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一个女人可以有多狠？”一口气饮掉一杯调酒，男人放下玻璃杯。
这是一家位于西门町的某处巷弄，以宁静和放松著称的酒吧。店内轻扬蓝调，男歌手温柔
的嗓音吟唱抒情词句，如此惬意的气氛却感染不了满心愁绪的男人。
“六年...交往六年又怎样？六年的感情比不上一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卖酱油的！”
男人原本有个从大学时代开始交往，感情甚笃的女朋友。大学毕业后，女友先踏入职场，
进入一家私人企业当会计。男人先去当兵，当兵回来继续攻读研究所，目前是博士生。
职务之故，女友经常往来银行，因缘际会之下认识了一名上市食品企业的小开。就如同肥
皂剧的情节，年轻多金的小开对相貌秀气，恬静文雅的女友一见钟情，展开热烈追求，各
种华丽浪漫的招数打动女友的心，不久女友决定接受小开的追求，与此同时，她也向他提
出分手，并退回去年她生日时男友向她求婚的白金戒指。
“她说她很徬徨，在我的身上看不见未来，继续下去没有结果...哼！”男人冷笑。
店内的酒保兼老板耐心倾听，安静的不插话，好友难得有心事，他特地早点歇业，把时间
空间都挪出来陪陪好友。
“上个礼拜，君卉打电话给我，说有重要的事情必须跟我谈谈。”
君卉是女友的名字。
“我还想能有什么事？不会想谈复合吧？毕竟我们分手的时候，她把话说得很死。”
“她告诉我，前阵子她在台北车站那边遇到一个算命师，算命师告诉她她身边跟了一个小
孩，一定要处理，不然会危害自身。”
“她本来没理会那个算命的，但之后她开始半夜睡不好，每晚都梦到有小孩子在她旁边哭
着要妈妈...”
“...没错，她拿过孩子，而且是我的孩子！”
喝掉一杯调酒，吭的一声握住玻璃杯重重放下。
“她...她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擅自决定了拿掉孩子！说来讽刺，她拿掉孩子的时候正好
是跟我提分手的前几天。”
“我骂她自私残忍，为什么有孩子这件事都不告诉我，不找我商量，擅自决定这孩子的生
死。她却回我，就算讲了又如何？还不是得拿掉。难不成要她生下来吗？她说她还没有当
妈妈的准备，不想为了一个小孩牺牲掉未来。”
吃定男人性子好，心肠软，女友，不，现在已经变成前任女友，接着动之以情，不停说著
其实她也很舍不得，可是她真的没办法，几年前她妈妈出车祸之后行动一直不方便，爸爸
早就退休，家里靠着退休金省吃俭用度日，还有贷款要缴，弟弟还在唸书，她要照顾妈妈
又要工作养家，她真的没办法...
又一口饮掉烈酒，辛辣的酒液如火一般灼热，男人喉咙呛到，咳了好几声，脸庞微微涨红
，泛泪的眼眶分不清是因为呛著还是因为心酸。
“林口有一间庙专门在帮人超渡，今天早上我跟她都请了假，买了很多糖果零食跟衣服玩
具祭拜那孩子。庙方帮我们安了一个牌位，庙里还有很多其他小孩的牌位。当我看着那块
牌位，想到那个不知道性别的孩子，突然间我觉得很荒谬，我在做什么？”
“本来有个小孩可以喊我爸爸...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买这么多小孩子的
东西拜拜，找人唸经超渡有什么意义？孩子就是没了，买东西安牌位祭拜他，我不知道做
这些补偿有什么意义？孩子就是没了...”
