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哥神色肃穆,我赶紧打起精神来听坤哥吩咐。
“有人想要做傻事,我去劝一下。”坤哥语气平缓地交待我,“如果我劝
不了的话,你就带我那三个儿子进‘里面’去,走上次我跟杰克去打猎那条路
。”
黑夜中坤哥的眼神像是会发光一样犀利。坤哥很少流露出如此犀利的眼神
,就连小爱小亚她们差点被蛇咬的时候也没有。我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怪怪的
?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要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劝成功?”我问。
“你会知道的。”坤哥微笑。
他一笑脸上的皱纹全动起来,明明就是个年近半百的中年人却有说不出的
飞扬气息,看上去意态洒脱。
我呆呆哦了一声。
坤哥说完转身就走了。我揉着鼻梁由床边窗户往外看,月光透过云隙照下
,隐约显出坤哥离开民宿的背影……
瞬间我倒抽一口气。
坤哥的腰上配了刀!
刚才房间太暗,我没有注意到坤哥身上的配刀,坤哥他……他从来不对“
人类”刀剑相向,因为对他们而言,举刀就是“杀”。
有一些小混混身上带刀带枪,却不一定敢杀人,身上的刀枪只是恐吓或示
威,坤哥他不一样,只要他对你举刀就是真心要你的命。
我张口想要喊坤哥,随即想到汤氏三兄弟还在睡,牙一咬翻身下床,套上
靴子,只穿着充当睡衣的休闲衫就拎着枪追了上去。在山里追着坤哥跑时只庆
幸好在我这件衣服是深蓝色,在黑暗中不至于太明显。
这天晚上是晴时多云的天气,月亮被云遮住的时候四周一片黑灯瞎火,只
有偶尔云被风吹开时才看得到前方,于是我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在山中追着
坤哥。
从上次坤哥带杰克与我进山那次之后我就发觉,坤哥他们原住民的眼睛夜
视能力比我们一般人好得太多,活像是眼上自动配备了红外线夜视镜的功能,
再加上我与坤哥的体能原就不同,好几次我都差点追丢。
居住在光害严重的都市的人,也许很难想像完全没有光害的山区,月光与
星光漫天时能有多亮?就我的经验是,只要视力稍微好一点的人,在这种情况
下能见度其实不比打手电筒差多少。可能是天意,每当我快追丢的时候云层就
会稍稍移开一些,让我可以勉勉强强地跟上。
我不敢喊也不敢开灯,只能凭著这些年常跑这山头的印象配合这些年玩生
存游戏的追迹训练跟着。我肯定这次的速度很可能比上次的八公里还快,感觉
才出来十分钟左右我就已经喘到肺部发痛,然而即使如此坤哥仍是比我快上很
多。
我差不多有三到四次差点被坤哥甩开,到最后一次我完全失去了坤哥的身
影。
我站在树林中双手紧抓着猎枪,紧得连指节都发白。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
觉得我必需要追上他、要做点什么事……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如果真的出
了什么事我不止帮不上忙,还很可能拖累坤哥。
我反手给了自己两个巴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睁大眼睛仔细看、竖起耳
朵仔细听。绅哥以前教过我他们族中的传统山林追迹法,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一直叫自己冷静,努力回想绅哥教过我的东西,结果我怎么听还是没有
半点感觉。
坤哥,我想你们的山只会跟你们说话,它应该是不屑跟我对谈的。我不是
纳美人,依娃不会理我好吗!拜托下次可不可以教我实用一点的东西?
我知道我丢坤哥了,我很沮丧。就在我正要回民宿,照坤哥吩咐的准备一
有动静就将三个孩子带走时,身后突地传来两声沉闷的噗噗声。
那个声音我听过很多次,瞬间整个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那是我用坤哥的
弓练习射箭时,箭头插进树身的声音,不止是箭头,真枪打在树上也很类似。
总而言之,在三更半夜的山区发出这种声音不会是好事。
我也不知是哪里横生出来的胆子?想也不想就朝声音来源的方向奔去。这
时月亮又隐到了云后,视线非常不好,我直到很近的距离才能辨出前方有个人
影。
“ㄎ……”我心中一喜正想低声喊坤哥,那人已经发现我转过身来……那
是个全副武装的男人。
不是坤哥。
有人说,人在面临生死存亡之际时,这一生像走马灯快速闪过眼前;也有
人说,人在面临危急之时,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会像慢动作一样播放。我说,是
真的。
那个男人转过身的同时,手上扬起了把手枪,特长的管口显然是加装了消
音器,不过更显目的反而是他脸上配带的器具。看到那东西时我心里想的是:
拷,轻型单眼夜视镜!有没有搞错?为什么种军备会出现在这里?
