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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影
我看着她,一个中年女人,匆匆走过成排的路灯和行道树下。她的头发很卷很浓,长
长地披在脑后。高跟鞋发出“叩、叩”的恼人声响,脚踝垂下西装裤的料子。她罩着一件
式样老旧的毛外套,线头卷成一颗颗小毛球,低领透出一截粉红色衬衫。路灯冷漠地罩着
,将她妆得太厚的脸照得苍白。女人抿著唇,眼睛无神地瞪着夜晚,不知是妆或光线的关
系,令人觉得很像面具。
为什么我会看着她?对了,我刚慢跑完,累得头昏眼花,肺部阵阵发疼──噢不,是
因为那条狗。女人的手插在口袋哩,一条红色的牵绳探出来,系在牠脖子上。
那是条漆黑无比的狗。女人的影子遮住牠,若非那燃烧着的眼睛,恐怕会漏看过去。
以这身服装、扠著口袋蹓狗固然古怪,但不自觉吸引我的,着实是那黑狗本身。牠时而前
奔,时儿驻足等待女人──隐隐中,有股诡异的规律。牠一直乖乖地待在牵绳范围哩,没
多扯动一分。黑狗和女人走着,二只动物却仿佛没有交集,就这样冷淡、有致地并行着。
我感觉到背上发毛──黑狗,好黑啊,就像纯粹的黑暗……但若要仔细看,牠又似乎只是
普通不过的狗儿,我竟发起阵阵恶寒──不,也许只是该死、没用的肺害我喘不过气而已
。
突然──
牠往前跑。红牵绳绊住女人的脚。她微弱地尖叫,栽倒在地。
“噢、噢,该死的──”她气愤地叫着,挣扎着想起身,却好像没有力气般屡屡滑倒
,“他妈的!”
“小姐,你还好吗?”我说。
女人喘了一秒,深深呼吸,我惊讶地看见她用手背擦去泪水。她低声道,“没事,没
事。”
“小姐,你的狗……”
“狗?”她奇怪地看我一眼。我望向四周,银色路灯洒了满地,哪里有狗的影子。“
请扶我起来好吗?谢谢。”
于是我这么做了。女人拍拍身体,再次道谢后便匆匆离去。我盯着她的背影,看见那
条狗再次与她比肩而行。
我回到家,盥洗一番便上床睡觉。
整晚我辗转难眠。跑步留下的喘哮感持续著,甚至愈发严重。喉咙好像塞了一块橡皮
擦,还在呼吸时发出咻咻声。吸,嘻──嘻嘻嘻;呼,哈──哈哈──哈,枕头的尘螨使
我不断咳嗽,气管内似乎充满液体,剧烈时几乎无法呼吸,快要窒息而死。
大约二点多吧,我决定起来喝杯水。我摸黑走出房间,经过走廊,客厅,饭桌,然后
进入厨房。
忽然,有股恐惧从心底冒出。在厨房──最阴暗的角落──我想起许多幻梦中的可怕
故事。我小时后便是这样,独处黑暗时,总不由自主地产生许多恐怖想像,例如,在玻璃
反射中看见背后苍白的面孔,天花板垂下吊死女人的发丝,墙上骇人的血字,冰箱出现扭
曲的五官,或者突然伸出冰冷的手,将人抓入冰冷、黑暗的境地──然而这次的感觉十分
不同;它并非来自内心,而是外界,确确实实存在的最深邃的阴影。有东西……有对眼睛
在那里,平静地窥伺著。
那东西存在的触感如此强烈,就像黑暗的存在般无以置疑。恐惧使我无法呼吸,全身
冰冷──或者是气喘的关系?
“啪!”
灯开了,什么都没有。
──不,牠还在那儿,我知道。一旦关上灯,我就会听见野兽的呼吸声……嘻,嘻嘻
嘻;哈,哈哈……
我吞下二颗安眠药,拖到被窝深处。笑声消失了,是我喘息的声音。当然,都是老毛
病了,只不过一次半睡半醒间的可笑想像。
翌日,天气真是烂得能长苍蝇。
我在风寒雨啸中醒来,慢吞吞地为自己泡杯浓咖啡,没加糖。觉得头又昏又痛,全身
硬得像石头,沉甸甸地将自己往下拖,仿佛是童话中肚子塞满石头的大野狼,内脏器官全
在罢工抗议。我尽力忽视呼吸时的细微咻咻声,还是觉得全身没有一处对劲。
我望着灰色的窗子,雨点凶猛地撞击玻璃,狂风呜呜惨鸣。我觉得很难过,但至少,
昨夜的梦全抛去垃圾桶了──梦?当然,还能是什么呢?人在晚上总会胡思乱讲的,阴影
里啥都没有,没有。
一看时钟,竟然是下午二点。我沉了心,拿起电话。
铃铃……
“喂?”
