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失控的面具
时光像是不断向前放映的电影胶卷，一格一格的画面久了也是会被淡忘。
当怡君的空位不再出现白色菊花时，身形更显消瘦的叶子俊也回到学校上课。
国文，英文，数学，历史，地理……老师与学生依旧照着课表，按部就班地走在既定的轨
道上，那天晚上的怡君像是一个突发事件，曾经那么具体而切身地发生过，但现在也就仅
仅是可供回忆的片段罢了。
一天，早上的国文课。
王华蓝拿着粉笔站在讲台上讲解著诸葛亮《出师表》的时代背景，台下同学聚精会神地在
课本上做笔记。
突然，王华蓝的粉笔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像是试图冷却情绪似地深呼了一口气。
“叶子俊，你到底在笑什么？”
这句话像是一条长线，牵扯全班同学的目光转向叶子俊，看着他脸上高挂的笑容。
“什么？”叶子俊的语气很是诧异，“我笑什么？”
全班同学看着他的脸，他虽然双眉紧皱，但嘴旁肌肉依然开展着不自然的僵硬笑容。
像是个画著笑容彩妆的小丑，忧愁无奈地抹不掉脸上的笑意。
“你为什么还笑！”王华蓝对于叶子俊之前的长期病假非常不以为然，而上课中面对他这
样的挑衅更是无法忍受，不自觉地拉高了声音。
“我笑？哈哈哈……”叶子俊的眉头皱起甚至扭曲，他双手激动地抓着头发嘶声怪笑，上
半部表情痛苦地狰狞，但下半部的嘴巴却咧开诡异的笑容，“我在笑…！哈哈哈！我在笑
什么啊啊啊…哈哈……”
他歪歪斜斜地站起，忽地冲到了教室外头。
走廊外传来一阵分不清哭声或者笑声的凄鸣。
深夜时分，叶妈妈打开桌上的台灯，手中拿着一条温水浸溼的毛巾，悄步走近床旁，靠着
床沿帮熟睡中的叶子俊轻轻擦拭脖子手脚。
“妳在吵什么啦！”叶子俊突然发声，让叶妈妈吓了一跳。
“没有。妈妈帮你擦个身体，这样比较好睡。”叶妈妈解释道，透著台灯的光看着叶子俊
，他却仍然是熟睡中的脸庞。
“走开，不用擦了！”叶子俊粗鲁地斥责道，“这个臭身体有什么好擦的！去去去！”
叶妈妈坐倒在地，眼前的这个大男孩竟然变得完全不像她的儿子。
“真好啊！妈妈还会帮他擦身体耶。”貌似熟睡的叶子俊语气突然一变，充满旁观者的欣
羡口吻，“唉…为什么我都没有人关心……”
叶子俊说著说著竟然哽咽起来，泪水从阖上的双眼潸然流下，还搞不清楚状况的叶妈妈连
忙用毛巾帮他拭泪。
“子俊！你怎么了？子俊！你不要吓妈妈啊！”叶妈妈惊慌失措地抱住闭着眼胡言乱语的
儿子。
“呜呜…呜…呜呜……”叶子俊开始呓语似地抽噎哭泣起来。
“啊！”叶妈妈忍不住惊叫出声，抱着叶子俊的手猛然颤抖地放开。
叶子俊睡眠阖闭的双眼在哭泣，但发出哭声的嘴巴却咧开成狂喜的笑容，整副脸孔成了极
度失控的诡异扭曲。
叶子俊似乎被妈妈的叫声吵醒，失神地睁开惺忪眼睛。
“妈…？”他不解地疑惑，“怎么了吗？”
他的眉头皱起，但他的脸上依旧高挂著咧嘴笑容，而他的眼泪也依旧不停淌下。
叶妈妈摀著嘴，惊惧的眼泪溢满了眼眶。
※
叶子俊躺坐在床上，手里拿着镜子，沉默地观察自己的表情。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踏出房门了，他甚至连电脑都没碰，手机也关机，将自己完全闭锁在隐
蔽的世界里。
对着镜子失眠好几天的他发现，自己常常会不由自主地笑，不由自主地哭，甚至是不由自
主地说话。而他也终于找出了原因。
— 他发现自己的体内住着其他“人”。
“它们”和他共用着这个身体，甚至正侵略剥夺着他的使用权。
他并不像外表消瘦的身材一样软弱，他起身，准备好好上网搜寻这个糟糕状况的解决之道
。
“扣扣！”门外响起敲门声，而门还没等叶子俊回应就打开了。
一个穿着西装，仪表堂堂的陌生男子走了进来。
“你是…？”叶子俊疑惑。
“子俊你好，我叫蔡宗錞。”中年男子亲切地微笑，“我听说了你的状况，我是来跟你交
个朋友的。”
叶子俊打开了房间大灯，两人坐在电脑桌前谈话。
“你今年高三是吗？”蔡宗錞问道。
