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朋友林忠汉死了。
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忠汉成绩优异，又诚恳老实，是老师眼中标准
的好学生。他担任班上的卫生股长，每天放学后都是最后一个走，负责排桌
椅、关门窗，检查地上有没有乱丢的垃圾，然后锁门离开。
前天早上的时候，第一位来教室开门的同学发现了忠汉，他的尸体用一
根绳子悬在天花板的吊扇底下。
忠汉是上吊自杀的吗？可能，也许。但问题是，忠汉根本没有道理这么做；
他的性格温和又冷静，成绩优异，常常帮同学解决功课上的问题，人际关系也
不错。前不久期中考才考了个全校第一，也没看他抱怨过其它问题，怎么就这
样自杀了？也没有遗书，什么都没有，毫无预警。
警方说，不排除他杀，但是目前也找不出任何有嫌疑的人。
大家都很难过。我想起忠汉上吊的那天晚上，我才在网络上看到一个海龟
汤的题目，想说隔天去讲给忠汉猜。忠汉最喜欢玩海龟汤的游戏了，他没什么
嗜好，篮球打得不好，没在玩魔兽，也不听流行音乐，但他喜欢像海龟汤这种
猜谜的游戏。
海龟汤这游戏的玩法，简单的说，就是给你一个很短，线索很少的一段故
事，再让你拼凑出这故事完整的前因后果。在这过程中，你可以不断提问，但
出题者只能给予肯定或否定的答案，不能提供其它资讯，这代表即使你可以从
出题者的口中不断得到回答，但如果问题是错的，你就永远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最经典的例子就是“海龟汤”，也是这游戏的名称由来。题目是“一位船
长喝了一碗汤，他问起这是什么汤，别人告诉他这是海龟肉做成的汤，船长便
哭了”
你可以问的问题很多，包括“他哭是因为汤不好喝吗？”“他哭泣跟他是
不是船长有关系吗？”或者“他是动保人士吗？”但绝不能直接问“他为什么
哭？”这种问法是不符合游戏规定的。
现在忠汉死了，我的海龟汤也没人可猜了。不过忠汉的死，倒是给学校里
的学生带来不小的骚动，不知道是谁开始讲的，十年前也有人在这里上吊死了，
他们就绘声绘影地谣传，尤其是那些高一的小鬼，说这是一间受诅咒的教室，
每隔十年就要死一个人。我是不怎么相信这些，不过，这些乱诌的故事搞得人
心惶惶的，放学后大家一下子就走得不见人影，平常热闹的球场也冷冷清清，
倒是给我们现在正要做的事情带来很大方便。
“欸，猴子，你有没有拿到啊？”大棵问。
“有啦！”猴子拿出钥匙，打开教室的门，“好不容易从老师的皮包里偷
来的，紧张死我了！”
猴子打开门，大棵、痞子、阿干和我鱼贯走入教室。
大棵拿出一张纸，一根蜡烛和打火机，还有白色的小碟子。他燃起蜡烛，
把纸在桌上铺平，这东西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以前只有听过而已。
“我哥他们以前国中的时候买的这一套，”大棵得意的说，“现在都被禁
了，买不到了。”
“真的要玩吗？不是说…碟仙很邪门的？”痞子怯怯的说。
“不会啦，不要乱来就好了。”大棵安慰他，“而且，忠汉是我们好朋友，
他不会害我们的。况且，”他转而严肃地说，“难道，你不想知道忠汉为什么
死吗？说不定，是有人害死他的，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身为他的好朋友，我
们有义务揭发这一切！”
大棵说得这样正义凛然，连我都肃然起敬了。
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下，我们五个人把食指按在小碟子上。
碟仙碟仙请出来、碟仙碟仙请出来、碟仙碟仙请出来、碟仙碟仙请出来、
碟仙碟仙请出来、碟仙碟仙请出来……
“欸忠汉真的会来吗？”痞子歪著身体小声问。
“闭嘴。”大棵说。
碟仙碟仙请出来、碟仙碟仙请出来、碟仙碟仙请出来、碟仙碟仙请出来…
“碰！”
教室的门，在无风的状态下，突然结结实实的关上了，大家都被吓了一跳。
此时，白色的小瓷碟子突然缓缓地动了起来。我直觉地知道，那是忠汉来了。
“你是林忠汉吗？”大棵问。
碟子幽幽地转着，转着，指向了几个字：“孩”、“归”、“汤”
我们互看一眼。海龟汤。纸上没有海和龟两个字，所以他才会指那两个最
接近的错别字。
是忠汉，忠汉来了，他要跟我们玩海龟汤的游戏。我忍不住在内心默默地
