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不该来看星星的。
从望高寮骑车下来准备往台中市移动时,男孩这么想着,尽管星星
很美,坐在后座的女朋友也相当满意,甚至还偷偷地盗了三垒,但骑车
下山的路上,他却止不住地心慌。
他的直觉向来很准,上次心头绷得那么紧是五年前国中校外教学,
结果他们班的游览车整个翻下阿里山山谷,虽然他连块皮都没掉,但两
个同学死于那场意外这个结果还是让人很难过。
他还在努力地安慰自己正活跃的心,就在转过一个叉路后,他忽然
发现自己身处十几台机车中间。出于直觉,他知道这些机车上的人彼此
都认识,女孩似乎也感觉到了,原本抱住他的手臂紧了一紧。
他缓缓松了油门放慢速度,然后万念俱灰。
那些机车也跟着放慢速度,并不企图让他脱队,还有几台车刻意放
得更慢,从后方收拢著,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只鳖,得被丢到滚水里煮了。
前方的机车骑士忽然停了下来,周遭的机车也跟着散漫、但不落后
的停了下来,被夹在中间的他,也被逼着只能停车。
他感觉到女朋友隔着衣服传来的颤抖,但马上发现那其实是自己双
腿止不住的抖动。
就这样,十几辆机车与快二十个人停在一处有点像产业道路的会车
处的地方,他甚至不知道他怎么到这里的。
一个青少年走向他,年龄与他大致相仿,不,应该再小一点,只是
菸酒在那人脸上留下的痕迹让他误判了。
正想说些什么,他就被那高中生——应该是——的眼神给吓到,任
由他扳动钥匙熄了火,还把钥匙抽了出来扔给另一个人。
“细汉仔不是说你没车,现在有了。”
大家一阵哄笑,不包括他们两个。
“多谢喔,不过他们这台看来也中古中古哩。”奶声奶气的回答,
最多不超过国小高年级吧。
“干你哩,有就好还嫌喔。”
他稍微安了点心,如果只是要车那还好办,于是很诚恳地跟眼前的
青少年说:“大哥你如果要车就拿走没问题,我这边还有些钱可以给你
们加油。”
正待掏出口袋里的钱包,那青少年撇了撇嘴角,应该是微笑着说:“
啊要跟人讲话不脱掉安全帽的喔,这年头大学生那么不懂礼貌?”
像是反射动作地,他马上脱掉了安全帽。
然后他并不确定哪件事先发生的。
是女友忽然凄厉却马上吞咽进去的尖叫声呢?还是他被那青少年右
手的安全帽给狠狠轰中后脑整个人摔到一边地上的动作呢?
他还想说些什么,背上被人狠狠踢中的痛楚就截断了他的话尾。
接着就是所有青少年们齐心协力地用拳脚招呼他。
这算是他第一次被围殴,但他的脑袋并未被痛楚所麻痺,反而还有
一块地方思绪清楚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甚至还能分辨那个细汉仔正在踹
他的小腿,但因为力道不足所以反而变成最舒服的地方。
他以为让他们打完出完气就没事了。
但女生的尖叫声和衣服的撕裂声提醒了他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两
三个声音交叠出他无法分辨字词却能理解意义的句子。
他一声怒吼,忽然俐落地一个翻滚逃出了围殴的圈子,正待扑往那
正打算向他女友下手的几个国中生时,左眼传来近乎穿刺进脑中的痛楚
逼得他跪了下来。
原来被大锁扔到眼眶是那么痛的事情。
他没时间多想,因为有个人忽然抓住了他的左脚高举,然后另一人
狠狠踩向他的膝盖。
原来人会先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然后才会感觉到痛啊?他恍然大
悟。
接下来照着右手手肘、左手手肘、右脚膝盖的顺序,他成功变成了
一条蠕动的毛毛虫,在地上蜿蜒出一道血红的痕迹。
这时女孩发出近乎用尽生命的惨嚎,然后悄然无声,而他没有办法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除了因为从头上蔓延下来的血早已胶住了他的眼睛外,某个人对准
他胸膛踢的一脚弄断了肋骨,准确地插入肺脏,进气少出气多的他早已
奄奄一息,连痛的感觉都丧失了。
他想起刚刚看到的星空,原来那么美丽是为了在他心中留下最好的
时刻吗?
