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人杰的搀扶下回到如意亭,连关节扭伤的剧痛都被乏力虚脱的倦怠感吞没。“剩
下的交给我就行了。”老板娘撑住我的腋窝,拖着双腿一步一步地走进后院的小型浴场。
“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俞先生。”
“欢迎回来。”温柔地在耳垂边低诉,老板娘将头发挽成盘顶的圆髻,为我褪去衣裤
,仔细地清洗污垢和沾染尘土的伤口。
唔,妳胸口上的红斑?
“哦呀,您注意到啦?”老板娘娇笑着轻握住我的手腕,滑入米黄抹胸的内里,引领
掌根沿轮廓细细绘出双乳间将近两个手掌贴合大小的半月形伤痕。
“俞先生,我年轻时是个傻瓜,为了一群不值得的男人爱得死去活来倾尽所有,只求
他们对我多一丁点儿的在意,那么就算死了也无妨呀……可惜换来的是这个呀。”
“最后一个男人赌咒罚誓说要和我到天涯海角重新活一次,我信了他呀,领着所有的
存款家当同他亡命。最后被綑得跟粽子似的载到这儿,丢在人生地不熟的荒山野岭中呀。
”
仿佛说著别人的故事一样,老板娘的表情平静恬然,波澜不兴。“上药啦,会疼,您
忍着点。”
“还能有人比我更傻么?我终于绝望啦。看见杉树垂下来的绳圈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自
己把颈子凑了上去。”
啪。我在心中默默忆起铁杉绽裂的响声。
“俞先生,我这辈子没什么快乐的事情,但想想那些男人们总是有对我好声好气过的
时候……傻归傻,我倒是傻得挺幸福的。”
菜瓜布细心轻柔刷洗的动作停滞,异于莲蓬头喷涌水柱的温热水珠一滴一滴落在我的
肩胛:“不过从来没有人愿意为我受伤,除了它……”
回过头,我望见老板娘脊梁四周顺着肌理骨骼延展,如蚯蚓依附般细长隆起的黑色疤
痕。“那是……?”
“哦呀。那孩子永远疼着呢,为了别人愈合不了的心伤、为了让人重温一场短暂的美
梦,二话不说在自己身上画下一道又一道吓人的伤疤。”如同恍惚的呓语,老板娘眼神迷
茫地叨唸著:“我日日夜夜求着盼著望着,能为它分担哪怕是一点儿的痛楚也好。终于,
某个晚上在背上也爬起了这样一条一条的伤痕呢……”
“傻归傻,我还是傻得挺幸福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呀,活下来的人都噙著泪咬著牙带着伤呀,忘不掉消不去骗不
了的痛著呀……”老板娘低声颂唱,歌声婉转悲戚,恰如十数年前诗词吟唱社学姐所吟咏
的一曲〈上邪〉。
“俞先生,痛,果然还是该痛在原来的地方;再让咱们好好想念、然后悲伤、然后选
择原谅……您说是吧?”
或许吧。我从胸前的项链摘下婚戒,把贴胸收藏的温热银圈重新套上指节。依然吻合
的尺寸,依然熟悉的、包覆的踏实,恰好遮掩住底下欠缺日晒异样白皙的一轮色差。
“哦呀……您的表情柔和多了,俞先生。”
***
清晨将行李打包,我回到首吊丘前。蓝白花海交绘出同样美不胜收的绝景,而昨晚铁
杉粗壮树干迸裂的伤口旁已细细爬上了零星的树苔。
“哦呀。那孩子永远疼着呢,为了别人愈合不了的心伤、为了让人重温一场短暂的美
梦,二话不说在自己身上画下一道又一道吓人的伤疤。”送行的老板娘说。
“在我归乡的那天,心就已经死了;可是逐渐凋零腐朽的躯体,却在铁杉的庇护下得
以重生。”系绳的老人说。
“俞老师,我认为树没有错,之所以恐惧、之所以逃避,是因为脆弱的人心。”解绳
的方人杰说。
呼唤人们前来赴死的,不是铁杉,而是心里难舍难割过往纠结而成的迷魅魍魉。有人
看见了失去,有人体会到绝望,也有人再次感受到拥有过的美好温情,然后萌生守护别人
与自己珍贵回忆的勇气。
守卫著村子的方人杰、守卫著萤花与村人的青年、守卫著铁杉的老板娘……
那么你呢?你在想些什么?能够映照别人内心、窥探别人回忆、重现别人思绪的你在
想些什么呢?在一次次试图拯救对方的自残牺牲中失败成功的你,在想些什么呢?
你也会痛吧?不只是看得见的这些伤疤,还有那颗为了所有人的痛苦哀泣和自己的无
能为力而悸动悲悯的树心吧?