“我不断在想，如果当初我再细心一点，多关心君卉，对她更好一点，是不是能挽回什么
？”
“我不够好吗？为什么她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她忍心拿掉孩子？”
“对，我是条件不如人，也许没办法给女人安定的未来，我也不懂女人怀孕生子很辛苦，
但那是我的小孩，我的家人，我怎能不难过？”
“她一拜完就说她还有事先离开了。然后我想到今天是2月14号，西洋情人节，我猜她大
概准备跟新任男友约会吧？哼哼...我发现其实我一点也不懂女人。”
“我在庙里头待了很久，我看着每个人供奉的祭品，仔细看着每个牌位，有的有名字，有
的没有。庙里的人说取不取名看个人。我很想帮他取个名字，我认为这是基本，可是我...
我不敢，我想我不配...”
“还是像你们这种人最好，永远不用怕女人带来的伤害。”说完这听起来很讽刺的话，
男人打一声酒嗝。
“你醉了。”酒保温柔笑笑，不以为意。
男人伸手又要一杯酒，酒保没同意，他看得出来男人已经醉醺醺，再喝就醉倒了。再说
时间也晚了，尽管酒吧的营业时间是从晚上八点半到早上六点，不过他记得男人中午似乎
要跟指导教授讨论，所以让他早点回去休息吧！
“你还好吗？要不要我打电话给你弟叫他来载你？”
“嗯...”男人反应迟钝，愣了好一会儿才摇手。“不，不要麻烦，应该都睡了。”
“好吧！你现在还站得起来吗？”
“嗯...”
酒保打电话叫了车行的出租车，等了几分钟后，出租车抵达店门，酒保提醒男人回家，
他站起来，走路有点摇晃，起码意识还是有醒著。
酒保给出租车司机一千块钱，报了地址请司机帮忙。他得整理店里，恕他没办法送男人回
家了。
男人上车后，也许车内的沙发太舒服，没多久男人整个人放松呼呼大睡。
原本司机要叫他起来系安全带，可是男人睡着了叫不醒，想想他现在开的路段其实这时间
没什么警察，应该是不会被抓，被抓到再说吧。
司机一边听广播一边悠闲驾驶，开了一段路，直到忽然听见后座呕的一声，男人吐了
“X！”
浓浓的酸臭味弥漫车厢，司机气得停车，走出车外打开后车门，将醉茫茫的男人赶出来。
“X！这很难清你知道吗？”
司机口中一边骂一边清理秽物，男人抱着他的背包坐在地上，一脸茫茫然，双眼无神盯着
电线杆，不一会儿开始打盹，不住点头，然后又睡着了。
司机大致将后座清理过后，冷冷看一眼醉倒的男人，关上车门，丢下乘客直接开走。
男人压根儿没发现自己被丢下，侧躺在柏油地面，他蜷曲身子调整姿势，靠近路边呼呼大
睡。
弄不清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他意识到有一只冰冷冷的手拍打他的脸，一道令他感觉特
别亲切的嗓音在叫唤：
“喂...喂...不可以在这边睡，会被车撞，你会冷死喔！”
他迷迷糊糊张开眼，蒙眬的视线逐渐清晰，一张稚气的女孩面孔映入眼前，女孩发长及肩
，看上去才10几岁，穿着粉橘色的两件式圆领上衣和仅刚好包住臀部的小热裤，一双镶嵌
假钻的厚底夹脚拖。
男人皱眉，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天气冷，女孩子穿这么少怎么受得了？总之他认为女孩不
应该这样打扮。
似是察觉到男人的想法，女孩遥指著街头：“那边有7-11。”
男人已经开始酒醒，但脑筋仍然糊涂，照着女孩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女孩带他去7-11，
要男人买东西，等到他脑子比较清醒，可以思考事情的时候，他已经和女孩一起坐在7-11
的位子吃著关东煮，除了关东煮，女孩面前还有一些男人买给她的小零嘴。