想，不会吧，大费周章地搞了这个鬼气森森的碟仙来玩，搞得大家紧张死了，
结果居然要在这里陪忠汉玩海龟汤？我知道忠汉有多喜欢海龟汤的游戏，但是，
这也太夸张了吧。
“你要我们陪你玩海龟汤？”痞子问。
是。
“是我们要出题还是你要出题？”我问。
我。
有…人…死…在…教…室…里…
碟子缓慢地指出这几个字。
大家面面相觑。很明显，忠汉是要叫我们猜，猜猜他的死因。大概是因为
这张纸这么大，字又这么多，如果要忠汉自己叙述，不知道要讲到哪个牛年马
月，所以他要我们用猜的比较快。
教室的灯没开，只有蜡烛如豆的火光轻轻摇曳著，映得每个人的脸一明一
灭，更添几分阴森恐怖的气息。
谁要第一个发问呢？
“你…是自杀吗？”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满嘴干干叫的阿干，此时也缩著脖子，
怯怯地问。
是。
“为什么？”猴子问。大棵用手肘顶了顶猴子，这样问不对，猴子每次在玩
海龟汤的时候都发呆，他最不喜欢需要用到脑子的活动，现在糗了。
“你是…因为课业压力自杀的吗？”大棵问。
不是。
“那是…因为家庭因素吗？”我问。忠汉是单亲家庭，他爸妈很早离婚了，
只有妈妈是家中的经济支柱，家里过得不是很好，只是没听他抱怨过。
不是。
“难道是我们对你不好？”痞子紧张地问。
不是。
“不会是因为女人吧？”阿干粗鲁的问。大棵和我忍不住睨了他一眼，阿
干这家伙一向没什么水准，每次讲到女孩子，三句不离奶子和抽插，不过从来
没有女孩子要正眼看他；忠汉则完全相反，他对女孩子一视同仁的好，好几个
女孩子常常缠着忠汉要他教她们数学，一看就知道想干嘛，但忠汉总是装不知
道。阿干常偷偷在忠汉背后说，他根本就是Gay。
是。
这下太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了，没想到答案居然是我们觉得最不可能的那个，
连已经开始神游的猴子也坐直了身体。
“是我们班的女生吗？”猴子抢先问。
不是。
“是隔壁班的女生吗？”
不是。
“是我们同年级的吗？”
不是。
“是学妹吗？”
不是。
我觉得空气有点闷，往窗户那边看了一眼。这也难怪，我们刚才进来时
鬼鬼祟祟的，不记得打开窗子通风，门又关上了。幸好，很快就会结束了。
“是我们学校的吗？”
是。
难道是学姊？我看看大家的脸色，在烛光映照下，都是一副暧昧的表情。
原来忠汉喜欢年纪比他大的，难怪他看都不看我们班的女生一眼。
“你喜欢学姊喔？”痞子问。
不是。
怪了。除了跟我们同年级，学姊，学妹，难道还有第四个选项？
“你不会喜欢男的吧？”痞子问。
不是。
一股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不过
那实在太匪夷所思了，不像忠汉这种中规中矩的人会做的事。
“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吗？”我问。
是。
一阵譁然。谁也没想到，忠汉居然给了我们这么一个劲爆的答案。
“不会是隔壁班的国文老师吧？”大棵问，我也想到同一个人。隔壁班的
女老师上学期新进来，年轻漂亮又有气质，一头及肩长发，每次轻飘飘地走过
我们教室前，没人上课，全都在偷眼看她。老师以前也是我们学校的校友，听
说她在高中就是有名的校花了。除了她之外，我也想不到有谁了。
是。
这事实有点刺激，大家突然静默下来。老师虽然年轻，但是早就结婚了，
师丈是她大学同学，感情好得很，想也知道，忠汉一定是单恋。
不过，谁要来揭开这个富含刺激性的事实？
“干，你暗恋老师暗恋到要去死喔？”阿干问。
不是。
“不是是说什么啊？”猴子问，他又来了。碟子缓慢地移动着，不回答。
“所以是你自己单恋老师吗？”大棵问了一个比较明确的问题。
不是。
“所以…老师也知道你喜欢她？”我问。
是。
“欸我觉得好闷喔，我们去开个窗好不好？”就在这紧要关头，不识相的
痞子突然插嘴。
“等一下再去，手不要离开碟子。”大棵阻止他。按照传说，在请碟仙的
过程中，要是碟仙还没“归位”时就擅自中断游戏，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那老师有说她喜欢你吗？”
有。
大家忍不住面面相觑。这事实不但劲爆，简直不可思议，犯罪啊！
如果这话是由阿干的嘴里说出来，一定没有人觉得那是真的，极可能是他个