但你永远也没有办法理解人心呀,那样扭曲的、脆弱的、细腻的、反复的、善变的、
贪得无厌的人心呀……终有一天,你也会满怀遗憾遍体鳞伤地死去,带着无法弭平的痛楚
且得不到救赎地死去。
我下定决心,旋开行李袋中两瓶高粱泼洒在铁杉的树干上,将细长的纸折子塞入裂缝
;拇指滑过打火机的金属擦轮,与燧石摩擦后点燃的赤黄焰火灼热得令人面颊生疼。
“再见。”
***
“老费,我把记下来的稿子烧了。”
“哈哈嘉为你好幽默啊!不过再不回来就赶不上截稿期限囉。”
“老费,你听好,我把稿子跟文档都一把火烧了,半点灰都不剩。”
“什么!”
“你扣我薪水吧,无所谓。”
“等等,喂,混蛋!我可没有付你薪水!”
那不就扯平了吗?我边打呵欠边用衣袖沙沙摩擦话筒:“喂?收讯变得好差啊。老费
,老费!你还在听吗?”抱歉啦,老费,你就好好享受我挂断手机瞬间曼妙的嘟嘟声吧。
方人杰指点村子东侧新建的行人出入口是一条长长的石阶,“两百五十阶啊……真要
命。”我轻搥腿肚和肩膀,拳眼黏起一片翠绿的扁平杉叶。
是吗……你也在为我送行吧?谢谢了。
我下定决心,旋开行李袋中两瓶高粱泼洒在铁杉的树干上,将细长的纸折子塞入裂缝
;拇指滑过打火机的金属擦轮,与燧石摩擦后点燃的赤黄焰火灼热得令人面颊生疼。
“再见。”在即将引燃浸湿酒水的纸折时,我又听见了那已熟记于心的声响。
啪。
烈日无情的烤灼曝晒,旅人扭开水壶的铁盖,节制地用几粒水滴润湿双唇,就地找了
块石头盘腿坐下。“奶奶的,几个月没下雨啦。热,真热!”他摸起腰际的水壶,想像甘
甜清凉的饮水从喉咙直通心肺的舒畅爽快,干咽了一口唾沫。
唔,取出蒲扇搧凉的他看着地面刚破土而出的一株嫩芽,不知是一时兴起或是偶发的
同情心,叹息著将水盛满壶盖,细细地浇淋树苗。“真可怜啊,大叔请你喝点水吧。”
拍拍屁股起身,旅人斜背行囊,对着地上的幼苗咧嘴大笑:“喂,小家伙,你给大叔
好好活下去啊!”
原来如此……扳下打火机的盒盖,火光随之消逝。我抚摸著铁杉的伤疤,那就是你的
回忆吧?给予你守护所有旅人和超越锥心痛楚勇气的回忆。
“抱歉,打扰一下。”粗哑的声音将我从回想的浸淫里拉拔而出,十九岁左右、适才
和踱下石级的我擦肩而过的年轻人取下墨镜,“请问首吊丘是往这边走吗?”
“对,顺着阶梯往上走就是了。”
“谢谢。”他微微点头示意,挂回墨镜,单手拎起双肩背带的运动背包拾级而上。
转头注视年轻人快步远去的背影,是很刚毅的表情呢……我思忖著。
来到这的只有两种人,好奇的和寻死的,你是哪一种?不晓得的话就往上走吧,然后
你会遇到理直气壮的老板娘、神秘兮兮的年轻村长、如镜子一般映射你生命经历的铁杉,
或许,还会遇到一个温柔呵护着村人和少女的老花匠。
插入车钥匙发动引擎,我从后照镜凝望年轻人扬起下巴对远处丘原的铁杉冠顶发楞,
晃了晃脑袋后再度迈开步伐踏入村中。
总有人会逃避,总有人会因为再现的苦痛徬徨迷离,总有人会被莫大的悲伤吞噬,但
也有人能得到救赎和重新开展人生的机会。
但那都是自己的选择,端看你所留恋的、收藏于胸臆的回忆是否能驱散迷障郁结的阴
翳,端看你从无尽的懊悔里是否能再次学会珍惜,所以……
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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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写下这个故事,给已经听过的妳。
人生没办法重来,也不一定能从教训里变得成熟坚强。
所以,对不起,关于这份没能亲自寄出的贺礼;
然后,谢谢妳,关于那些我未曾珍惜的在意。
一个月的时间,匆促地写完结局。
如果这篇短小的故事曾陪你打发些许无聊的时间,如果这样稚嫩的文字曾带给你一些
微渺的感动……
那么这里衷心请求各位能在今天代我向一个女孩子说声生日快乐。
因为她,所有盘桓的念头空想才有成形的动力。
也因为她,值得这一份祝福。
然后谢谢你们,从开始看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