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躺在床上,口中仍如梦呓般的问著:“我叫什么名字?”
我让谢天去请了城里的大夫,大夫细心的替老人把了脉,又翻开他的眼皮,花了番功夫诊
察后,沉思了会,拿出笔墨在纸上写下了几个药方。
“这…好生奇怪。”他一边写一边摇著头,“这老人的五脏六腑都相当虚弱,不过脉象却
和一个年轻小伙子没两样,若单说脉动,我会猜测他不过二十来岁,但若以皮肤和眼底的
斑黄推断,又…”大夫没在说下去。
“又…?”
“又几乎半只脚踏进棺材了。”确认了老人还在睡听不见,他以极低的音量靠近我耳边说
。
大夫收好包袱,推开门,阿静整个人差点跌了进来,应该是躲在门边偷听了许久,大夫笑
笑,把老人的状况重复了一次,她似懂非懂,满脸问号。这也不怪她,因为连我也不甚了
解,什么脉象,什么斑黄,我只知道石斑鱼的卖相颇好,毕竟医术可不是客栈掌柜的专长
。大夫让阿静跟着他回药房抓药,临走前还叮嘱着我要好好照料老人家,若他情况有什么
变化就随时通知他。
“知道,知道。”我塞了几块银子到大夫手中当做报酬。
虽然我也不懂为什么多了个义务要照料这来路不明的老人家,但相逢既是有缘,再说他救
了阿静一命,听大夫说明完他的身体状况,也不放心独自留他在楼上,就把底下的生意交
给谢天负责,搬了几本未结完的帐本到房间去,在老人身旁算起帐来。
算帐这种事情,也没人说一定要是掌柜的专长,翻了两页,密密麻麻的数字立刻弄沈眼皮
,眼皮宛若千斤大石压着,张也张不开,忍不住俯在帐本上,找周公下棋去。
迷糊中,一阵中药香味将我叫醒,朦胧中,一碗香气四溢的热汤搁在面前,我很自然的拿
起碗喝了两大口,微苦的中药汤让我顿时神清气爽,我环顾四周,讶异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阿静不但已回来了,还煮好了汤药,在老人床边一口一口的喂著。
“说你呢!睡到口水都滴在帐本上。”阿静见我醒,放下药碗,叉起腰俨然像个未老先衰
的黄脸婆。
我赶紧辩解:“又不是妳在算帐,算帐用的是脑筋,动脑筋可累人的。”
“那也要有脑筋可以动。”阿静也不甘示弱。
“妳…”还要继续说话,床上的老人忽然坐起身子,捧起床边的药碗,自己喝将了起来。
“老爷爷,你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阿静的注意力转向老人。
“我叫什么名字?”
唉呦,这大夫开的药方看来没什么用嘛!我和阿静两人同时摇头,这老人醒来后明明精神
看起来好多了,却还是问着重复的问题。
“老爷爷,我叫阿静,我不知道你的名字。”阿静温柔的从老人颤抖的手中接过药碗,“
你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吗?”
“想不起来。”老人闷闷的说,然后把眼光投向我。
“老人家,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他还没开口,我便抢先回答,老实说,尽管现在他看
来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但一直听着他问自己叫什么名字还是怪毛一把的。
老人眉毛一挑。“我又没问你。”他收回目光到阿静身上。“小姑娘,妳看起来如此聪慧
,怎么会跟这个毛头小伙子混在一起呢?”
“这也没办法。”阿静居然顺应老人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其实他人挺好的,偶尔比
较笨,所以刚刚我也顺道替他抓了补脑的药方。”
“喂!”还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不过所谓补脑的药方该不会是眼前这一碗吧!我瞪着面
前还剩下一半汤汁的碗,又好气又好笑。
阿静不理我,继续和老人说话。“老爷爷,为什么你会忘记自己的名字阿?是不是在山里
跌倒撞伤了头?”
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五味杂陈,叹了口很长的气,“别问了,说了也没人会信的。”
“说嘛,说嘛。”阿静央求着老人。“说不定我跟掌柜哥哥可以帮你喔。”
“帮不上忙的。”他再次拒绝。
“老人家,你就说看看吧。”好奇的天性使然,我也跟劝了起来。
最后不敌我们的好奇,老人确认了一次:“真的要听?”
