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他也是坐在看不见窗外风景的轿车中,前往申家。
他还记得当时穿着整套新衣服,拎着母亲亲手做的小布包,里面放着要给外
公的礼物,所以他很小心拿好包包。
申家戒备森严,大宅子住了许多人却寂寞无声,和热闹的华中街很不相同。
胡理第一次只身来到全然陌生的环境,舅舅阿姨露骨的打量让他有些胆怯。他握
紧小手,鼓起勇气朝他们露出笑容,他们回以微笑,让他安心不少。
他瞥见大厅座上的老人,眉眼和母亲有些相似,还没上前打招呼,老人就撑
起拐杖,绷著老脸来到他面前。
“外公,您好,我是胡理。”他恭敬福了福身子。
老人淡淡望着他,庄严的面容似乎软化几分,让胡理以为他和以往认识的老
人家没什么不同。
“你母亲的地方早被清出去,没房间给你住。”
他一点也没受到威吓,只是朝老人眨眨眼:“伤脑筋,我该怎么办呢?”
“来。”外公握住他的小手,胡理还记得满布皱褶却柔软的触感。“跟阿公
一起睡。”
当晚祖孙俩在榻上相谈甚欢,胡理努力想要补足彼此七年来的空白,使出浑
身解数,又按摩又撒娇,要让外公喜欢上他。
外公笑起来和母亲很像,胡理觉得可以靠近一点。
他趴在外公腿上入睡,那只手抚着他的背脊,依稀听见老人哽咽地说:“小
理,你知道吗?阿公一直很想念你和你母亲。”
他抬起昏沉的脑袋瓜,亲暱蹭著外公的手──既然如此,阿公和小理就不要
再分开了。
那时,他还太小,不曾吃过半点苦头,对人类的认识还相当浅薄,重重摔了
一跤。
才知道,幻象不只是妖魔的专利。
被押下车前,他被打了几针,意识混沌不清。
几个孩子跑出来看热闹,指着他,嘻嘻笑着:“是妖怪、妖怪耶!”
胡理努力想看清缠在孩子背后的黑影,却被以为在诅咒他们,舅妈和阿姨连
忙把儿女抱进室内。
他被带到离大门最远的院落,进了电梯,往下到禁锢过他的地下室。环境汰
然一新,墙壁被漆得雪白,除了药水味重了些还可以接受。
他被带到与其说是床铺,还不如是生物实验桌的长形大理石床,安上为他量
身订做的手镣脚铐。
这些刑房用具即使仔细保养也看得出有些年代,被地下室湿气锈蚀几个连接
处,不是新玩意,胡理粗略估计这是三年前完工的牢房装潢。
三年前,华中街十五岁以下的青少年全被逮补归案,罪名是贩毒。
胡理早该怀疑他们挥霍的本钱从何而来,可是等他发现,一切都太迟了。
邻里虽然用力咒骂儿女伤天害理活该捉去枪毙,但夜里总是响起邻人无助的
哭声。
药头供称主要看上华中帮未成年,还有自小习得的生意手腕。他们父母从早
到晚忙碌不止,没有时间管束孩子。
口供一出来,大众纷纷指责华中街的人为了赚钱连孩子都不要,贪婪的畜生
,还造谣是爸妈指使儿女去卖迷幻药。
胡理每天去看守所探望华中帮小子们,一开始还能骂两句,到后来只是茫然
看着低头啜泣的邻居弟妹。就像警察在旁边叹息:新闻闹这么大,这些孩子以后
玩完了。
外公一定记恨著当初华中街骂他是吃囝仔的畜生,胡理意识到这件事约莫和
他脱不了干系。
母亲托人私下调查,确定和药头拉线主使者是申家预定的接班人,也就是外
公的长孙。据事后大表哥在酒店和一群漂亮女人炫耀,同样是卖药,穷人就是该
死。
果然是申家,又是他的错。
得知真相后,胡理带着华中街所有招牌菜去探监,引起一阵骚动,被警告下
次不准再拿这么引人犯罪的美食过来。
有他在,他们不像一开始那么胆颤,只要有阿理大哥,就不信谁敢欺负他们
。
“理哥,今天不是高中考试吗?”