脑子想得很快,身体却跟不上动作。我倏然大惊,要闪躲已经来不及,黑
色的枪孔对准了我的脸,这一瞬间几乎就是我的死期。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由树上落下。树枝回弹的树叶刷刷声中夹杂一记
断骨闷响,我眼前的枪口已经不见了。
我惊魂未定,在地上呆坐好几秒才发觉自己还活着、还在呼吸。勉强定下
心神,只见那个男人倒在地上,一个不特别高壮却似花岗岩一样坚实可靠的背
影挡在我身前。这时云又开了,冷色月光让眼前有了几许清明。我低头,一只
断臂落在他的脚边。
“说,谁派你来的。”坤哥的刀尖指著那人的鼻子,一只脚就踩在那断臂
伤处。
被踩住伤口那人疼得脸色刷白,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
“不说吗?好。”坤哥冷哼一声,高高举起番刀往那人颈部斩下……
“别杀他!”我急吼一声。
一声啻响,那把刀落在那人的颈边。我紧张得站都站不起来,爬过去一看
,也不知是我喊那声起了作用,还是坤哥本来就无意杀他?刀刃只微微划破皮
。霎时心头一松又跌回地上。
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明明差点杀了我,我却很庆
幸没有让坤哥杀了这个人。
我不是圣母属性、也不是人权协会,更没有伟大到可以以德报怨,但此时
我是真真正正地庆幸。庆幸这个人没死,也庆幸没让坤哥杀人。
我开始掉泪。我不伤心也不想哭,泪水却不止地流。我一边抹泪一边对坤
哥说:“他跟我们无怨无仇,放了他吧。”
今天的事很明显不是仇杀,是买凶杀人。有钱请得起这种杀手的人也就那
几个,宰了眼前这人也无济于事。
坤哥刷地抽回他的刀,冷冷道:“别再踏进这山头一步。”坤哥没说后面
,再踏进来会怎样已是不言而喻。
那人一得自由第一件事就是止血。从坤哥斩断他的手臂到现在也不过半分
钟,地上已流了一大滩血。再这么下去就算不杀他,他也活不成!
我原本不想理那人,可眼见他血流太快又只有一只左手,实在无法止血。
牙一咬爬过去抽出他靴子上插的短匕,叫他:“别动。”接着割开他的长裤,
撕下一条长布充当止血带,配合著刀鞘总算把他的血止住。
以前受训的时候我特别练过各种包札与止血的方法,这止血带我打得又快
又稳。打好时不觉流了一头汗,泪倒是停了。那人也不知是不是哑巴?由头到
尾居然连哼都没哼一声,我打止血带时他就压着止血点让我弄。
我弄完抬头,不期与他四目交接。那人脸上挂着装备又涂了伪装,看不清
面貌,只知道应该是个外国青年。
他的眼神很平淡,没有爱恨情仇,只是很冷静地看着我。正常人该有的恐
惧、悲伤、仇恨或忿怒……他全都没有。
奇特的是我居然也没有任何感觉,一点怕的感觉都没有。这人明明差一点
就杀了我。
“拿去。”我捡起他的断臂,他的手指还扣在扳机上。小心翼翼将枪拆下
后塞回他怀里,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我的话,“快点接回去还能用。”
这时云层又开了。月光背着我、照着他。
月光自然照不穿他脸上的伪装,却让他的双眼分外明亮。我一开始以为他
是灰色眼瞳,此时近距离一看才知道他内圈靠瞳孔是渐层状的淡淡蓝绿色,外
圈才是灰色。
……
阿美,我对不起妳,我居然看男人的眼瞳看到出神了。可是真的好漂亮啊
!妳家的波斯都没有那么漂亮。虽然我心跳噗通了两下,但我保证我没有花心
妳原谅我吧。
一夜奔波惊吓,我当时脸上的表情想必不会有多好看,那人被我这么盯着
还是面不改色,眉毛也没抖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我的话?那人左腋下夹
着他的右臂、左手压着右腋下的止血点起身离去。
我摊坐在地上。脚边是凌乱的血迹、身上也是凌乱的血迹。
夏日夜风抚过我的脸。此刻我感觉有如浦岛太郎重返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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