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号码。”
“诶?”
我看着面前惊慌失措的电视台女助理,像陶瓷娃娃般玲珑挺立的小巧鼻子微微皱缩,
圆润的双眼不住眨动,无助的视线游移著寻求救援。“妳的手机号码。”捏住纸条的手又
咄咄逼人地向前递进,迫于威压的终于她咬著下唇迅速潦草地写下一串号码。
“对、对不起!”目送女孩满面羞红著低头逃开,我回想刚才名牌上标记的名字。唔
,是写着“毓恩”没错吧?
隔天晚上就寝前直接拨出电话,来电答铃是很普通的单调嘟嘟声呢,静静等待号码主
人的回应。
“喂?”隔着话筒也能明显听出细细柔柔女声中的好奇与畏缩,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昨
晚仓皇奔逃如受惊鹿崽的女孩背影。
“我是昨天跟妳要电话的俞嘉为,周末来约会吧。”
“诶?诶诶诶?”
那一年,我27岁,在教授协助下出版了自硕士论文延伸的第一本专书,而透过教授的
大力鼓吹和积极宣传,我成功地在学界的宿老眼中博得了后起之秀的认定。
这是第一步。
积极参加由学生动员的抗议与游行,用慷慨其词的演说激昂情绪,再理智平和地协助
警方劝散群众;在一次又一次的集合、诉求、静坐与驱离的循环里,我俨然成为青年学运
的领袖、年轻一辈知识份子的发声人。
这是第二步。
接着,在昨晚九点谈话节目中和其他名嘴及政党的代表激烈舌战,他们摩拳擦掌想要
一挫最近闯出名号年轻人的高张气燄,我明白;但我们终究有所区别……既得利益者永远
以利益为最核心的导向,但我深信自己追求的是纯然的良知、绝对的真理。
我还记得年幼时出版文宣品的父母被破门而入的警察挥棍击倒,两人一组搀住腋下将
晕厥的他们拖出屋外。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双亲,却也是我立志不惜一切也要变革这个国
家的开始。
一如预期在惊涛骇浪的言词围剿中败下阵来,但我相信之后会有更多的人记住俞嘉为
这个名字,而我所宣扬的理念也会被更多人听见;一个两个三个,厌倦政党斗争、无谓的
意气杯葛、隔空对骂口水战的人们会慢慢理解我的信条,然后八方燃起的星星之火终将燎
原。
这是第三步,而我被计画与意料之外的女助理所吸引。
“气死人了!导播每次都爱找借口摸我屁股,烂人!”第一次约会后,我开始在电视
台大楼外等她下班,把握住深夜步行回家的十五分钟闲谈一天经历的种种;从初始的结巴
嗫嚅难以成词,女孩渐渐卸下心防,而我也饶富兴致地看着身边沉静敏感的她从娟弱娇小
的身躯爆发出连珠炮似的抱怨。
“啊,对、对不起……”
“没关系,这样挺好。妳要不要试看看骂句脏话发泄?”
“诶!可、可以吗?”
“请便,我洗耳恭听。”
“妈、妈的!呃……这样可以吗?”
“嗯……”沉吟著伸出手指轻戳毓恩被寒风吹得发红的鼻头,她微微皱起眉头。“再
生气一点会更好。”
新婚的一个月后,毓恩顺从我的需求,辞去工作专责处理资料的蒐集与建档;而我接
受老费的邀请成为挂名编辑的自由撰稿者,活跃于报章杂志的专栏,夜里则是政论节目的
固定班底。
文字会慢慢渲染人心及思想,我期待也等待这个国家的人民蓄积著、准备好去迎接另
一种异于现状的政治形式。
但曾几何时,深夜夫妻的床笫私语聊的不再是亲暱的喁喁情话,而是翌日毫无间隙的
行程、细碎烦琐的政党章程、以及我津津乐道的远大理想。
柔顺倾听应和的她是寂寞的,我明白;但这每一点努力、每一点牺牲最终都将让这个
国家扭曲的体系回归正轨,也将为所有和我一样失去过亲友和公义的人寻得真正的慰藉。
多年后的历史会记载领头匡扶时代的我的名字,以及功成身退后的我对妻子衷心感念
的真情谢词。
我相信。
***
“俞老师,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喝点水吧。”张开眼,方人杰担忧的表情瞬间放松
