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要来说说我死前发生的故事。
其实,我的一生应该算是乏善可陈,大部份时间都没啥特别的事,安安
静静的过。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在我眼前闪过的是那些重要的人:爸爸、妈
妈、婷婷、阿翔…尤其是阿翔,很难用一句话形容和他之间的关系,毕竟我
曾经如此崇拜他,而后来却发生了那些事情。
从我死前发生种种征兆,前因后果,都已经预见了我的死亡。抱歉,我
脑子不太灵光,有时候话可能说得不太清楚。现在,反正我已经死了,时间
还多,就从我小时候谈起吧。
从小我就怕黑,每晚都要开灯睡觉。
我恐惧黑暗,一切祕密,所有难以预料、邪恶的事情,总是隐藏在黑暗
中,唯有开灯后,在一览无遗的灯光照耀下,我才能安心入睡。而且,更重
要的是,我看得到“祂们”,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们,每一夜,祂们都徘徊于
灯光之外,用祂们蒙着眼翳的灰白眼珠窥伺我,等待我。
妈妈对此难以谅解,她觉得一个男孩子个性如此怯懦,非常糟糕;每次
她在我睡觉时把灯关上,我总会马上醒来,哭闹抵挡,彻夜不休。那些骨瘦
如柴冰冷如霜的手指,总是会趁我睡着时,悄悄捏上脆弱的颈子,将我惊醒。
她无法也不想理解我的行径,总说,你怎么不学学你表哥阿翔,你不是
很崇拜阿翔吗,怎么就不像他一样大方,老是这样扭扭捏捏的的,不像个男
孩子…
她会这么说,是因为她从不知道,阿翔最喜欢捉弄我,当我们在一块儿
玩的时候,他老是突然把灯关掉,好看我惊惶失措的样子取乐。我曾经把这
些事告诉妈妈,她没有任何反应,但实际上,她始终将这件事挂在心头。我
后来才知道。
我的表哥阿翔,是大人眼中标准品学兼优的模范生,不但功课、运动样
样通,而且人前举止落落大方,讲话礼貌得体,和我完全不同。因为如此,
小时候我非常崇拜他,只要他开口,无论什么事,我都会照办。
比起阿翔,我可以说是毫无长处,唯一值得一提的地方,大概只有家里
比较有钱吧。而且,长大之后,才知道我们家还真不是普通的有钱。有时,
我忍不住猜想,阿翔因为这样,才会愿意一起玩。即使如此,那时候的我还
小,并不在意这些事情,我们的友谊开始变质,是之后的事情了。
在人前,阿翔对我非常友爱,当所有人都耻笑我的胆小和紧张兮兮时,他总是会
站出来,为我说话。他甚至送给我一个护身符,一个旧旧的护身符,说是他
奶奶给他来的。当然,不是毫无代价,而是用一辆我最心爱的模型汽车交换。
拥有护身符之后,我确实感觉好多了,毕竟是最崇拜的阿翔给我的。戴
上它之后,我不再一关灯就尖叫不休,整个人也沈稳得多。虽然阿翔不知道
这个护身符对我的意义有多大,但我永远感激他。护身符没有神明庇佑,但
是附在上面的灵魂,是我的朋友,我唯一也是永远的朋友,小叶。
从阿翔送我护身符不久之后发生了一件事,让阿翔再也没有和我一起玩
过,直到我们长大成人,再次相遇为止。
是这样的:有天,阿翔和他爸妈来家里作客,大人们在客厅里饮酒聊天,
阿翔在我的房间里,两人一起玩耍。
突然,房间的灯熄灭了。我抬起头,看见阿翔站在门口,把房门关上。
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
“把灯打开。”我说,抓紧了护身符。有了护身符之后,我不再那么
怕黑暗中的东西了,小叶会保护我。
“停电了。”阿翔回答。“你怎么不哭啦?胆小鬼,你不是最怕黑的吗?”