“要。”
“好吧!”他开始说起一个如梦境般的故事。
在老人二十岁那年,他上山打猎途中看见了一块透著紫色云光的石头,他以为是找到了宝
石,兴冲冲的就往石头靠近,没想到一不小心滑了跤,身子越过石头,这一跌竟让他到了
另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那里,很美。”陷入回忆的老人,嘴角带着一丝幸福的弧线。在他的描述中,那里有一
条被河水夹绕的小径,火红的花朵盛开于水面和小径之间,明月皎洁的挂于空中,年轻的
他虽知道自己进了异地,心中却一点害怕也没有,反倒打算继续顺着路走,想看看终点有
些什么。反正他孤家寡人,父母又皆因病去世,没什么好多牵挂。
走了很久,天仍旧是黑的,没有任何日夜交换的迹象,他感到有些无聊,猜想也许前方不
过也就是这般样貌,但正当他打算按原路回程时,远远的飘来了一个女子吟唱声音,那声
音如夜莺般迷人,他不由自主的往着声音的方向走,又过了几里路的路程,老人看见了一
个美丽的少女突兀地站在河边,手中拿着木杓,在一锅汤里搅著。
少女把汤分装成小碗,然后又将小碗递往虚空之中,如此不断重复。
“这里是哪里?”老人忍不住走到少女面前。少女张大了眼看他,那是他见过最清澈的眼
睛,像无云的天空一般蓝的眸子。
少女也不回答,睫毛轻搧,微笑。“好久没有走错路的人来囉。”
“那你说,这里是哪里呢?”她反问。
老人一阵面红耳赤,讷讷不敢说话,就这样和少女僵持在沉默里。
这沉默,很久,少女的发被风吹动,扬起淡淡柔香。
“你该走了,这里不适合停留太久。”最后少女先打破沉默,她告诉老人只要按照原路走
,就可以回到原来的地方。“不过,你这趟路来回将花费二十年光阴。”
“二十年?”老人诧异。
“是阿,二十年。”少女拿起一碗装好的汤递给老人,“而且你必须喝下这碗汤,这会让
你忘记这里的一切。”
“我不想喝。”
少女美丽的脸也红了,她撇过头说道:“如果不喝这碗汤,那你就必须把自己的名字留下
来。”
“好。”
老人就在那时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为了见那个女孩,我总共来回走了那条路三次,六十年。”老人说:“但每次能停留在
她身边的时间越来越短,第三趟时,她说我已不能再回去,我的身体没有二十年的精力可
以耗费,她给了我一个瓶子,要我这次回来就喝下里头的药,说里头的药可以让我想起自
己的名字,然后永远忘记她。”
老人从怀中掏出一个药水瓶,有如自言自语的说著:“我怎么舍得呢?”
“所以你才一直想问有没有人知道你的名字吗?”阿静听的出神。
“是阿,不过那些遇到我的小伙子都被吓傻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如此,所谓的传说不过是个误会,我终于恍然大悟。
“老爷爷,如果我是你我才不浪费时间去找自己的名字呢!”
“此话怎讲?”
阿静不知哪条筋不对,像要吵架似的大声说道。“如果是我,我就把这些时间拿来走最后
一次路,见她最后一面,除非老爷爷你怕死!”
“我都到这个年纪了还有什么好怕死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她又提高了音量。“她说不定在等你回来。”
这小丫头说这什么话,这说法不摆明要老人去寻死吗?“阿静!”我斥责著。
“本来就是!”
阿静继续叫嚷着,泪水悄悄的从老人干涸的眼眶滴落,在被褥上晕出一个个小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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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店门还没全开,老人便自行下楼坐在客栈大厅中。
被他的脚步声扰醒,我跟着下去,见他的样子是打算要离开,不好多问,就要谢天先赶着
去厨房烧几个菜为老人饯行。
老人吃饱便离开了,留下那罐据说可以记起他的名字的药水瓶。
“我要把我失去的东西找回来。”临走前,老人这么说。
我不确定他失去的是什么,是青春岁月,抑或是整个人生?又或者他听了阿静的话,要去
寻那个女子。
可从他最后一眼中,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