人幻想中的淫乱小宇宙，但是是忠汉嘴里说出来的，就让人无法怀疑其真实性了。
烛光由下往上照亮了每个人的脸，不知道为何，大家脸上都有种怪异的似笑
非笑的神情，纵使我知道，这时没有任何人真的想笑。
“所以，你会自杀，是因为老师和你交往之后，又抛弃了你吗？”大棵提问。
是。
“欸我去开个窗好不好，我快闷死了，而且你们还烧蜡烛，热死人。”痞子
说。老实说我也觉得口干舌燥，看看身边的大棵，他的脸上也开始出现缺氧时的
不自然红晕。
“不然你问忠汉你能不能离开去开窗子。”我莫可奈何的说，如果忠汉说可
以，应该就可以吧。
“请问我可以离开去开窗户吗？”痞子问。
不行。
“那我如果直接把手指离开的话，你会让我遭遇到什么不幸吗？”
会。
忠汉活着的时候是个好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为难我们。还是说，他变
成了鬼之后，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他急着要我们把解答猜出来呢？
“还是说我们赶快把汤底解答出来就好了？这样就可以结束了吧？”我说，
“不就是忠汉和隔壁班的女老师在交往，可是女老师把他甩了，所以忠汉就自杀
了，我说得正确吗？”
不对。
“干，阿不然还是怎样，”阿干说，“老子也觉得很热，手不能拿开，现在
怎办？”
“不然我们慢慢移动过去，猴子你拿蜡烛，剩下的人抓住纸的四角，我们移
到窗户旁边去。”大棵指挥着，我们只好用这种可笑的姿态，慢慢挪动到窗边。
猴子距离窗户最近，他伸手去扳窗栓。
“打不开。”他说。
“我试试。”人高手长的大棵直接伸手越过猴子头顶去拉窗栓，他摇了摇头，
“卡死了，打不开。”连最孔武有力的大棵都没办法，其它人大概也不行。
我们不信邪，又换了个窗户，还是一样，打不开。烛光幽幽地跳动，好像在嘲
笑我们的愚蠢。
“还是…我们移去前门那里，至少门没锁。”痞子提议。
门也打不开。虽然没上锁，但不知道是风压太强还是怎样，总之就是打不开。
我感觉教室里的氧气正慢慢减少。突然觉得好像不太妙。
“门和窗打不开，是你搞的鬼吗？”我问。
是。
“为什么？”猴子问。我已经懒得理他了。
“你希望我们继续猜到把答案猜出来为止吗？”大棵说。
是。
“如果我们把你要的答案猜出来了，你就会让我们出去吗？”我问。
碟子缓缓地转着，没有解答，好像正在沈吟思索。
是。
“你是不是有话想要我们转达国文老师？”我问。想不出其它的可能性了，
既然我们都已经把他的死因猜出来了，他的故事还可能有什么因素隐藏在里面，
是我们该猜却没有猜到的？
没有。
“还是说，你不是单纯的自杀，而是老师说服你去自杀？”我又问。
不是。
“老师杀了你？”我问。
不是。
“你是不是很恨国文老师？”猴子问。他总算有个进入状况的问题了。
是。
烛火烧到一半，火势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旺了，剩一小簇火苗，微弱地跃动
著。时间正流逝，氧气一点一滴地消失。我们不断地问著问题，却都得不到任
何有用的资讯。
“干，答案到底是什么？”阿干皱着脸，显得很迷惘，“你是不是看我们
不顺眼，所以要整我们？因为我以前偷说你是Gay？”
不是。
痞子已经好一阵子没问问题了，我转头看他，才发现他已经呈现恍惚半昏
迷的状态。
“我从刚刚就觉得…手脚好无力，眼皮好涩…我想睡一下…”他说，就闭上
了眼睛。
“痞子不可以睡！”其实我也开始觉得精神不济，但知道现在绝不能睡。我
摇晃他，但他不听，自顾自地闭上了眼睛。
我努力地思索著，还有什么可能性，是我没有想到的？但在缺乏氧气的状况
下，脑子变得迟钝。一定有哪里不对劲，一定有什么盲点，是我们没有注意到的。
再这样下去，我们搞不好会因为缺氧或是一氧化碳中毒而死。
“如果我们猜不出答案，你会让我们就一直困在这里面吗？”大棵问。
会。
我无法理解，忠汉在生前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虽然他很少谈论自己，但我没
办法想像原来他实际上是如此的冷酷；他生前是个良善的人，绝不会去做有损别
人的事情，但现在，他只想逼我们猜出他要的答案，如此坚持，不顾我们的死活，
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有什么事情是重要到让他非得这么做不可的？