他站在门的另一头对我说,我想像得到他把耳朵贴在门上,等著听我哭叫。
“快把灯打开。”我说。
灯瞬间亮了,世界恢复光明。突然我听到妈妈的声音,她勉强克制自己,
仍抑不住向上扬起的愤怒语音:“你在做什么!?”对阿翔说的。
阿翔傻了。他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没想到该怎么回答。
妈妈又提高了声音:“我说,你刚刚在干嘛!?”
“我…他…那个…刚刚停电…”他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
“你为什么要欺负朝成?”妈妈高声质问。
“我没有…”阿翔嗫嚅着想抗辩。
“以后不准你再跟他玩了!你明知道他怕黑!”
妈妈愤怒上扬的语音惹来了阿翔父母的关注,但她毫不在意,当着他们
的面把阿翔撵出房门。
总之,就这样,妈妈突兀地中断了阿翔和我之间的友谊。大部份的人都
会觉得她这是过度保护,但我并不怪她,她做的总是对的,都是为我好;阿
翔的父母对于妈妈严厉的态度则无法谅解,认为不过是偶然发生的事件,也
不能说阿翔有什么错,实在不必反应太大。于是,在这之后,阿翔一家人也
很少来我们家作客了。即使偶尔造访,阿翔也跟在父母身旁,不再来找我。
但我们真正断绝联络,则跟阿翔父母有关。他们家里经济不宽裕,阿翔
爸爸做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不得已只好全家跑路,躲得远远的,十年
来音讯全无。当我再次遇到阿翔,是我三十二岁的事情了。
在这之前,我先来说说小叶吧。小叶死于民国三十四年,光复的那一年。
她说她还记得中华民国国旗满天飞扬的景象,小叶走在街上,陶醉在街上一
片歌舞升平的欢乐气氛中,她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二二八事件,也没注意到身
边那个男人。街上满满的都是人,却没人真正注意到他们。他动作迅速,一
手蒙了小叶的嘴,一手抱起瘦小的身躯,敏捷地躲进暗巷中,扼住她的喉咙,
像捏死一只麻雀一样轻易地弄死了她。
小叶至今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男人用了她的头皮和一小撮头发
做成这个邪门的护身符,从此她听命于护身符的主人,他们想干嘛,她就达
成什么愿望,无论多么肮脏龌龊,她都得照办,护身符以特殊的仪式代代相
传,直到被不识货的阿翔轻易交换掉。
我的心愿很简单:让那些该死的—好吧,祂们已经死了—鬼魂们离我远一点。
“没问题。”她说,“我会保护你。”她又顿了一下,“你是这么多年来,
第一个看到我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永远保护你。”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这么说。因为这一点,我可以为小叶付出一切。
小叶只有我,我也只有小叶。所以,有一天我会报答她。
当我再次遇到阿翔时,已经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我依然是那个庸庸碌碌
的李朝成,大学联考落榜,靠父母四处关说勉勉强强混上一所吊车尾的私立
大学,糊里糊涂唸了五年终于毕业。出社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四处闲晃。
过了这些年,岁月没让人改变多少,唯一不同的是,爸妈身体不好,年纪又
大了,这些年相继过世,留了几幢房子和一笔遗产给我,我过得很寂寞,幸
好有女友婷婷的陪伴,才熬得过来。当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就知道她是
我在找的那个人。我用来报答小叶的那个人。
婷婷非常漂亮,是走在路上所有人都会回过头来看的那一种,是无数男