“我有去考啊,那个很简单,一下子就写完了。”
胡理在心底发誓,一定要救他们出来。
他在看守所接到外公慰问电话,好像彼此从未有过嫌隙一样,邀请他来本宅
一趟,为免他固执愚昧的母亲生气,还请瞒着他家人。
他虽然不再是小孩子了,但怎么也掩藏不住话里的无助,一口应下,不停要
外公保证会放过他的弟弟妹妹。
轿车等在外边,他上车就被按住口鼻,车子急驶而出,突然冲来一道人影,
碰地一声,他看见碎花裙扬起,然后再碰一声,母亲坠落在滚烫的柏油路面。
当下他脑子完全空白,只是下意识呜呜叫唤,母亲似乎听见,四肢动了动,
一身血淋爬了起来,攀上轿车引擎盖,用力拍打前车窗。
“你们要把我的孩子带去哪里!”母亲抛下所有修养,像只母兽嘶哑吼叫,
震慑车内挟持他的人马。
申家还是忌惮著母亲,和下贱的他不同,母亲可是血统高贵的千金之子。
他被放出来,一触摸到母亲,母亲紧绷的身子就放松下来。
“妈妈,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母亲被撞碎一边膝盖,从此不良于行,身子也一落千丈,但她还是露出欢欣
的表情,因为总算是毫发无伤地,成功保住了他。
母亲给外公政敌提供消息,换回华中街的孩子,下次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经此震撼洗礼,胡理隐隐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除了向来嘴贱的父亲
,没有人骂他一句,都觉得他无辜可怜,华中街邻里即使差点失去亲生孩子,还
是百般维护着他。
有违人情,不应该如此。
他想起宗主说过,父母得上天垂怜,育有一女,而他是天生的妖魅。
他开始有意避免和人深交,只剩箕子因母亲所托,不得已义务看照。
通讯录全面死绝的情况下,他和箕子交情比过去国中的朋友还好,他观察过
,也比同年的孩子熟络许多。
每次箕子说:“阿理,你对我太好了吧?”他都得回头想是何年何月的哪件
事。
虽然刻意压抑过,但胡理感受得到,箕子非常喜欢他。
他认为这是他应得的报酬,没有多去抗拒。
记不起教训,所以箕子就被卷进他和申家之间,成了最后的牺牲品。
胡理怨恨申家、外公,不是因为他们在他身上造成的伤痛,而是剥夺了他尽
情爱人的权利。
胡理在石床昏睡一阵子,大约接近中午时分,有人捧著一团血肉端他到面前
,未经处理的肉类腥味让胡理不住作呕。
“表弟,你还记得我吗?”年轻人微笑招呼著,不过二十来岁便头发稀疏,
两枚眼窝凹下发黑,应是酒色无度的表症。
这他真的不记得了,他对人和毛球的记忆力不是同个等级。
“是我把你的头整个塞到狼狗嘴里,你竟然忘了。”
申家的大表哥把肉团拿起来,用肉团前肢拍打胡理的脸。
“你猜猜,这是什么好东西?这么高级的饲料,我们可是找了好久。”
胡理闭眼,定下心去想在健教影片中见过的形体,是人的胎儿。
“我都喂狗吃生肉,你应该也会喜欢吧?不是说妖怪吃人可以增加力量?快
吃。”
申家长孙单名一个“礼”字,也注定他缺乏仁义和廉耻。
胡理不觉得大表哥是能讲道理的人类,他泛黄的眼中没有一丝清明,而他在
外又被包装成年轻有为的大好青年,大学一毕业就准备推上政坛。让废物得权就
算了,竟然还神经不正常,下一代的老百姓怎么这么倒楣?