“嗯，怎么了？”叶子俊对眼前的这个陌生男子依然没什么好感。
“你爸妈离婚多久了？”蔡宗錞推了推金框眼镜，语气平和地问道。
“这…这不关你的事。”叶子俊不耐地皱眉。
“你从国小开始就只跟妈妈一起住？你从8岁之后就没再看过爸爸了？”蔡宗錞继续追问
下去。
“……”叶子俊的心底火起，恼怒妈妈干嘛这么多嘴跟这家伙讲这些有的没的。
“从国小，国中到高中，你的求学经验里，有没有被同学嘲笑过单亲的家庭背景？”蔡宗
錞镜片里的眼神就跟问题一样尖锐。
“……”叶子俊感觉脑袋里像是有火在烧。
“你是不是长期自卑？你很羡慕别人有爸爸是吗？”蔡宗錞毫不留情地追问。
“你够了喔！”叶子俊用力拍了椅子吼道。
蔡宗錞沉默了，不发一语地看着盛怒的叶子俊。
“子俊。”他平静地拿起床上的镜子对着叶子俊。
“你在笑。”
叶子俊看着镜中的他正开心地对着自己微笑。
蔡宗錞放下了镜子，突然对着叶子俊喊着莫名其妙的词汇。
“什么？”叶子俊不解地看着蔡宗錞。
蔡宗錞深吸了口气，像是已经说了千百次一样不厌其烦地重述：“叶，子，俊。”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著，他刚刚不断唤叫的姓名。
“……”叶子俊听清楚了，也沉默了。
“没关系，我说过我了解你的状况。”蔡宗錞安慰他，“我是来帮助你的。”
“你是妈妈带大的吧？”
“嗯嗯。”心情糟透的叶子俊勉强应声。
“小时候…”蔡宗錞看了看关上的房门，刻意压低了声音，“妈妈有没有虐待过你？”
叶子俊睁大眼睛看着他。
“比如说，因为生气所以不给你饭吃，拿衣架拿扫把打你，把你用绳子绑起来关在房间…
…”
叶子俊没有回答他，但某些遗落的碎片却不断地从脑袋的四方角落被捡拾起，让他脸上的
表情渐渐复杂。
“每一次的虐待之后，妈妈是不是都会抱着你痛哭，说妈妈真的好爱你，妈妈是因为爱你
才打你……”
蔡宗錞继续说著，继续验证自己的揣测正确，虽然叶子俊的脸上又出现了诡异的笑容。
“好，你不想说也没关系。”蔡宗錞耸耸肩，拿出了西装口袋里的iphone，“你看看这些
图画。”
脑中一片混乱的叶子俊看着手机萤幕里色彩缤纷的一张张图画。
第一幅是全黑的背景里，画著一位穿着迷你裙的金发时尚辣妹，下方画家的署名是Abi。
第二幅是一张水彩画，低调的色彩里有一个硕大而溶解中的女性头像，画家属名是Dawn。
第三幅画家Anon则是在一片黑暗中用白色勾勒了许多暧昧抽象的线条，第四幅画家Kenny
则是画了一片鲜艳明亮的花丛，第五幅画家Suzie则是用粗糙的彩色线条画出一位抱着婴
儿跪着的母亲。
第六幅、第七幅、第八幅，来自于MJ、Patricia、Bonny三位画家，都分别用图画展现了
迥异的创作风格。
第九幅，最后一幅画没有署名，在一片漆黑的底图背景中，画著五位赤身裸体的女童，双
手都被绳缚在后，其中有两位没有画出双眼，有两位的双眼蒙上黑色的布条，而中间那位
红发女童则是戴了一副俏皮小丑的欢笑面具，成了整幅残酷虐刑图中最毛骨悚然的反差。
“这是什么？”看完图画，叶子俊只觉得更加迷惑。
“这是英国的一场画展，这些风格大异的图画事实上都来自于同一位画家。”
蔡宗錞在手机上点选出一张金发中年女子的作画照片。
“她叫Kim Noble，英国的一位单亲妈妈，她小时候因为受到父母长期虐待，所以患上了
解离性人格疾患，最多曾经拥有20个不同的人格，年长后才渐渐稳定剩下12个人格左右。
而她这12个人格个性迥异，有的乐观开朗，有的生性抑郁，有的患有厌食症，有的则血腥
残暴。她当初听从艺术治疗师的建议，试图透过绘画的方式放松身心以利治疗，却意外发
现自己与其他11个人格都拥有不可思议的绘画天份。43岁才开始学习绘画的她，迄今已经
创作了200多幅画作，在欧洲各地开了27次的个人画展，艺术界盛赞她是拥有12个灵魂的
天才画家，她的画作价格也一直地攀升。”
蔡宗錞说到这，停下来看着叶子俊。
叶子俊也正凝视着他。听完蔡宗錞说的这个画家故事，他感觉心底有股情绪已经撩升到快