人会拼命赚钱只为了替她买一个香奈儿包包的美貌,但那些男人们还要天天
加班去赚,我不用,所以她选择了我。婷婷年轻、骄纵、虚荣又任性,而且,
她并不爱我。
这一切,我都不在乎,只要她在身边就好。毕竟,我要的只是她的躯壳,
小叶需要一个身体,这是我所能想到最好的礼物。小叶知道怎么把自己的灵
魂转到婷婷身上,我只要照着她说的,一步步去做就可以。
跟婷婷同居后,闲暇时,我喜欢一人独自散步,住所附近有一处天桥,横
过高速公路上方,地点非常偏僻,平常几乎不会有人走上去,除了我之外。婷
婷知道她找不到时,我通常在这里,但她绝不会一块来这。也许她觉得我消失
还好些呢,有时忍不住这么想。我也乐得轻松,在天桥上抽烟,发呆。当夕阳
沉没地表时,所有的灯光都一起点亮,笔直的高速公路上流光四溢,像夜里一
道光河静静流淌到远方。现在的我,已经不像小时候一样怕黑了,但仍然近乎
着魔地迷恋着这样的景象。所有灯光一起打开的景象。
小叶总漂浮在我身边。我知道她也喜欢这一切,和我一样。
每次我回到家里,婷婷总是会尖声尖气的骂我,说衣服怎么这么臭啦,整
天抽菸抽个没完,改天得肺癌,脏得像猪一样,借故发顿脾气,好几天不许我
抱她碰她,直到我随手刷卡买个当季万把块的包包给她,才勉强气消。
不管怎么说,除此之外,婷婷和我在一起的日子还称得上愉快,每当我买
了什么当季的名牌衣服或鞋子给她,她就会温柔的腻在我怀里,像只爱撒娇的
小猫。不过,通常的状况还是她抱怨我闲暇时间不陪她逛街买衣服,整天不是
抽菸、上网就是在那里盯着空中不知道在想什么,曾听到她偷偷在那里咕哝:
“懒鬼,跟猪一样!”我只是装作没听到,或者看着她美丽的脸发呆。
事实上,我也不想应付她,小叶就站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她。我知道小
叶喜欢这副躯壳,已经太多年了,她总是在满足别人的欲望,这次轮到她实现
她的梦想了。我想,只是为她做点小事,应该不为过吧。
看着婷婷的脸庞时,我是满心欢喜的。因为我知道那是小叶灵魂将来的住所。
一切都很好,直到我再次遇到阿翔。三十二岁的阿翔,看起来依然是那么
地意气风发,一百八十几的身高,搭配上长期运动维持的身材,穿着一套合身
的西装。我们在咖啡厅里遇到,他主动过来打招呼。过了这么多年,不知道他
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此外,我还注意到,他西装外套的边缘绽了线。
我抬头看他,阿翔掏出名片,原来他现在在拉保险,已经是这一区的业务
经理了。他的笑容灿烂如同阳光,但那一瞬间,我知道所有的事情都会不一样,
他不再是那个被捧在天上的资优生阿翔,我也不再是那种怯懦无用的朝成。事
情已经永远地改变了,也许是因为我三十二岁,也许是因为我现在有几幢房子,
还有永远提不尽的存款。也许是因为小叶,她保护我,给我勇气,使我不再怀
著恐惧,像幼时一样,对欺负我的阿翔敬若神明。
我并未表现得特别冷淡,或是格外热络,只是彼此寒暄几句,互相交换手
机号码,匆匆聊了几句,随即各忙各的事情去了。
“我觉得这样不好。”这天晚上,小叶对我说。她透明的身躯浮在半空。
“为什么?我也不会再跟他联络,我不再怕他了。”我说,把玩着护身符。
“事实上,你们之间并没有真正地交接,他还活着的一天,就是护身符的主
人,只是他不知道。”小叶悻悻的说,旋即转身狠狠地瞪了一眼她背后的灵魂,
对方把手从我的身上缩了回去。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喜欢我,幸好有小
叶。我笑了笑。
“如果他想把护身符要回去的话,你必须无条件还给他,不然…你就会遭遇
噩运。”她忧心忡忡地说。
“没关系吧,反正他也不见得会再来找我。”
我错了。
三天后,阿翔拨通我的手机,说想叙叙旧。小叶试图劝阻,不让我去,但
我依然准时赴约。
刚开始有点尴尬,毕竟我反应慢,不擅言词,这么多年没看到阿翔,一开