申礼把肉团一只手挤到胡里口中,看胡理把早上的食靡吐出来,白色制服包
覆的双肩颤抖著,不由得开怀大笑。
胡理感觉到胃在汹涌翻搅,他的体质本来就不能接受生食,上次被箕子唬弄
吃了一口生鸡肉,害得小袖在厕所外担心他会吐死在马桶上。
他极力想把胎儿当作一般的死肉,不要表现出害怕的情绪,让敌人更加得意
。
“仪式可以开始了。”申礼逗弄过后,才被舅妈催促著办正事。
胡理被几个道袍男人架起来,他们好像对他说了“抱歉”,但他没有真正听
清楚。
佣人推来一台菜市场常见的碎肉机,舅妈掩鼻要儿子放下死婴,但申礼却拗
著舅妈要自己动手,他要亲自摧毁一直以来隐隐威胁着他地位的对手。
祖父真正想要的继承人是这只小狐狸精,不时在他面前说起,要不是长生不
老和外孙之间只能二选一,早就把胡理接来身边教养。
肉团被扔下之前,胡理恍惚见到胎儿朝他睁开眼,乞求一丝怜悯,然后“吱
”地一声,血肉模糊流出。
请来的高人指示申家,先让妖物吃了人,再杀他才叫替天行道,这样虐杀他
就能变成功德一件。
胡理以为生而为人,杀人和杀鸡杀猪终是不同,但申家告诉他,其实都是一
样的。
他被强迫灌食,再吐再喂,申家有几个旁观的孩子看了妖怪的蠢样,忍不住
引颈偷笑。胡理看去几眼,小孩子纤细的项颈就像他父亲第一次教他给绞住鸡脖
子,很轻松就能扭断。
申家不知道,在胡理眼中,申家和大宅子外面的凡人,也都是一样的。
胡理没有求饶,只是反复说道:“我要见外公……”
他们说,畜生不需要衣装,扒下他齐整的学生制服,让他赤裸跪在冰冷的床
上,看他细秀的发垂在白皙颈间,不禁赞叹真是只漂亮的畜生。
申礼把手探进他的大腿间,胡理冷冷瞪着他。申家长孙什么经世治国的学问
都没习得,但威逼那套倒是尽得真传。
“你忍着,我就不碰你妹妹。”
听见胡袖的名字,胡理突然暴跳起来,随即被人用力压制在石床,额间撞出
血花。
申礼看原本泌泌流着鲜血的伤口没几下子就止住血势,复元长出新皮,叫人
快拿刀具来,跃跃欲试。
“胡闹!”老人喝斥道,任凭申礼也只能乖巧站定。
胡理半趴在病床,发出哽咽泣音。
“外公……”
老人被声音吸引,不自觉推动轮椅接近石床,两个法师拦住他,劝告最好不
要太靠近濒临崩溃的狐媚子。
“外公,我是胡理,您不认得我了吗?我知道您生病,还特地和狐仙讨了长
生药,您都被他们骗了。”
老人看胡理四肢都被抓得死紧,决定斥退申礼,再演一段慈祥祖父的戏码。
“什么长生药?快告诉阿公。”
胡理伸首靠去,贴近老人耳畔,故意模仿七岁时撒娇的声音。
“外公,我告诉你,人,都会死喔。”
老人勃然大怒,重重往胡理姣好的面容掴下巴掌。胡理噙著笑和血丝,一派
纯真望着老人呕出黑血。
他像兽一样四肢伏地,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地下室间。
申礼成功毁去一个谦良的少年,只是突然有些害怕。
老人被推向医疗间,医生说等不及了,高人们也说要抓紧时间,否则让妖精
蜕变成妖魔,这个家所有人都会被这个大劫吞噬下去。
他们剥去狐妖的皮,相信没了毛皮,妖怪就不能再变化。他们以最熟稔的手
法割下一层又一层,新皮却又瞬间长成,好像怎么也没法毁去他的容颜。
没有止血,很快地,大理石床被染成红色,指爪挣扎的幅度也愈来愈小,终
于,仪表上的波动图示变成直线。
医师松了口气,判定捐赠者死亡,接替法师的位子,剖开胸膛,拿出温热的
脏器。临走前,还看了眼双眸半合的少年,从未见过有人死去的模样能如此美丽
。
“好好守着,只要等天雷下来……”术士交头接耳。
雷声大作,他们还以为天谴来了,就要开通地下室隔层,引天井的电光消去
妖物尸身,没想到通道处杀来背古剑的少年,手持雷符,刹那间,满室电光霹雳
,代表他满腔怒火。
“放开那只狐狸精!”