,递过一只红漆碗。用双肘磨蹭地面,我撑起上半身,一口气喝干碗中盛装的茶水,呛得
连连咳嗽。
“老师,慢一点,别呛著了。”
环顾所处房间,梁柱和墙角布满灰白的蜘蛛网线,简陋的摆设只有呈浅褐色泽的竹椅
与竹床,整剪花草的工具凌乱四散于地,铁制镰刀和洒水壶表面红铜色密密麻麻蚀刻的锈
斑都看得出年代的久远。
“俞老师,您在这休息一会儿,等到天亮就快下山吧。您的处境比我想像中还来得危
险。”方人杰用力按住我挣扎着想起身的双肩,形成两人间气力的较量。
“别拦着我!”揪住人杰的衣襟使劲一推,他重重撞在木片围篱的墙板,灰尘自头顶
如细雪扑簌簌地震落。
“可以的话,我不希望天亮时为您解绳。”
我解开衬衫的第一颗钮扣,扯去应急固定的弹性绷带,展露颈间瘀黑青紫的绳印。“
只要回想起第一幕,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你所谓痛彻心肺的遗憾,不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
方人杰一声沉沉的叹息,让出用身体堵住的走道。“那么,祝您好运。”
唔,手肘跟脚踝都扭伤了呀,膝盖稍微弯曲便痛不堪言啊,试着扭转腰部看看吧……
干!确认好周身的伤势,我一拐一拐地蹬出屋外,腐朽的陈旧木门随手一推便应声崩倒。
以铁杉高耸的树弧为导引,我倚著沿路的树干做为支撑,蹒跚乱步地回到了首吊丘。
“出来吧。我看到了,系绳的人是你。”对空无一人的旷野大喊,我呼唤著第一天晚
上邂逅并引领我进村的老者。
叹了口气,老人从树后的阴影转出,烁动的双眼如两团青绿明灭的磷火。“说过,夜
里容易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吧……”他粗糙长茧的食指尖再次戳着我的胸膛示意,“你也看
见自己的心了吧?”
“你是谁?”、“你杀死了多少人?”、“这是怎么回事?”脑海中奔腾翻涌的思绪
与疑惑无暇理清,我讷讷地呆立原地。
“还没,还不到向我问问题的时候。”老人笑着指向铁杉,“带你回来的理由不是对
真相的渴望……是遗憾,还没有得到救赎的遗憾。”
“毓恩……”我低声轻唤亡妻的名字。
老人如猿猴般俐落机敏地攀缘上杉木,熟练地系起另一条绳索,绳结垂挂而下,停在
我一蹴可几的高度。“如果感到痛苦,我会帮你解脱,俞先生。”
“那么,俞老师,您真的准备好面对自己的遗憾了吗?”呐,方人杰是这么问我的吧
?但总有些事情不论准备好了没,都不得不面对……双手合十,我仰头向铁杉默默祈求。
如果能再听见她的声音、只要能再看见她,不管怎样我都无所谓。
在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的静谧暗夜中,我听见突兀短促的清脆破裂声,而铁杉的
树干凭空绽裂一道笔直的割痕,自裂缝挤出的树皮和木屑于空气中消弭无形。
啪。
***
“我叫汪侑霖,请前辈多关照。”答应教授的嘱托看管,我说服老费让教授的独生子
在大学毕业后进入出版社担任行销的工作。
是个很典型的年轻人呀,我观察著。思虑清明、手脚快捷、才干优越,但相对的也有
趾高气昂、好高骛远的缺点。不过最大的毛病还是那得天独厚的俊俏脸蛋,和油嘴滑舌拈
花惹草的个性吧?
进入职场不到两个月,已沸沸扬扬和其他年轻的兼职女同事传出数段绯闻。“放心啦
,前辈,我们只是玩玩而已。”看着侑霖玩世不恭的嘻皮笑脸,我暗中叹了口气,你就是
这样才更令人担心啊。
那天,我第一次带侑霖回家与毓恩共进晚餐。还记得他瞠目结舌地直盯着毓恩,不停
夸口:“哇,前辈,你夫人很漂亮啊。有这样明星脸的老婆超幸福的啊!可恶,我好羡慕
前辈!”
习惯了把沉重的公事带上餐桌,侑霖妙语如珠、天花乱坠的趣谈轶闻让用餐的过程再
次带来欢声笑语,也让毓恩的脸颊展露久违的笑颜。
送走侑霖后简单盥洗,点起小夜灯躺在床上注记着明天演讲的草稿,我随口探问一旁
蜷缩紧贴如撒娇猫咪的毓恩。“这个年轻人,怎么样?”
“嗯……很有趣的人吧?”