到底有什么是我没想到，或者是被遗忘的？
望着已经陷入昏迷的痞子，和半昏迷的其它人，我突然想到了。
也许我们刚刚问的问题，根本就不是忠汉要我们回答的事情。
还记得题目是什么吗？
有人死在教室里。
“你说，有人死在教室里，那个人是你吗？”我问。
不是。
“你说的教室，是这一间教室吗？”
是。
“你说的有人死了，是更早之前发生的自杀事件吗？”我想到大家都在
传的，十年前在这间教室里上吊自杀的学长。也许忠汉是想说跟这个人有关
的故事，而不是他本人。
不是。
“那死去的人，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是。
“所以，这是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而不是过去的事情吗？”我问。既然不
是忠汉本人，又是我们认识的人，可见不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是。
碟子继续缓慢的转着。
就…快…了…
还…差…一…点…
我突然打了个寒颤。一抬头，正好看到透明的玻璃窗上，火光映出我的脸，
那张神情木然的脸平视着我，不像我自己，倒像另一个鬼魂，在黑夜里看起来
阴森可怖，其它人的脸则是一片模糊，在我眼中，看起来就像被抹掉了一样。
“阿炮，我也…撑不下去了，”大棵对我说，用他的左手掌徒劳地拍著窗
户，看起来软弱无用，我知道，我们都一样手脚无力，现在就算要硬拿桌椅敲
破窗户挣脱出去，也已经不可能。没有那个力气了。
在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昏迷了，只有我，还努力强撑着意志，继续问
著问题；我一定要赶快把答案问出来，才可以离开这个地方，挽救所有人的生命。
“所以，即将死掉的人是我们？”我艰难地问。
是。
“你是希望我们其中一个或几个人去死吗？”我知道，在这五个人之中，
有些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跟忠汉嘻嘻哈哈的感情很好，大剌剌地借忠汉的作业
来抄，事实上常常在忠汉背后嘲笑他的土气和寒酸。忠汉不会不知道，只是他
从前不计较这些而已。
不是。
全…部…
我的心都凉了。
所以忠汉的故事是，有一群蠢蛋，自以为是他的好朋友，他们在半夜潜进了
教室里玩碟仙，想知道他们的朋友为什么死，然后他们死去的好友要置他们于死
地，事实上，只有他们觉得自己是他的朋友，而他只想让他们全部去死？
“为什么？为什么？”我也想不出其它的问题了，只能喃喃地重复著，“你
这么恨我们，所以要置我们于死地？”
不是。
“那你还当我们是朋友吗？”我近乎哀求的问。
没有。
他既不恨我们，也不当我们是朋友，却要害死我们，那到底是为什么？我脑
中一片混乱。
突然，我明白了。答案如此简单。
“你是忠汉吗？”
不是。
我悲惨地笑了，这么简单，大家居然都忘了问；我们召来的人不是忠汉，
而是别人；恐惧的泪水从我眼眶里流出，玻璃映出我又哭又笑的脸，脸上无数
细小的肌肉轻轻地抽动着。小小的烛火被我的气息吹得左摇右晃，就像我们即
将熄灭的生命。
“你是十年前在这间教室里上吊的那个学长，对吗？”我问，早就知道了
答案。
是。
这样一切就合理了，他说的和隔壁班国文老师相恋的事情，也不是最近，
而是十年前发生在他们高中时的事情。后来他死了，而国文老师则继续活着，
一直到她回到母校，变成我们的老师为止。这些事跟忠汉一点关系都没有，只
是我们一厢情愿地把他当成忠汉而已。
这样一切都对了。蜡烛的火渐渐小下去，一切就快要来不及了。
“所以，你想让我们死，是因为你有其它实际的目的，是吗？”我问。
是。
只差一点，答案就出来了。蜡烛的火苗晃了一下，变成极小极小的蓝色火焰。
“你十年前跟我们隔壁班国文老师在高中时是情侣，她抛弃你，你绝望之下
在这间教室里自杀了…你说有人要死在这间教室里，指的是我们，而你的目的是
因为…”
“噗”的一声，我还没讲完，烛火就熄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氧气也耗尽了，
时间到。
没有人解出答案。或者说，没有人活着看到最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