男人总算回想起一切，包括他上出租车后被司机赶下车，倒在路边睡着的事。
“唔...谢谢妳叫我起来。”
女孩甜甜一笑，吃掉一颗贡丸，撑得两颊鼓鼓的像松鼠。
“对了，妳是谁？叫什么名字？妳家住哪里？妳住这附近吗？妳还在唸国中吧？为什么半
夜在外面晃？现在还在放寒假不用上课吗？是不是在外面玩太疯都忘记回家了？以后不要
这样啦！尤其女生半夜到处晃，很危险，天气冷穿这么少不好，遇到坏人怎么办？吃一吃
等一下记得打电话回家，妳家里人一定很担心妳...”他平时不爱跟陌生人打交道，一开口
却唠唠叨叨念个不停。
“我没有家。”女孩口吻平淡说道，像是陈述一件事实，没有任何情绪。
“呃...”男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他心想女孩是在跟家里人呕气吗？或者女孩的
家庭身世比较不像一般人？
“你不要想太多啦！这又没什么。”女孩一脸无奈，耸耸肩，表示没什么大不了。
“我只是想说让妳回家，或是说回妳居住的地方？呃...我没有特别意思，不过就是一定
会有人担心妳，想想有人关心妳，不要让关心妳的人烦恼，好吗？”
“是吗？可是，可是我觉得自己是没人要的小孩耶！”
“别这么想，没有父母会不要自己生的小孩。”他试着安慰。
“我知道缘份都是这样，不是属于你的缘份，时机未到，不管再怎么期待也不能强求，不
过还是会难过呀！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不想要我？”女孩噘起嘴巴，倔
强说道。
“怎么会有人不要妳？一定会有人喜欢妳。反正、反正不要想太多啦！不要扁嘴巴，笑一
笑。”
他不太会安慰人，像个长辈一样拍拍女孩的头，努力说些鼓励、逗乐的话。
女孩甜甜的笑开，他发现女孩有一口可爱的小虎牙。
冷不防，女孩抓住他的手臂咬一口：“啊~我是吸血鬼！”
男人吓得抽回手臂，她真的咬了一口，不过没咬得用力，留了淡淡咬痕。
“喂喂！等一下我们去看日出！那边有栋楼还满高的，看看可不可以爬上去。”
咦？怎么一下子跳到这边？
男人纳闷著现在的小女生是不是都很跳tone，有些没辄地顺着她的意，虽然拿她没辄，
倒也是心甘情愿，甚至有点乐在其中。
跟着蹦蹦跳跳的她走到一栋约有10几层楼，没有管理员看守的公寓，一楼大门没关，她窃
喜得开门进入。他总觉得不太好，好像在擅闯民宅，但他们只是爬到楼顶，这没什么吧？
进入电梯按下最高楼层的按键，随着电梯上升越来越高，受了旁边的女孩影响，他的心情
跟着雀跃起来，既怕被人发现赶出来，又兴奋著看日出。
他有多久没有看日出了？仿佛从大学毕业，他就再也没有闲暇到处游玩，即便和前女友
约会，行程大多侷限在市区活动。
出来电梯，他们继续往上走一层楼梯，楼梯间积厚的灰尘显示平时很少人往顶楼走动，
轻轻打开掉漆的铁门，他拍拍手里灰尘，天空蒙眬亮，隐约看出黑夜正逐渐褪去，他踏出
去深呼吸一口气，十分爽快
当然，他没忘记盯紧身边的丫头，免得她到处玩到处摸索出了意外。
不过，上了顶楼后，女孩倒是变得安份，不像刚才活泼好动。
她忽然抱住她，娇小的个子刚好环住他的腰，撒娇地磨蹭。
他失笑。“怎么？对我的肚子有兴趣吗？”
他捏捏腰，抓出一圈肥肉，女孩不禁噗嗤一笑。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女孩问。
“哪有？我现在心情很好呀！”
“是吗？”
“...好啦！其实我本来心情不太好，不过现在跟妳在一起，心情好多了。”
“真的吗？”女孩高兴得扬起声调。“为什么本来心情不好？”
“没什么，只不过是前女友最近有些状况，我跟她闹得很不愉快。好啦！感情的事复杂，
说了妳也不懂。”他宠溺地揉揉她的发。