他的法术还很生涩,应该是习道不久,但是力量相当惊人,外面守备的术士
都是输给他无需休整的法力。
“为道之人竟然以多暴寡,恃强凌弱,你们有种就给我说清楚,他到底做错
了什么!”
金亮的闪电消散,紧接而来是红符卷起的烈焰。
眼尖的人认出,上面咒文既不是向自然借取,也非自身修炼的能力,而是消
逝在洪荒之中的上古神祇咒印。
法师互相使眼色,决定避开他的锋芒,任其力竭而尽。
箕子看他们让出一条路来,也不再穷追猛打,喘息著走来石床边。
“阿理,你怎么光溜溜的?他们还真是群变态。”箕子抽开古剑,斩断胡理
四肢的锁链,再低身去扶像是趴睡在床上的胡理。“我回家找干架的傢俬,耽搁
一点时间,你不用怕,我马上救你出去。”
他摸到满手鲜血,心头一沉,颤抖去摸胡理的鼻息。
“阿理?”
这一刻,箕子这些年来强撑的潇洒全部瓦解,他伏在他心跳停止的胸口,痛
哭失声。
本来只有五感,必须依赖躯体去感应环境,听看闻说碰触,在他重新清醒后
却多了什么,连带这个世界也变得不同。
他能那么快结束长眠,多亏另个生命体充沛的灵力源源不绝涌入他的体内,
年轻而充满能量,如果吃了他……
“呜呜……阿理……不要离开我……阿理……”
……一定会拉肚子。
胡理回复意识,勉强抬起手,按著箕子的蠢脸,好一会才适应没有呼吸的发
声方式。
“你……来做什么?”
箕子抓着胡理失温的手,抹去脸上的血污,挤出笑容,想令人安心。
胡理觉得自己好像在透过丝线操纵这个躯体,没有生前来得灵活,即使大脑
指示要狠狠揍箕子一拳,也只有拍蚊子的力道。
“阿理,对不起,都是我害的,都是我不好……”
箕子不停道歉,蠢脸都快伏到地上。
他快气炸了,但是他一点也不想看他哭泣的样子。
“我知道让你苦心白费了,但是我真的不能失去你……”
本来胡理想给母亲留一个儿子下来,但到头来两个还是都赔在申家手上。
原本退去的法师又包围过来,箕子起身想要迎战,却发现有些脱力。他要召
唤上神来依附,却怎么也接收不到祂们的意念。
申家请来的法师可是公会中的好手,不难看穿箕子这点小把戏。
“吾为天地之乩祈,受身为众神之血肉,恳请太上庇佑!”
箕子求了不下数十次,双手都在地上搥出血痕。
“拜托了,我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恳请太上庇佑!”
眼看黔驴技穷,法师上前动手缚住箕子,不料他突然翻身扫落一干身手高强
的术者,眼角还挂著泪,眼神却锐利不同以往。
“怎么哭成这样?”他心疼摸摸脸上的泪痕。
胡理一眼就看出箕子被掉包,感觉很像上次见到的箕子二号。
“来者何人!”众术士带着几丝惊恐大吼。
箕子二号对包围上来的高人们灿烂一笑。
“哎,敢动我家小徒弟,你们活太腻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