始不知该说什么。但阿翔一直找话题,两人渐渐熟络起来,慢慢便聊开了。
在我们之间,遗漏这么多年岁月,有好多话要说。阿翔还是跟他小时候一
样优秀,考上知名国立大学的生科系,毕业后不想升学,便出来跑业务、做直
销,最后决定来做保险。
阿翔说了很多,包括他基于什么理念而做保险,以及保险能带给一个人多
大的保障。
“想想吧,如果你发生了意外,要怎么给你家人一个保障呢?保险不只是保
险而已,它也是一种承诺,是爱的表现…”他口沫横飞指手划脚。
我点了点头。
“不过,像我的经济和家庭状况,实在没有必要…”我委婉地说。
“那也没关系,”他看来有些尴尬,但马上继续侃侃而谈,“就算是这样,
你看现在台币贬值,钱的价值下降得多快,为了要让你的钱不再变小,买投资
险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我耐心地听完他一席话,为了我们曾经有过的友谊。
结束时,我把咖啡钱都付清了,还买了两个香草面包送他,给他待会在跑
业务的路上垫垫肚子用。
“这家的香草面包很好吃的。”我说。
“谢谢你。”他收下了。“这袋子让我想到,”他捏着装面包的土黄色纸
袋,“小时候我送了你一个护身符,那个护身符的颜色就像这样,旧旧黄黄的,
听说你那时候戴上之后,就很少半夜睡觉哭闹了…那时我还满珍惜那个护身符,
因为是我奶奶给的,她几年前过世了。”他对着我笑了笑。突然好像回到小时
候一样,我知道他从未忘记。也许他知道什么,也许他不知道,但他在提醒我,
他曾施予的恩惠。不过,没有人可以抢走小叶。
于是我便下定了决心。
我知道我永远都欠阿翔一些什么,看着他毫无心机的灿烂笑容,我说:“改
天有空来我家坐坐吧,我家很近,离这里只有几条街而已。”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晚上,小叶问我,声音里带着焦躁和气恼。我躺在
床上,她不安地在我头上徘徊,沁凉的气息拂过脸庞,像夏夜一阵微凉的风。
“放心吧,”我轻轻的说,“我会解决所有问题,一切都会如妳所愿。我们
会永远在一起的。”
阿翔几天后便来了。那天婷婷也在,开门时,她站在我身后,和阿翔打了个
照面。那瞬间我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对,他们对上了眼,彼此凝望了好一阵子,像
忘记时间,也忘了旁人一样。
但那时我还没意识到真正的危机,只是有点不悦,咳了一声,把他们拉回现实。
我把阿翔请进去,边走边聊,假装没看到他们两个人小心翼翼假装不注意
对方的微妙气氛。
这天我们三人聚会进行得非常顺利,话题持续未曾中断,一切看起来也很
好,直到晚上九点多送走阿翔时,婷婷看起来都还挺高兴的。晚上一起躺在床
上,我伸手过去,想把婷婷的身体扳过来,她却突然生气了。
“很痛耶,你不要碰我!”明明我的手劲很轻,她的语气极其不耐,几乎是
嫌恶地拍开了我的手,“很累耶!你臭死了,浑身都是菸味,不要碰我!我要睡
了。”说完,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转过身去。
“你真不该把他引进门的,我觉得事情会变糟。”小叶说。
我只是耸了耸肩。
阿翔之后便常常登门造访,陪伴我,和我聊天说笑。这原本也是正常的事,
直到有一天发现他在我离家时来过了,空气中还弥漫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古
龙水味,而婷婷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我发现了,一小包盛着精液
的萎缩保险套,被它的主人粗心地遗忘在垃圾桶中。小叶说得对,让阿翔这么接
近,确实会威胁到我们的计划。
我瞬间怒不可遏,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轻描淡写地问:“阿翔有没有来过?”