“喂,小戴,我睡过头了,帮我和老板说一声好吗?”
我似乎听见他叹一口气。
“没问题。”
“那就麻烦你了。”
“好。”
我挂好电话,继续看着外头发呆。
天色暗时,我微波一些意大利面,配着选举的新闻吃。然后,我让肚子消化一下,出
去慢跑。
植物园就在附近,走几分钟就到了。那是一块很大的园区,种一堆植物,设几个步道
,还有幢白色的温室,看起来像倒过来的巨大布丁盒。温室门口伸出一条走道,旁边是浅
浅的池塘。它早上给人参观,夜晚和清晨则是运动者的时段。我习惯在这儿慢跑──不是
喜欢。从我开始慢跑,就一直是在这外围跑。虽然总会抱怨人太多,但还是总往这边来。
或许是星期四的关系,人很少,稀稀疏疏几只小猫而已。即使有,大多也是提着公事
包匆匆路过。
“哗──哗哗──”
咚、咚、呼……
“哗拉──哗──”
呼……
“哗──哗拉──哗──”
呼呼……
“哗拉──哗拉拉──哗──”
我该听到那些水声的,四次跑过,我四次都因为疲倦而漏了过去。
最后,我停下来,胸口已闷得可怕。我大力喘气,每一吸一吐都费老大的命,眼前布
满黑色和彩色的小点。胸口好痛,头也痛,膝盖几乎没了感觉。我常想,所谓的窒息差不
多就是如此吧……不,不,只是老毛病而已。
“咳、咳!”
我无法控制地剧烈咳嗽,咳了又无法吸气,吸了气胸口也痛。我腿一软蹲下来,努力
平复自己的呼吸。
“哗!”
水声终于使我朝池塘望去。不是鱼……不是人……不是任何野生动物……不,那更接
近孩子戏水的声音……
我血液凝结了。
是牠。
牠爬上岸,溼答答地看着我。
但使我尖叫的不是──牠的眼睛。噢,老天,别那样看着我……黑色的,深邃的黑。
如同漩涡──不,是黑洞!连时间也停滞的黑!不──不──那不是令我恐惧的──牠站
在那儿,黑毛如火焰般耸起──似乎会吞噬一切!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恐惧,仿佛头被压入
冰冷的海水,海草无情地飘动──不!令我惊骇的是,牠的项圈!比血还红──延伸出红
色的牵绳,拖在地上──朝我伸来──在我模糊的视线中,刺入我胸口。
我往前一摸,摸到一条溼漉、浸满鲜血的绳。
我尖叫了吗?我尖叫得出来吗?为什么是我?不!不!我转身,发疯地拔腿狂奔,然
后失去意识。
……
亮白色的天花板。
更亮更白的日光灯。
……
一会儿,护士来了。再一会儿,医生也来了,我很久不见的女儿跟在旁边。
他们说我昏倒在路旁,嘴里胸前全是血。借由证件找到了我女儿,而她跟医生说了我
的老毛病,她还说我老年痴呆──我很不高兴,但只得沉默著接受,因为我突然想起来自
己早已被公司开除,而这并不是第一次。而且,我忘记自己有没有吃完晚餐的意大利面。
医生说我是肺有点感染,必须住院一阵子观察看看。但从他和我女儿的眼神来看,我
晓得他们有所隐瞒。
“我帮你去家里拿点衣服,还要带什么吗?”
“不用。”
“健保卡还在吗?放在哪里?”
“电视机上。”
“我很快就回来,爸。”
二个小时后,住院手续办理好,而我从急诊室被移到普通的病房。我讨厌那里浓厚的
消毒水味。
当时已过了九点,医院熄了灯。经过医院的途中,在昏暗的走道上,我看见──牠─
─不只一只,而是很多。有时伏在病房外,有时跟着病人亦步亦趋地走动,有时蹦著跳着
,宛如顽皮可爱的孩子……黑狗,全都是黑的,漆黑得像死神。但牠不是死神,死神没有
牠的温柔──温柔?
我被安置在四楼的角落。夜了,护士和医生都离开,女儿则回家照料丈夫和孩子。她
明天还要上班。
然后,牠坐在我床尾,看着我。
“啪。”
床头灯开了,牠消失了。
“啪。”
灯暗上,牠再次坐在那儿,用平静、深邃的目光看着我。
我懂了,全都懂了。牠──只是影子,只能出现在黑暗中的我的影子,埋在我体内深
处的影子狗!
我深深叹口气将气力也呼出来。或许是感觉到我的情绪改变,牠起身,友善地摇摇尾
巴,上前嗅嗅我的手。接着,牠跳到我床上,舔舐我脸颊,心满意足地窝在我旁边。我抚
摸牠黑色的硬毛,感觉到冰冷的气息。怎么以前不觉得,其实牠也挺可爱的。
是啊,挺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