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夜
出院的当晚，一群人欢欣鼓舞地在Vincent的豪宅，帮我办了场简单的晚
会，平时我是个不善饮酒的人，不知何故，我今天喝得不少，整个脸庞热呼
热呼地，头晕眼花，想找张椅子坐下，发觉这屋内所有的家俱皆不是普通货
色，透出一股淡雅的风味，于是我挑了张靠墙的太师椅，听炮仔不停说着他
这些年在美国的游历，几杯黄汤下肚，难免夸大其词，却也将众人逗得笑成
一团。
原本也有邀钱叔和晓萍的，但钱叔说他躺了好几天的床，有些事必须先
去处理，再不现身，人家会以为他是不是翘辫子了，而晓萍则尽责地看顾二
手书店，要我好好放松一下。
看着嘻闹的众人，心底忽然感到平静，知道自己真实身分的不解、恐惧
、害怕等负面情绪，此刻减弱不少。
我想起钱叔，这些年来他虽隐瞒着我，但仍待我如生儿一般，我不明白
，究竟是何种力量或信念，能够养育一个身分不明，甚至不是常人的无名孩
童至今，要是别人见了，或许会认为钱叔被我给“蛊惑”了，还是我这个魔
婴，施了什么妖法。
或许他早就猜中我的真实身分，但我现在情愿相信，钱叔之所以瞒着我
，就是希望能给我一个普通的人生，残暴无情的尸神王早已死去，历史既然
让我变回婴儿，就是要给我一个重生的机会。
我想着想着，居然有点困，就当眼皮即将闭上时，肩膀忽给人轻拍了一
下，我立刻张眼，转头一看，原来是绘理。
她喝得也不少，白嫩的脸颊浮现两朵红晕，此刻看起来更显娇媚，见我
一言不发望着她，也不觉得害羞，笑道：“怎么回事？喝太多想睡啦？还是
炮仔讲的话太无聊，让你忍不住打盹？”
炮仔一听见他的名字，胀红著脖子扭头叫道：“死猴子！闷猴子！你躲
在角落耍自闭啊？给我滚过来继续喝！”
“不行，你没看到我站都站不稳，不喝不喝了！”
“妈的，我以为你天赋异秉，尸神王转世来着，结果跟以前一样，还是
个俗仔！哈哈哈！”
我被他一激，跳起身叫道：“什么俗仔？我他妈不是个转世活佛，也是
个邪神，让你尝尝我的厉害！”我叫着，就要跳到客厅中央，谁知道脚不听
使唤，身子一软，差点跌个狗吃屎。
绘理赶紧搀扶我，笑道：“好了好了，你们都别闹，赵梧真的喝多了，
我带他去透透气，你们几位继续。”
炮仔眼珠贼似的咕溜一转，嚷了一声“算了”，就掉头继续跟老姚和
Vincent喝酒。
我们出了落地窗，来到阁楼边的茶几，夜晚凉风吹拂，繁星点点，一扫
我胸口的酒气，瞬间酒醒了大半。
夜深了，现在正值满月，浑圆的月亮垂挂在漆黑的天幕上，淡淡一层月
晕，洒上薄薄的灰云，整座大地陷入沉睡，但街上仍有许多不眠的人，即使
到了深夜，也不停下忙碌的脚步，有的在寻找商机，致富的机会，有的在追
寻下班放松的乐子，此时就连玩乐看起来也赶得要命，我眺望着他们，心想
不久之前，我还是人群里的一份子，但经历这一阵子离奇怪诞的事后，仿佛
有种抽离感，似乎，我不再属于他们。
我不晓得多久没仔细看过夜空了，静静看了好一会，绘理突然说道：“
天上的星星似乎不太亮了。”
我微微一愣，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她轻轻一笑，指着我脖子上的金坠子，笑道：“你忘了吗？我不是这个
时代的人，小时候根本没有这么多大楼电灯，随便抬头一望，星星数都数不
完，你真该看看那景象，才叫美丽呢！”
我一拍脑袋，差点忘了绘理来自一百年前的日据时代，忽然想起我脖子
上的金坠子，边解边说道：“幸好妳提醒，这坠子还给妳。”
绘理按了我一把，频摇头道：“不用了，我已经送给你，就好好保管它
吧，还记得这金坠子的功用吗？”
“可以驱魔、防身、保平安。”
“不错，记得满清楚的，我看你戴得好好的，一点异状也没有，这我就
放心了。”
我问道：“什么意思？难不成这坠子给不对的人戴，还会有坏处不成？”
绘理掩嘴笑道：“当然不是，只是你的身分特殊，还以为这个坠子会给
你带来什么不便，没有就好了。”
我略微细想，终于搞懂她的意思，故意哼道：“妳跟炮仔一个样，都以
为我是妖怪，对吧？”
她连忙摆手解释：“不是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再说我也不是正常人
，换成旁人看，我也是个怪人。”
“两个怪人，呵，倒挺配的啊。”我讲话没经过大脑，刚说出口，就意
识到说错话了，脸颊热滚滚的，幸好刚才酒喝了不少，脸红应该看不太出来
，倒是绘理也安静不语，一阵尴尬的静默在彼此间蔓延。