她的脸埋进他的肚子肥肉，咕哝著：“是她想太多，我什么都没做唷！”
“妳说什么？”他听见女孩口齿不清说了些话，听得不清楚。
“我说感情的事你可以跟我聊呀！”
“哈哈...反正小朋友不懂啦！”他捏一下她的脸。
他们一直待到天亮。说是看日出，其实什么都看不到，真的要看日出最好去山上或是台北
101顶楼，没有其他建筑物的屏障，才看得清楚。他明白这点，看不到日出他并不遗憾，
女孩似乎也是如此，看不到日出没关系，开心就好。
女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只记得他们一块儿下楼，在一楼出了电梯正好遇到早起
运动的公寓居民，居民没有反应，大概当他们是公寓住户。他想吃完早餐就送女孩回家，
一眨眼，连“要不要吃早餐”还没问出口，女孩已然不见踪影。
他左右看看，在附近找了一下，找不到她的踪迹。
“回家了吗？连个再见都不说。”他叹一口气，心里有些失落。
这时候他的头隐约痛了起来，八成是喝多的关系。中午要交报告，他想回家洗澡休息，整
理整理。
数个月后。
一踏入王品旗下的某餐厅，他向侍者说明订位，服务生引领他到座位去。因为老妈说发
票中奖要请吃饭，难得小气的老妈想请客，他依约抵达。
来到座位后，看见老妈正和一个陌生长辈有说有笑。
“阿哲，在这里。”
老妈一看见他就远远招手。
“这是你二婶婆，很久不见厚？叫人呀！”
他礼貌地喊了一声称谓，听见这位长辈不断赞叹“好久不见，以前还很小只，现在生得
真缘投”、“读博士真了不起，很会读册啦！”，讲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你们坐一下，她等一下就来了啦！”二婶婆起身去厕所。
“二婶婆他们家隔壁的叔叔有个女儿跟你年纪差不多，听说在出版社工作...”
“妈！”
搞了老半天，原来是叫他来相亲。他讲过多少次了？他现在没有心情交女朋友！
“啊又不是叫你马上跟人家安怎，认识一下，交朋友嘛！”
他没有告诉家人和前女友分手的原因，包括孩子的事，他都没说。老妈只知道他和女友吵
架不合分手，虽感到惋惜但没多说什么，只是开始会三不五时叨念他感情提得起就放得下
，不要执迷不悟，下一个会更好。
二婶婆回来座位继续跟妈妈有说有笑。他很不高兴，不过有其他长辈在场，他会假装没有
不高兴。
“对不起，我是不是迟到了？等很久了吗？”
这是一道听起来很开朗的声音，声音的主人是个身材高挑的女性，一头齐耳的短发染著褐
色，她的肤色微黑，五官深刻，双眼明亮，气色良好，整体给人感觉很年轻很有精神。
“没啦！时间刚好，我们只是习惯早点来啦！”二婶婆笑着招呼女方坐下。
她笑着向所有人打招呼，除了她的牙齿很白，他发现她有虎牙。
“妳...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越看对方越觉得很眼熟。
“你都是像这样跟第一次见面的人搭讪吗？”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妳。”
“呵呵！开玩笑的。我是你国小同学，林雅容，你忘了吗？我们以前常常一起打躲避球
，有一次你被球打到流鼻血，我们都快吓死了，你还记得吗？”
国小毕业后，他跟着家人搬到台北，在台北唸书，他没有再和国小同学联络。经她一提，
他开始回忆，不禁想起了很多国小往事，国小同学的名字他现在一个也凑不出完整，他仍
依稀记得他们的样貌。
话匣子一开，两个年轻人聊得不亦乐乎。
而看在另外两个长辈的眼里，年轻人聊得越开心，合得来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