青少年们发现他死了,在他身上搜了搜,不客气地拿走了手机与钱
包,还有几个青少年本来想把那其实只是昏倒而不是死了的女的带回家
去多玩几天,但被一开始发动攻击的高中生吓止了。
“带回去多麻烦,要的话后天我们再来找人下手就好。”
又是一阵哄笑。
众人骑上了机车,细汉仔也顺利地坐上了似乎有点太高的机车座垫,
得意地发动了机车,耀武扬威地往躺在地上的他啐了一口。
“靠北啦,这人还活着。”
细汉仔的声音引起大家的骚动,果然,躺在地上的他睁开了眼睛,
无神地看着虚空。
“会不会是死不瞑目啊?”有人这样说。
“放著不管他就好啦,是死是活都抓不到我们。”也有人这样说。
带头的人还在沉吟。
他忽然牵动嘴角笑出了声音。
呵呵。
“他在笑耶。”有人发现了。
呵呵呵呵哈哈呵呵。
“笑啥啦!”有人觉得不太舒服。
呵呵呵呵哈哈呵呵嘻嘻呵哈呵哈喔呵啊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笑声越来越激昂,忽然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气——除了那女的。
因为,就好像有一条绳子在他的头上一路往上拉一样,先是头、然
后背,接着腰、屁股、大腿、膝盖、小腿依序离开了地面,只剩下脚掌
与地球连在一起,身体看来软软的,不太使得上力。
他说话了。
“原来这是你们打算做的事啊,那接下来该轮到我囉?”
众人疑惑。
“问问你们自己,准备好了没有?”
他满是血的脸上忽然扯出一道非常妖艳而绝美的微笑,众人一阵战
栗,然后回过神来,发现所有人都回到那带头青少年正准备扯下钥匙的
状态。
他先脱下了安全帽,轻轻的抱起了身后看来也失去知觉的女孩,放
到约一百公尺远的草地上,回到了他们之中,昂首阔步。
就像在定格的画面中移动一样。
所有的人都无法动弹,别说手臂或手指了,就连眼睛要往旁边看都
办不到,即使使出了吃奶的力量,唯一能动的就是鼻头泌出的汗顺利地
抵达了地面。
“那么,”他声音带着点喜悦,“要从谁开始好呢?”
“是一掌打破我耳膜的你呢?还是捏烂我睾丸的你呢?”他的声音
有着悦耳的节奏与曲调,“或者是始终都一直在踹我小腿的你呢?”
他半弓著身,眼神直视著细汉仔,用一种非常、非常、非常温柔的
口气跟表情说:“复仇的顺序是很重要的,知道吗?把罪行轻的放前面,
罪孽重的放后面,用轻的来提醒重的:
我要来了、
我要来了、
我要来了。”
连说了三次我要来了,他的脸也越往那男孩的脸逼近,尽管表情不
能动弹,但原本带着戾气的神情现在有些小心翼翼的天真。
他说最后一次“我要来了”的时候,声音低到爬搔过每个人的耳轮
都还能带来一阵粗粝感,只是就在他伸出舌头舔了细汉仔的脸的时候。
细汉仔昏倒了。
等到细汉仔醒来的时候,发现本来被他们打到快死了却又复活的那
人跟他女友都不见了,连摩托车都消失了,而他们飞熊帮的大哥们也好
像刚醒来一样,眼神都有着某种死寂。
没有人说话地,大家都把机车留在原地,用走的回家。
他有点纳闷,但喊出声却没有半个人理他,本来打算自己骑车回去,
却在手碰到龙头的那一刹那如同被电刺到,这样下去似乎有什么坏事情
会发生?
他搞不清楚,但隐然感觉到以后还是少碰机车与这群人为妙。
于是与那些人走向了反方向——他本来就是别庄的囝仔,在自己庄
头混不下去才只好去隔壁镇混。
在走回家的长长的路上,他一直想着——
或许不该来看星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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