“赵梧……”她紧抿著嘴，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正色道：“接下来
有什么打算？”
我还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绘理看着我的双眼，轻笑道：“我问你接下来有什么计画？我感觉事情
好像还没告一段落。”
我站起身，转头对着绘里说道：“我要去找陆老白，虽然不知道他肯不
肯见我，但阴符字碑对刘根而言太重要了，我担心他会对陆老白不利。”
“那我陪你去吧。”
我侧脸看着绘理，有些呆了，赶紧说道：“妳大可不用淌这场浑水，知
道我们经过了多少危险吗？刘根针对的是我，我不想再将你们卷入，万一又
有什么变故……”此刻我脑海忽然腾现尸神国古城，误以为炮仔死在我眼前
的恐怖回忆，那画面怎么样都挥之不去。
没想到，绘理语气一变，严肃说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去，你以
为你比我更了解阴符字碑吗？”
她的话让我语塞，一时之间想不到更好的说词，这时绘理的声音又柔和
许多：“别逞强了，你需要帮助，单靠自己是做不到的。”
我怔怔地望着绘理坚定又清澈的双眼，升起一股将她拥入怀里的冲动，
但我仍硬生生克制住了。
此时，身后的落地窗“唰”的一声，我俩顿时吓了好大一跳，回头一看
，炮仔酒气薰天，大声嚷道：“赵猴子！讲够了没？老子在后面听半天都没
啥重点，酒醒了就给我滚回来……喝酒！”
我瞬间头皮一麻，好家伙，偷听还敢讲这么大声！幸好我还有一丝理智
，没做傻事，但也又羞又气，大骂：“死胖子！你找死啊！”
说完我一个纵身，就扑向炮仔，瞬间大伙又闹成一团，直到天明。
三天后，一台黑色的名贵进口休旅车行驶在太鲁阁国家公园的蜿蜒山道
上，在合欢山一带疾驶著，车内坐了六人，还载不少背包行李，寻常人见了
，包准以为又是一群外地来的登山客，现在是夏秋交际之时，游客不少，但
听说有个台风即将接近台湾，沿途赶着下山的旅客纷纷对车内的人投以异样
的眼光，不解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开车的人正是老姚，他依然一派轻松地，在山路左弯右拐，平稳的驾车
技术让我自叹不如。
约略又过了二十几分钟左右，车停在一片绿意盎然的坡地旁，透过车窗
向外望，周遭群山环绕，蓝天白云，深绿色的密林间，一块块青翠的箭竹草
原遍布，远眺宛如柔软的地毯，前方不远处，有栋四层楼的庞大建筑，样式
美观新颖，据说是全台湾最高海拔的旅馆，有个雅致的名字──“松雪楼”。
一开车门，高山冰冷的凉风瞬间灌入车内，惹得我打个寒颤。
我抓了件外套，直嚷道：“天呀，城里还热得要命，怎么一到山上差这
么多！要是没准备，今天稳感冒的！”
炮仔跳下车，打个大哈欠，伸著懒腰也道：“会吗？赵梧你身子虚啊？
这叫凉爽，冷个屁！不过这趟车坐得真够久，累死我了！”
钱叔、绘理、Vincent和老姚也陆续下车，钱叔指著前方，对大伙说道：
“就是这里了，我托家乡的熟人打听，陆老白这些年都在山上当向导，没意
外的话，他就住在那边。”
其实钱叔一开始并不打算跟来的，但那晚聚会过后，我花了整天的时间
说服钱叔带我去找陆老白，起初他不肯，但我从他的反应里，看得出他是挂
念这位相交大半辈子的好友，二十余年来断了音信，打从心底很想见他一面
，最后终于不再坚持，四处打听老白的消息，比谁都还积极。
我顺着他的指向望去，一间不算大的红顶白墙屋子盖在松雪楼更下方的
位置，此时已经接近傍晚，附近不见游客，我们来到那屋子前，钱叔走上台
阶，神色略显犹豫，但只是一闪而过，对着大门“叩叩叩”敲了三下。
我们安静了一阵，一分钟过后，仍不见回应，钱叔皱了皱眉，又敲了三
下，不解说道：“怎么回事？难道也下山了？”
就当众人另作打算之时，屋内传来一阵拖鞋摩擦声，一个中气十足的男
人突然喝道：“来了来了！不是说没人预约吗？都几点了，还不下山啊！”
大门“咿呀”立刻敞开，一名穿着随兴，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拉了开
门，大伙虽没见过陆老白本人，但此人不过五十出头，那头不寻常接近全白
的发色，使我一眼便认出他来。
陆老白先是一脸疑惑，当他视线飘向钱叔时，身躯明显一震，神情激动
，但一见到站在身边的我，表情登时凝结，瞪大眼，露出不敢相信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