“如果有认识年纪相仿又稳重的女生,不妨介绍给他,让这小伙子安定点。”
“好,我会注意的。”
慢慢的,三人一起进餐的机会越来越频繁;一来是侑霖乐天的个性为我和毓恩带来的
情绪舒缓,二来或许不知不觉中我已把这小伙子当成自己莽撞天真的弟弟看待了吧?
“侑霖,你身上的味道很香啊。”在茶水间和侑霖闲谈,我抽动鼻子嗅闻他衣衫上似
曾相识的气味。
“是吗?哈哈,是上礼拜大嫂推荐给我的香水耶,看来真的有效喔。喏,前辈的咖啡
习惯加两匙糖吧?我帮你。”唔,是晚餐间谈论过的话题吧?我完全不记得了。
“前辈,老费那边麻烦你帮我挡一下啦!”侑霖轻手轻脚绕过趴在桌上睡得跟死猪一
般的老费,拿着手中未完成的草案低声向我恳托。
这小子最近一天到晚开小差啊。我假意要接又迅速缩手,斜睨着他尴尬的表情。“老
实交代,是不是去和女朋友约会?”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的暧昧笑容带着点惭愧。“嗳,这个……”
罢了,这次就放过你吧,我接过厚达四十余页的计画草案,侑霖喜上眉梢的表情显露
无遗。“下次有机会带来给我和毓恩认识认识,知道吗?”
“有机会的话,哈哈。”
我目送侑霖把西装外套甩上肩膀,小跳步著溜出大门,拨了通电话回家。“我晚上可
能不回去了,妳不用煮晚餐,早点睡吧。”
“我、我跟高中同学约好要去吃饭。”
“哦,那正好,去吧。”都结婚几年了,跟我讲电话还会紧张?小傻瓜。挂断手机,
我聚精会神研究起侑霖的用字遣词,试图模写出相似的文字风格。
晚上十一点半,为文档做了最后一次校对。我瘫倒在电脑椅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疲劳的双眼挤出些许泪渍,而裤袋中的手机适时地叮铃作响。
“喂,俞嘉为先生吗?”
十公里,八分钟,我无暇抬头注意头顶交通号志的变换,一路按鸣著喇叭踩死油门。
干你妈的红灯!干你妈的超速!干你妈的交通规则!
面前围堵的人群挡住车道,猛踩刹车,轮胎在柏油路面摩刮出嘎吱嘎吱的悲鸣。 踹
开车门推开人群,闻讯赶到的记者中几个熟面孔纷纷涌上,我左右挥肘击落一地的麦克风
和摄影机,粗暴地杀开一条通路。
马路的画布上涂抹著大片色泽艳红的血渍与零星血点,主角则是侑霖支离破碎的宝蓝
车身、扭曲变形的铁板、和血肉模糊的尸块。
喂,谁来告诉我这只是一场梦吧?
毓恩的后事一切委托葬仪社安排,无论是面对关心的来电、记者尖利的询问、或素常
舌战对手猫哭耗子的假意悲情,我都没有再开口。
挥别曾经发光发热大红大紫的公众舞台和政治论战,从熟悉的环境中淡出;取下戒指
后我足不出户,颓废地度过头七。
后来,老费迳自打开我没上锁的铁门进屋,捏紧鼻子环视散落一地的酒瓶、餐盒、包
装纸袋。“嘉为,你闻起来比大便还臭。”他高举提着的两大袋麦当劳,“来陪我吃点垃
圾食物吧,致死率会比较高。”
我味如嚼蜡地吞咽著汉堡,蕃茄酱流淌着落在我一周未换的霉黄衬衫上。身旁的老费
倒是津津有味地扫平两份套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老费拍拍肚皮,宛若无事地把捏过薯条进食的手指在我肩膀上抹去油渍,“好好收拾
一下,明天回来上班,我需要你。”
***
幻象如满涨的肥皂水泡般倏然破灭,而我再一次我失去了她。
是啊……毓恩已经逝世了呢;当她以悲惨痛苦的方式死去时,我却不在她的身边。
“让我看看她的最后一刻……”我再次向杉树祈求。在无风的夜晚,铁杉兀自摆动的
枝枒如同犹豫一般,审慎地考虑我的请求。
“拜托你了。”呐,正因为是深爱过的人,所以没有规避的理由;唯一能做的、至少