“没有啊,哪有。”她坐在沙发椅上,拿着遥控乱转,就是不回头看我一眼。
“我问妳,阿翔是不是来过了?”试图强装镇定,却仍然忍不住提高音量。
“对,他有来过,那又怎样?你需要这么大声吗?”婷婷突然站起身来,转
过来瞪着我。
“那妳干嘛要隐瞒?”我问。
“就是因为你现在这样子!”她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发飙了,“谁像你疑
心病这么重!他是来过啦,那又怎么样?你需要这样大小声吗?”
难道她没发现他们两个把什么东西丢在垃圾桶里吗?
“我再也受不了你这样了!”婷婷把遥控一甩,撞在地上,里头的电池迸出
来,飞了老远,“跟你在一起真是闷死了!整天抽烟,什么事也不会做!”她冲
进卧室里,打开衣柜胡乱收拾几件衣服,塞进包包里,转身出来便往大门跑去。
“妳想去哪里?回来!”我慌了手脚,直著喉咙大喊一声,却忍不住咳起来,
大概是菸抽得太多,这点婷婷倒没说错。那可是小叶的躯体哪,怎么能让她就这
样跑了?
婷婷不理还在剧烈咳嗽的我,头也不回跑走了。
等到情绪稍微平复之后,我坐在沙发椅上,拨著婷婷一直不接的手机,等著
她回来。这一等就等到天黑,又等到天明,婷婷依然不见踪影;到了下午,阿翔
却来了。
“你怎么了?”他看到敞开的大门和凌乱的客厅,吓了一跳。
“婷婷离家出走了。”疲惫地抹了抹脸,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我把脸埋在双掌中,
想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阿翔这家伙,应该是拐跑了婷婷之后,还是舍不得我的钱吧。
很好。
“怎么啦?吵架闹脾气了?”阿翔说。
“大概就是那样吧。”我含糊地说,“只要她回来,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说完,我站起身来,走进很少使用的书房里。
阿翔关心地跟进来,正好碰上我打开保险箱。里头有满满的金条,几串珍珠
项链还有一些钻石,同样的东西有四、五箱,不起眼地搁在书房角落。我拿出一
条珍珠项链,上头每颗珍珠都跟鸽蛋一样大小,浑圆、散发柔和的光芒。转过身
时,看到阿翔整个眼神都发直了。
“你、你帮我打电话,”我有点颤抖,因为耻辱和紧张,阿翔是我们吵架的主
因,然而我现在却要低声下气地求他。“如果她愿意回来,我…什么都会给她。”
“为什么要我打电话?”他警觉地问。
“她现在不接我的电话…如果是别人打的,她会接。”
阿翔犹豫一下。然后偷偷地瞥一眼项链。
“好,那你等著,”他拿着手机走到房门口,临出去前却折回来,“我没有
她的手机号码。”
阿翔在隔壁跟婷婷压低声音讲手机,讲了很久。
“我已经尽量说服她了,”阿翔对我说,“不过…你知道的,我也不是她的
谁,要不要回来就看她自己了…被牵扯进来,我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啦。”到现
在还在假撇清。我在心中暗暗冷笑。
“我知道…对不起。”我虚弱地说。
到了晚上,婷婷回来了,直接踩着高跟鞋走进卧室,“碰”的一声关上门。
心头突如其来又涌上一阵愤怒,但我强自把它压住了。暗暗地骂了一声。
贱女人。
“我们的动作要快,我怕她哪天又跑了。”我对小叶说。
“你在说什么?”婷婷突然把头探出来,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像怨毒的
女鬼。
“没事。”我说。
在这之后,我花了好多时间又哄又骗,买了好多礼物,才让婷婷对我的态
度渐趋和缓,不再冷战。在这段期间,阿翔依然如常地拜访,好像什么事都没
发生过一样。
