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一直很健康。父亲从年轻时就注重养生，每餐只吃八分饱，
饭后必定花一小时散步，风雨无阻，从不间断。那一年他六十五岁，父亲
九十岁，母亲过世后，退休下来的他自然而然取代了她每天伴随父亲散步
的地位。
父亲散步时，喜欢人车少的地方，乡间小路或是田野，都是常去之处。
奇怪的是，他唯独不爱走屋子后面那条小路。那小路通向一片竹林，竹林旁
还有一座小池塘；夏天时，可听见那儿传来阵阵蛙叫蝉鸣，微风宜人，他自
己倒很喜欢。但他每次散步时想往那去，父亲却总是拒绝，不是说那里蚊子
太多，就是嫌路灯太少。
父亲这辈子无病无痛的，没想到一患个小感冒，生命就走到了尽头。也
许是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再也负担不起病痛的耗损，那年冬天，父亲因感
冒住进了医院。晚上他陪伴在父亲身边，半夜时父亲突然醒来，对他说了一
番话。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
“阿成哪，我过世之后，你尽量少去竹林那边走路了。”父亲开口就这么说。
“爸，你别胡思乱想，快休息，明天你就会好了，我再陪你去散步。”他
哄著老人家。
“我是说认真的。不用安慰我，老实说，我活这样也够本了。反正，你少
去那个竹林就是了。”
“喔…”为什么父亲这么不喜欢那片竹林？长久以来的疑问不经意浮上心头。
父亲看出他心中疑惑。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其实，我看得到。”
他沉默著，不知该如何应对。幼年时，父亲常常说些话逗他，再看他上当
的模样哈哈大笑。不过父亲已经许多年没和他开过这种玩笑了。
“那个竹林…还有它周围，有很多奇怪的东西。举个例来说好了，你有注意
到，在那条小路转角的地方，有一株竹子，某一片叶子总是在摇动吗？”
他点点头。这种现象并不罕见，一片静止的林子有片叶子在摇动。虽然他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你还记得…林伯伯吧？就是住在我们家隔壁，十几年前过世的那个。有天
早上，他去竹林里面看他种的竹笋，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看到竹叶上有只小虫
吧，他就用力一吹…你知道的，年纪大的人，一使劲，居然就脑血管破裂，失去
意识倒在地上，抬到家时已经脸色发青了…
但是啊，我跟你说，那事发生得太突然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直
到现在，他都还站在那儿，想把叶子上的东西吹掉…”
夜晚的医院好像有点冷。他不知道父亲的话有几分可信。
“还有啊，你有注意过林子里面有时会传来一种好像绳子被拉紧、竹子被压弯
的声音吗？”
他点头。他一直以为那是竹子互相磨擦而发出的声响。
“很多年前，有户人家住在池塘边，那个男主人向地下钱庄借高利贷，还不起，
就在那林子里上吊了…那竹林很浓密，一直到尸臭味传出，才有人发现。人虽然被
放下了，但是这么多年来，每次我经过那竹林，他一直在重复著同样的动作，一遍
又一遍…”
他忍不住轻轻打个寒颤，往后看一眼。总觉得有人在背后听。
“还有啊…”
还有？
“对呀，多著咧，所以我才叫你别去呀…你还记得有个男的，会绕着池塘慢
跑吗？动作怪怪的，身体歪一边的那个。”
什么？那个男的？难不成爸也要说他是鬼？
“他不是，不过，我看那男的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男的他看过几次，还交谈过两句。男人说他长期坐办公桌，姿势不良，导
致脊柱压迫，跑步的动作才会这么奇怪。
“他说他是脊柱压迫，身体才会歪一边？骗人。他歪掉的那半边肩膀，上面
仰躺了一个女的，就像是脸朝上被他扛在肩膀上一样。儿子，我跟你说，人如果
是冤死的，灵魂会待在他断气那一刻所在的地方。那女人往生的那一刻，像只沙
袋似的被人扛在肩膀上，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吧？…哼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
莫为哪！”
“你不信的话，还有那个女孩…”
还来啊？
“爸，等一下，”他打断，“你该不会要说，我们在那路上常常看到的那个
女高中生，也是有什么鬼跟在她身边吧？”那女学生总是一副不悦的样子，满脸
戾气，好像谁欠她似的，手中拿根竹子，对着旁边的草丛一阵乱挥乱打。长发盖
到眼睛，比女鬼更像女鬼，他有时会忍不住想，要她是他女儿，早被他揍扁。
“…儿子，不早说，你也看得到嘛。”
“其实，那女的就是鬼。”
他默默地看着父亲，彻底无言了。
“你别觉得我在骗你。你有没有注意过，那女孩子拿竹子的方式很奇怪？一般
我们手拿竹子，都是抓住它比较粗的一端，而她呢，却是抓住竹子的末梢？”
他回想一下，隐约觉得好像是这样没错。
“几年前，我们这里发生过一宗命案，一个女高中生放学回家，好死不死遇上
几个不良少年，也没为什么，就看她不顺眼，拿颗石头，狠狠的打中她后脑勺…
她倒下的时候，想抓住个东西稳住身体，因为旁边是竹林，她就只抓住了竹子的
末梢，倒在地上，流血过多死了。她死不瞑目，听说她临死前抓住的竹子，抓得
好紧，都陷进肉里去了啊…
儿子啊，你看到她拿着竹子在那边乱打，她不是要泄愤，只是想把竹子甩掉
而已…”
“欸，我也累了，讲得太多，有人在瞪我，怪我多嘴多舌…”父亲顿了一下，
“总之，竹林那边，还是少去为妙…”
父亲下完结论，便累了，闭上眼睛沈沈睡去，从此再也没醒来，隔天便安详
地过世了。他想，父亲如此平静，若死后还有世界，想必灵魂一定会顺利到达天
国吧。
但他其实不太相信父亲的话。也许那是父亲奇怪幽默感的最后一次发作吧，
他想。
不过，之后他散步的时候，就没再去竹林那边了。一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