想做的,就是将妳承受的苦难从开始目睹到结末。我在结婚誓词答允过的,快乐也好、伤
悲也好,妳的一切都会有我感同身受。
铁杉再次应允,树身绽裂出另一道伤疤,俯视芸芸众生的树冠如垂泪般,用摇落漫舞
的杉叶唱起同情的无声挽歌。
啪。
侑霖的右手探触毓恩乳白色裙装掩覆下的大腿外沿,一路娑弄著向深处探进,目光在
她衣装束起的双峰沟缝肆意游走,而她回望的眼神炽烈带着矜持的娇嗔。侑霖俊美的五官
漾著自信,浑然未觉当前警示的红灯号志。
“小心!”我对着眼前的景像声嘶力竭地呼喊,双臂胡乱挥动着渴望拉住那伸指可及
的手煞车;而在侑霖更进一步地抚弄下,毓恩压低裙䙓偏转颈子,瞥见左手中指上银亮耀
目的婚戒,我看见妻子的脸庞一瞬间闪过惊恐的、羞愧的、歉疚的复杂表情,然后--
伴随撼天轰鸣的巨大撞击声,破窗而入的长条钢板硬生生插穿她的胸膛,曾经紧拥入
怀的娇弱身躯被一分为二;碎裂飞溅的玻璃破片如飞刀一般,镶入并刺穿我指尖无数次逡
巡爱抚过的脸颊;在歪曲的椅座与车门夹击下,曾于亲密缠绵间印下雨点般唇印的双腿向
诡异的方位断折。
毓恩的身体像是被乖戾孩子残暴对待的布娃娃,那些熟悉的的皱眉欢笑哭泣嗔怒的表
情,那些注记于脑中的她遍身上下的伤痕胎记,在我眼前逐一分崩离析。
“呜喔喔喔喔喔喔!”喉间滚动倾泄吼出重伤野兽般的长嚎,双手握拳着魔似地奋力
捶击一地的腐土朽叶,周围的所有景色变得紊乱空缭,直到力气放尽后才发觉双眼已一片
湿涟。从小腹涌起的酸浓胃液冲上喉头,我开始遏止不住地狂呕。
迟了三个月才正视的事故,比起对毓恩的责难、对侑霖的愤怒和醋意,令我真正感到
痛苦、无法原谅的不是幻想中他们交缠喘息著的赤裸身躯,而是自己的漠然无知。
无数个晚归的深夜,她顶着双眼厚重的黑眼圈在空无一人的客厅等待,忐忑地寻找机
会试图向我告知真相,却总等到一个满怀倦意和醉意的丈夫。
我从未再像婚前认真倾听过她像孩子般雀跃兴奋地诉说鸡毛蒜皮的生活点滴,也从未
同理体谅过她是用如何的心情听我埋怨工作的琐事,又是怎么带着苦笑在我枕边辗转反侧
,将来也永远没有机会再了解。
将她推上绝路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己。是的。而来到这的只有两种人,好奇的和寻死
的,我是哪一种?
我听到埋身于顶端枝叶间老人的一声轻叹,毅然将绳圈套上脖子,拉紧了绳结。
无意识地开阖双唇如一尾垂死的鱼,“对不起。”我说,闭起双眼等待即将嵌紧喉结
牵引而上的绳索与漫长寻求的解脱。
啪。
“不要转头!啊,你转过来也看不到我喔!”在说些什么啊?我无奈地听着背后毓恩
手忙脚乱翻箱倒柜的声音,“诶?昨天明明就放在这里的?”
“我帮妳找吧?”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具体描绘出她急急忙忙踮起脚尖托住
我后脑勺的慌张模样。“好吧,妳说了算。”
“对对对,我收起来了!”听着她快步蹬上楼梯的跫音,和转开锁头的清亮“喀擦”
声,心里好奇的感觉益发浓烈,到底是什么东西搞得这样神秘?
“呀啊!”身后传来她跌落惊呼与物品碎裂的声响,我已顾不得什么不回头的约定,
奔向楼梯。“没受伤吧?”
“没有……”毓恩一脸惨白,咬紧双唇愣愣地注视在地上断成三截的青玉镯子。
“前几天看到就觉得和你说得很像,我就想如果当作生日礼物你一定很开心。结果还
是被我笨手笨脚地弄坏了……”斗大的泪珠溃堤奔腾,毓恩语无伦次地慌乱辩解著。
在第一次燕好的夜晚,我对她坦白寄人篱下的成长经历,也提到对母亲的记忆,随着
时光消磨逐渐模糊剥落,仅存最深的印象是一只从不离身、温润古朴的青玉镯。毓恩默默
地枕在我的胸口,谨慎谛听一字一句细微的描述。
对了,那时候我说什么来着?