有天,阿翔在黄昏时到来,时间正好,我们便一起走路到天桥上看日落。
“你很喜欢来这里吗?”阿翔倚在栏杆上,他的个子很高,整个人几乎半弯
腰搁在护栏,更显得身形修长。也许,我是该自惭形秽没错。
于是我默默把头转开,“是啊,我很喜欢这里,这里平常没有什么人来。”
点燃了一根菸,烟雾嬝嬝地飘散在空中。
“你菸抽太多了。”他说。
“没事…咳咳。”也许是最近发生太多事了,太过疲倦,我又剧烈地咳起来。
阿翔拍拍我的背。
咳嗽慢慢平息下来,一片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
“你爱婷婷吗?”他突然问。
“很爱。”我顿了顿,“我希望她永远在我身边。”
我们又随口聊了几句。
“对了,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你的财产在现在这种大环境下,只会一直贬
值,最好…要去做一些投资吗?比如说,弄个投资险什么的。虽然我是在做这
行的,你可能会觉得我是在推销,但我是真心的,买个保险,真的比较有保障。”
阿翔又问。我知道他不会死心。
“我对保险那些东西一窍不通的…反正,我在这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太多牵挂
的事情,没有这个必要。”除了小叶之外。如果她没办法转到婷婷身上,那这
个世界对我而言,也没什么好依恋的了。
“但是婷婷呢?”他问,“你从来没为她想过吗?虽然这样说很不吉利,但
是要是有一天你出事了,她就没人照顾了。”
“是啊。”我淡淡地说,凝目远望高速公路上排列整齐的路灯,等着它在恰
当的时刻一起打开。
开灯了。高速公路变成一条光的河流。
小叶突然惊叫起来:“小心!”
我转过头来。不知道为什么,在我死后回想起这一幕,一切竟然如此清晰。
寒风吹过,我剧烈地咳了起来。
阿翔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晚上冷了,回去吧。”
但我看得很清楚,在我转头的那一瞬间,阿翔分明想伸手推我,而不是搀扶。
事实上,这幕已经使我预见到之后的一切,必然也必须发生的一切。
这天,婷婷突然兴致一起,要把卧室打扫一番。事不宜迟,马上就拆起了
床上的被套。这可是稀奇的事,是自我们同居以来,她难得动手做家事的时刻。
“那我来拆枕头套吧。”我说。
“你这么懒,今天倒满积极的嘛。”婷婷笑着睨我一眼。不知为何,我总觉
得她的笑容里藏着些什么。
我抖动枕头,一个小东西从枕套中滚出来,“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婷婷
正好转头看到了。
我捡起来,是一个小袋子。打开后,里面是一小束头发,还有一张旧旧张
张的黄色纸片,折得小小的塞在里面,上头写了一些数字。
“这是什么?”我问。事实上,那是我放的。上面写着小叶的生辰八字,塞
在婷婷的枕头里,这是计划的一部份。我本想趁著婷婷不注意时偷偷抽掉,没想
到还是被看见了。
“我怎么知道?”婷婷说,眼神游向旁边,“枕套拆一拆,我要和床单一起
拿去洗了。”
她指了指旁边堆积如小山的被单床单。
“我最近身体这么不好,搞不好都是它害的喔,”我故意说,“有人对我下
咒,是妳齁,谋杀亲夫喔。”
“你有完没完啊,你身体这么差是因为你爱抽菸,干我屁事,”婷婷狠狠地
说,突然不高兴了,“把那东西丢掉啦,谁知道它哪来的!恶心死了!”
“好嘛,我只是开开玩笑啊。”我说,顺手把它抛在床脚边。心里还是有点
忐忑不安,婷婷是否可能已经起了疑心?既然如此,我决定说说另一件想必能转
移她注意力的事。
“对了,”我看着丢在地上的符纸和头发,假装不经意地问:“我的保险箱
好像有人动过了,是你吗?”
