身穿着白素衣,
外加虎纹黄背心,左手执令牌,右手持羽扇,头载金冠、脚踩草鞋,此差爷为负责接令之
文差;右侧差爷面绘小蝙蝠脸谱,左手持羽扇、右手执令旗,其余装束则与文差相同,此
差爷为负责传令之武差。文、武差爷传递主神号令,待将爷接令以后,即快步退出广场。
庙东侧门碰出一声关门闷响。老庙公站在门前与四名男子简短交谈,未久,匆忙踏上
铁马迅速远离;紧接着,二名少年小跑步返家。门框旁边留置一根顶端绑有黑令旗的长竹
竿,适才与庙公谈话的魁梧中年人,抓住竿尾竖起黑令旗高举过头,轻声对身旁穿着黑色
道袍的白发年长者说:“有请法师先行。”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朝正门走去。法师伫足于门前的天公炉旁,从宽大袖口内取出一
束金纸,另一手伸进长裤口袋摸出一盒火柴,磷头对准火柴盒侧边粗糙面,使劲磨擦点燃
火柴棒。接下来把引燃的金纸分为两份,左右手各持半束,左掌置于心窝前方三吋,右掌
高举过头顶斜上方一呎处,双脚踩踏右弓左箭步,口里唸诵"启请咒",同时挥舞掌中焚
烧的金纸勾画符文。此时,执掌黑令旗的中年男子,从天公炉的另一侧大步走出,挥动令
旗趋上前向法师行礼,法师立地作揖对黑令旗回礼。
相互行礼过后,法师弯下腰引燃预先置于地板的金纸,拱手恭敬退到一旁,朗声说:
“有请将爷上马!”刑具爷闻言引领八位将爷从天公炉后走出,依序绕行燃烧的火堆,随
即排成两列面向法师抱拳回礼,转身整好队形准备出阵。
忽地,广场上刮起了几阵小龙卷风,将庙埕那堆燃余灰烬卷离地面,纸灰飘散至半空
中分解为细尘。最终,仿佛向上苍缴令似的消逝于天顶。
起马仪式完成,法师与执黑令旗者一同退回东侧门。魁梧中年男拆下绑在竿顶的黑令
旗,谨慎把它对折卷起,顺手收进缠于腰间的粗麻布袋,随同法师匆匆离去。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八音伴奏,没有炮声隆隆,更无夹道欢迎的群众,这团家将在静
默的暗夜中启程,无声执行主神交付之夜巡任务。刑具爷引领将爷脚踩八字步走出广场,
踏入农田与农田之间的狭窄土堤小径,左弯右拐绕行莫约一盏茶时间,步出满是泥泞的田
埂路,转进宽敞的干硬砂土路面,沿着这条广阔干道续行数里,即可直达目标村落。脚下
卡满厚重淤泥有碍步行,将爷选择在一株大榕树下暂歇,前四班把脚在踩树根上来回磨蹭
,后四季就地踩踏于路旁的大石头上,借此刮除附着于草鞋底部的烂泥。整理服仪完毕,
刑具爷领头迈步继续上路,九双大足沉稳地重踏于路面,卷起漫天黄土沙尘,为这只队伍
增添浩荡威武之气势。
同一时刻,距离岸边不到一浬的海面上,无端凝结浓重雾气,渔舟灯火出了眼界五米
即无可视,海上渔民忽受大雾干扰,不得不抛下船锚暂缓捞捕作业。白雾随着气流从海洋
吹进陆地,首当其冲者为高雄西北端的滨海渔村-茄萣正全面笼罩在这团浓雾当中,眼前
除了白茫仍是一片白茫。这阵夜雾来得急去得也快,水气受风力推动不断向北扩散,此地
雾气明显转淡,然而残留的迷濛薄雾,持续朦胧着人们的视线。澄黄弦月与疏落星光黯然
地高挂天顶,家将团夜行于此昏暗雾色之中,更显神祕与肃杀,倘若不知情者在外游荡,
意外撞见这群诡祕的黑夜行者,难保不会误认为遇上索命夜叉…
队伍行至茄萣外围郊区,路旁零星散落着几栋低矮的土角厝,渐走渐深入村落中心闹
区,街道二侧民宅楼房愈见稠密。放眼望去,街旁宅邸灯火通明,显然多数村民仍未入睡
,却见家家户户大门深锁楼窗紧闭,连一丁点缝隙也不留,未如平日庙会那般,敞开门户
邀请家将入宅镇煞。打从出阵至今,一路上除了这九条身影之外,全然不见任何人敢在户
外闲游,即便是人口高度密集的住宅区,街头巷尾亦是异常空荡。乍见这番街景,犹如时
令严冬般萧瑟死沉,吊诡的是,现下正值盛夏时节,这些村民何以宁可窝在燠热的室内,
也不愿走出屋外享受怡人南风吹拂?
时间回到早晨巳时,庙殿内外信众熙来攘往,庙公找来二十多位村民召开临时会议。
会后,一干人行色匆匆离开办公室,先是忙着在各大公布栏上张贴告示,注明今晚家将夜
巡事宜,并告诫民众务必回避。随后踩着铁马穿梭于大街小巷,逢人便以口头告知此讯,
获知的民众再转述予其他乡民知情,如此口耳相传,消息迅速从路竹散播出去,未及一个
时辰即传遍邻近乡镇。白日,乡民大都作息如常,该出海的出海,该下田的下田,该上工
的上工,未现慌张失序之行径,整体气氛与平时没啥不同。直到暮色开始染红天际,人们
各自停下手边工作,神色匆忙地赶回居所,唯恐将爷出巡前尚未返抵家门,这时总算嗅到
一丁点紧张气息。
夜再深一更,刑具爷放缓脚步,身后八位将爷随之减速,八双锐利眼神挨家挨户扫视
,丝毫不错失任何可疑角落。甘将军、谢将军、春大神、秋大神察看右路,柳将军、范将
军、夏大神、冬大神巡视左路,如此绕行大半村落,并未发现任何异状,遂转入小巷弄进
一步搜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