要无法压抑，右边眉毛上方的肌肉正微微跳动着。
蔡宗錞察觉到叶子俊的异样反应，于是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好，我想你似乎累了，
你先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叶子俊却反手抓住了他的手掌。
“你是谁？”叶子俊的语气听起来很不稳定，“你来找我干嘛？”
“我……”蔡宗錞顿了顿，勉强地挤出微笑，“你忘记了吗？我叫蔡宗錞，我是来跟你交
朋友的……”
“我说……”叶子俊抓住蔡宗錞的手使上了力，声音颤抖地质问他，“你是不是医生？你
是不是觉得我有病？”
“子俊，你冷静点！”蔡宗錞用力地甩开了他的手，手掌上已经浮现了红色抓痕。
“冷静？好，我冷静…冷静……”情绪似乎冷却下来的叶子俊摸著自己的脸庞喃喃自语。
“我是精神科医师，经过刚刚的会谈，我觉得你可能患有人格分裂症。”蔡宗錞一边说著
，一边观察叶子俊的情绪反应。
叶子俊听完，却低头保持了一阵子的默然。
良久，他才抬起头问道：“是妈妈怀疑我有精神病吗？”
“是你妈妈主动来找我的。”蔡宗錞小心翼翼地回答，“但你也不用太沮丧，确认疾病总
比浑然不知好得多，依现在精神医学的进步，人格分裂症是可以有效控制的。”
“……”叶子俊对于他的鼓励并没有太大反应，呆滞的眼神继续提问，“精神病会传染吗
？”
“不会。”蔡宗錞肯定地回答，皱眉的他不清楚叶子俊这个问题的用意。
“……”叶子俊看着蔡宗錞反光的镜片，疲倦地扬了扬手，“你走吧！我累了，想睡了。
”
“好。”蔡宗錞起身，今天的谈话对于病症的进度已经有了很大斩获，“那我明天再来。
”
叶子俊不置可否地送走了他，关上了门。锁上。
他疲累而茫然地靠坐在门边，一道开阖世界的分野。
分不清时间的漆黑房内，只有电脑萤幕闪著微弱光芒。叶子俊蜷缩在椅子上，右手紧抓着
鼠标，上网浏览着人格分裂症的相关资讯。
“解离性人格疾患”（DID）、《化身博士》（Jacky and Hyde）、丹尼尔‧凯斯的《24
个比利》与《第五位莎莉》、克里斯汀‧赛兹摩尔的《三面爱娃》……
叶子俊读著网页上中英文的相关文献，渐渐地清楚又困惑于自己可能患有的疾病，仿佛上
天开的残酷玩笑似地。
疲倦透过双眼蔓延进身体，叶子俊胡乱地推开电脑桌前的杂物，累趴在萤幕前迷糊地睡着
了。
熟睡中他迷濛地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脱光了衣服在洗澡，但昏暗的浴室里水量不足，他只
能用有限的水在身上干抹，却怎么也洗不干净，身体越洗越脏，越洗越黏，甚至越洗越闻
道自己扑鼻的臭味，全身黏呼呼地又臭又脏…
然后他醒来了。
浴室的灯没有开，半掩的门外透著房间的微光。
他在回音中沉重地喘着气。
他感受到右手腕传来的剧烈痛楚。
他咬牙，心脏猛烈跳动下开了浴室灯。
叶子俊全身赤裸地站在浴室里，右手腕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正间歇流着血，他的身体则
像是用鲜血洗沐过一样遍体血污。
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咧著嘴，笑得好开心。
“叩叩！叩叩叩﹗”房外敲门声起，房内却没有人回应。
“奇怪，早餐他也没吃，昨天太晚睡吗？”跟蔡宗錞一起站在房外的叶妈妈皱眉，拿出叶
子俊房间的钥匙开了门。
蔡宗錞先走了进去，阴暗的房内没有人。
却有一股扑鼻的血腥臭味。
蔡宗錞与叶妈妈脸色大变，双双冲进了房内的浴室。
叶子俊赤裸地躺在浴室地板，半凝固的血液成了他的床，他的四肢仿佛解脱一般地放松伸
展。
他的右手腕与左手腕上有着数不清的深红伤口，一把生锈的大美工刀冰冷地掉落在他的颈
边。
“比 死 更 可 怕 ”
浴室的镜子上，鲜血歪歪斜斜地写着这几个字。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