“谁知道!”看来我问错问题了,婷婷更加不快。她转身把被单抛进洗衣机
中,大把大把倒入洗衣粉。
这么多洗衣粉,会洗不干净吧。我对自己苦笑。婷婷从来没做过家事,我不
知道,她撒这么多洗衣粉,是因为生气呢?还是因为不晓得?都快加完一整包了。
但我还是决定问下去,毕竟这很重要:“最近阿翔是不是又来过了?趁我不
在的时候。”
其实,客厅茶几上的公事包,里面装置的针孔摄影机已经记录了一切。婷婷的
裸体在画质粗糙的监视画面下还是很火辣,但那是小叶将来的身体,这让我火大。
婷婷终于把一整包洗衣粉都加完了。
“你是不能闭嘴吗!?”她把包装纸甩在地上,“整天阿翔阿翔,你就这样
怀疑我,整天觉得我会跑去跟别人乱搞就对了?”
空气凝结了,婷婷再也不愿多说一句话,自顾自地跑到了前面客厅看电视。
我默默坐在洗衣间里,看着洗衣机运转、脱水、再冲洗、脱水。把被单和枕套
捞出来,丢进烘干机中,一直等到布料散发烘干衣物的暖香,在这过程中,婷
婷都没再来看过一眼。
我只好一个人抱着一大叠床单枕套,走进卧室里,把该套的套好,该舖的舖
平。当然我没忘记,把踢进床下的护身符原封不动塞回婷婷的枕头里。
“弄好啦?”不知何时,婷婷又含笑倚在门边,仿佛一切争吵、冷战从未发生。
“是啊。”我背对着她说。
“啊,好香喔,真棒。”她娇笑着,扑到床上,把脸埋入枕头中,好像一切
都没发生过。
我走到门边,把灯关上。
窗外天色已暗,黑暗中我摸索著婷婷柔顺的长发。另一只手则掐上她的颈
子,把她按进枕头里。接下来只要让她的灵魂和护身符上的小叶交换就可以了。
“哎哟,你在干嘛,还不放开我。”婷婷一开始还想故作轻快,但后来又烦
又怒,忍不住尖叫起来:“你弄痛我了,不要碰我,讨厌!放开我!”尖尖的
指甲乱抓,我的手臂上满是伤痕。
“妳不要一直乱动。”我说。加大了手劲。
“阿翔,快来我家,救命!快点…”我这才发现她刚刚拨了号。我没注意到
她拿着手机。
“妳叫他来干嘛?”我说,一阵愤怒涌上来,顺手给她一巴掌。然后,慢慢
收紧了手指的力量,他不会来得及救妳的,妳这臭贱人。
眼见婷婷的挣扎渐渐停止,直到再也不动。事情发生在一瞬间,婷婷的身体
突然剧烈发抖,她深吸一口气,张开眼睛。我凝视她,望入她的灵魂。是小叶。
此时门铃突然响了。
“既然如此,我们今天把问题一并解决吧?”我轻声对小叶说。
真没想到阿翔是说到就到,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就按了门铃,发现没人
应,于是自己拿出钥匙,开门进来。只隐约听到他在外头四处走动的声音,最后,
他走到卧室的门口,开灯。
相信在那瞬间映入他眼帘的,必定是一片凌乱的景象:刚刚才舖好的床单,
皱成一团,被子踢到床下,枕头也深深凹陷。
婷婷从床上坐起来,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怎么了?”阿翔一脸焦急和疑惑。
“没、没事…咳咳…”婷婷说。虽然已经交换成功,她的呼吸仍旧不顺,用
手遮著脖子,我刚刚掐得太用力了,上面渐渐浮出紫红色的指痕。
“我们只是发生小争执而已。”我淡淡地说,“对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门没锁,我就直接进来了。”他回答得理所当然,“到底是发生什么事,
到了非得打给我的程度?”他晃了晃手机,满脸疑惑。
“真的没事,我太急了,才不小心打给你。”婷婷扯出一个微笑。
“那…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说这话时,阿翔盯着婷婷看。
“待会儿有事?”我问。
“唔…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
“那就留下来,等一下一起去吃饭吧。”我说。
“喔,好啊…”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仿佛想确认些什么。
婷婷爬起来,走进厨房整理东西,我则悠哉地晃出来,坐在客厅看电视。
阿翔趁我不注意时,偷偷走进厨房找婷婷。
他什么都不会弄清楚的,也不需要了。
“喂,别弄了吧,”我朝厨房大喊,“等一下一起出去吃,你们出来,等一
下陪我出去散步吧?”