一如记忆中弯低身子,用窒息的、紧箍的力道将坐倒在地的她拥入怀抱,两人任凭泪
水在彼此交织厮摩的发丝中奔流。我和耳边萦绕泫然欲泣的女声同步呢喃。“妳就是我拥
有过最美好的事情。”
所以,对不起。
然后,原谅我,也原谅妳自己。
綑勒喉头的压迫感顿时消失无踪,张眼望去已见不到索命的绳圈,老人轻盈地从树枝
跃下,吁出的长叹里有同情、也有欣慰。
俞老师,我认为树没有错,之所以恐惧、之所以逃避,是因为脆弱的人心。
“毓恩……”轻唤妻子的名字,我像初生的婴孩般嚎啕大哭起来。
***
胸口两个黑红窟窿汨汨迸流的鲜血染红了趴伏的草地,鹰隼般锐利的视线紧盯目标,
对村落中燃起的冲天火光、哭嚎奔逃的妇人稚子、以及身旁气绝身亡的村民尸体置若罔闻
,青年屏气凝神扣下扳机。
“砰”,枪口喷出火花,飞驰的子弹旋转着嵌入逼近敌人的眉心,喷出一团稀濛的血
雾和碎骨。
青年抓起一旁前端烧得通红的铁条压住伤处,肌肤烧灼的血肉焦臭味与烟雾弥漫。“
哼……”忍耐剧痛的脸涨成了猪肝般的酱红色,青年闷哼一声,掰开死去村民僵直的手指
,抽出另一支步枪。
仔细瞄准,开火,每声枪响便有应声倒毙的敌人。青年狙击著那些穿着赭红军服,曾
和他一同为了不知名的理由在荒山恶水间浴血奋战过的同袍。
对方的指挥放弃密集阵形,散成弧形的包围网朝青年戍守的铁杉步步进逼,军靴踩踏
下海蓝的花苞花茎无助地拦腰断折。
“不要踩在花上!”再也无法维持冷静,青年一声怒喝,站直身子将膛内的一梭火弹
全甩了出去。“呃……”手腕手臂小腿膝盖接连炸开剧烈的疼痛,青年颓然屈膝,感觉浑
身的力气逐渐流失,双眼望出去的景色尽是一片黯沉沉的深红,而军靴绑腿穿过草丛的无
情沙沙声迅速接近。
“别怕。”青年守护身后的海蓝萤花丛簇,咬破舌尖,在口腔扩散开的浓浓腥味让他
又凝聚了些许精神,凭恃一股意气驱使着重拾地上的步枪,上膛、瞄准、击发。
“还有八个……”他说,疲软的左手再次伸向铁条。
从深沉的昏迷与幻觉中苏醒,已是余晖斜照的傍晚。青年的五指在身周爬动,本能
攫紧枪杆,费了半天工夫翻过身躯,才注意到铁杉的树梢此起彼落地悬吊五具穿着赭色军
服的尸骸,颈上系吊著磨损的黑色军用皮带。
端详吊死者脸庞的泪迹、失禁后染湿脏污的军用裤、与令人难以忘怀懊丧悔恨的表情
,就像看见在归乡险途中跋涉游离的自己。
像择人而噬的凶兽恣意伤害他人、为了生存咆哮威吓著挥动利齿锐爪;躲藏在刚毛厚
皮下的是随时会被捕猎、风声鹤唳的惊惧,以及梦魂飞越千山重洋后返家的渺小奢望。
我们都一样呢……青年喃喃自语,爬上铁杉解开了所有绑系的绳结。他退去所有枪械
的弹药,将所有的枪弹一股脑儿地扔进云雾缭绕的溪谷。
握起铁铲,青年只身一锹一土地挖掘出数不尽的墓穴,埋葬了所有熟识的、陌生的死
者。他在丘原旁搭起了一间简单的茅草屋,于朝阳升起前清除萤花边疏芜蔓生的杂草;在
密集的雨季和暴风袭来时,为萤花悉心隔上一层遮风避雨的厚布。
时代的齿轮持续转动,新的住民迁入、在传闻渲染下守悼丘误植为首吊丘、恪守誓约
的女人们被遗忘,取而代之的是缠附于古木凄风中的厉鬼谣言。青年长出皱纹、乌黑的头
发变成一头银丝,直到在某一天他感受到自己衰老的进程毫无来由地霎然停止。替代的是
摸不著脉搏、再也不曾悸动的心脏,与一具不需进食、也不会疲倦的躯壳。
他是硕果仅存的遗民、守悼丘的最后一位守墓人,以及等待着为寻死旅客系绳的黄泉
引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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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意外的话会在8月15号请人po上最终回,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