婷婷神色自若地走出来,阿翔的表情讪讪,同时带着一丝诡祕。
“好啊,我们一起去散步吧?”婷婷说,我注意到她对阿翔暗示性地眨了眨眼。
他也隐约点点头。
我的人生中,再也没有比今天更重要的一天了。这些事情是如此重要,在我
死后回想起来,在此刻每一分每一秒发生的动作,都是如此关键,清晰一如刚刚
发生。
三个人肩并肩走在路上,这是未曾有过的景象。婷婷从未陪我到天桥上散步,
她讨厌菸味,更讨厌我抽菸。阿翔盯着我看,也盯着婷婷看;婷婷始终对着他神
祕地微笑着,仿佛在告诉他,他们即将得偿所愿。
在这微妙的气氛中,我们走到天桥上。扶著栏杆,俯视底下的车流,等待所
有路灯打开的一刹那。
阿翔努力地想找些话题跟我聊。不知为何,我感觉出他明显的紧张,这么靠
近,我几乎嗅得到他身上燥热的汗味。
我看着底下马路上的车流,非常专注,专注到半边身体都快探出栏杆了。
阿翔突然把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我感觉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哎呀。”婷婷突然叫了一声,“我的手机掉了。”
阿翔回头看她,她对他古怪地笑了一笑,弯身下去。
事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
婷婷,不,小叶,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起阿翔的双脚,将他用倒栽葱
的方式丢了下去。阿翔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被一辆疾驶而过的汽车撞飞出去。
我永远记得,那瞬间我闭起眼睛,钻进耳中的是巨大的撞击声,尖锐的紧急
刹车,清脆的骨肉碎裂…
睁开眼睛,血肉飞溅,一如怒放的扶桑花。灯开了,一盏一盏,将高速公路
缀成暖黄的河流,我说过,所有事情在灯光下都无所遁形,如果你一开始开灯,
就会知道,这是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说起来,我的人生确实是过得不错的,尤其是最后的那几年。自从阿翔在天
桥上“失足”摔死后,我们惹了些麻烦,幸好也很快摆平了。这世界上已经没有
事情可以阻挠我们在一起了。
我再也不需要护身符了,于是我将它烧掉,和小叶结了婚。婚后,我们很幸
福,我总是在她怀里安然入睡,安然醒来,每天傍晚都去天桥散步,看着路灯一
盏一盏打开。
不过,好景不常,我死得很早,大概三十六岁,罹患肺癌,诊断时已是末期,
没几个月就去了。
这让我想到一个故事,一个年轻男人和死神变成朋友,他和死神约好,当他
死前,死神必须先给他预兆,让他知道。
有一天,死神无预警地来带走他,这时候已经变成老头的男人忍不住抗议,
说死神违背了他的誓言。
死神说:“你的头发渐渐苍白,骨头变得松散,体力大不如前,齿牙动摇,
不就是我给你最明显的预兆吗?”
年轻人无话可说。
这就像是我的状况。
我真不应该抽那么多菸的。当身体渐渐耗弱、又常常咳嗽不止时,我就该知
道适可而止,在我死前发生的所有征兆,都预示了我将来的死亡。当我过世后,
总是想起这种种情境,想起我剧烈咳嗽的模样,历历在目,一切都是死神的暗示…
真不应该抽那么多菸的,要不是如此,说不定现在还好好地和我亲爱的小叶厮守
在一起。
这是多么令人惆怅啊,当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可以和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时,死亡却硬生生地打断了这一切,只让我们过了一段短短的好日子。
所以说,身体健康的确是很重要的。
你说是吧?
故事说完了。这就是我死前的故事。
希望您记得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