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梦街,零巷:作家之梦
如果是白天来到这条巷子口,它的不起眼完全没有任何让人驻足多一秒的理由;短短不到
十五公尺长的巷子,覆蓋著沉默的灰色和些许点缀的垃圾纸片,就这样被街坊邻居、甚至
是政府,遗忘在城市的一角,直到黑夜笼罩街道、路灯亮起,这条巷子才开始与众不同。
半夜十一点钟的现在,零巷的路灯早已亮起,其实我并没有在晚上经过这里,所以我也是
到这时才发现,这里路灯的特别之处:一般的路灯,白热灯泡总把街道照得白晃晃亮,而
“士孟街零巷”的路灯灯泡,称不上昏黄,却有着诡异的红色,若从高空俯视这个区域,
就能在一片白中找到一条短短地、突兀的橙红。
或许是大城市的通病,有些人、有些事就是很容易失去众人的关注,这条巷子就是在都市
更新计画快速发展下被官员忽略的区域,原本是士孟街六巷的小径,在市政府的重新规划
下,竟硬生生从地图上被消除,成为了一条“不存在的巷子”,好事的居民给这条巷子取
名“零巷”,也算是给了它一个存在的证明;可日子久了,就连“零巷”这个名字也都消
失在人们的耳语间。
奇妙的是,这巷子两侧的路灯,从来没有因为这样而不再亮起,反倒像是不甘心被遗忘,
抗议似的以抢眼的橙红画出一根尖刺,扎在这城市灰濛濛的背上。
若不是那在网上流传的奇妙都市传说,或许我根本不会踏入这诡异的巷子。
“──有无法割舍的梦,导致现实和理想冲突、无法继续走下去吗?”
望着眼前那橙色的巷,我踏出了第一步。
期待着什么超现实的事情发生吗?我也不明白,我已经不是那个能做出许多天马行空幻想
的人,为什么会相信那荒诞不经的都市传说,我也摸不著头绪;或许人在极端沮丧、没有
依靠的时候,会寻求宗教的协助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只是想在情绪的茫茫大海中抓住一
根能暂时歇息的浮木。
“──将你的梦留在这里,让巷的火红烧成灰烬。”
我听到身后有熟悉的争吵。
转身,那明明不到十五公尺的巷竟延伸出无尽的两端,是幻觉吗?这个时间、睡眠不足加
上幻境般的灯光,产生什么奇怪的幻象都是再合理不过……只是,在朦胧间我仿佛看到了
自己的身影,以及伴随着的抱怨低语。
“我说过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现在的小女生,就是喜欢看那种爱来爱去的言情
小说,你写得还不够火候!”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把做爱的场景写得那么露骨,对剧情有什么帮助……”
“写就对了!这是为了销量!要不是看你还有点墨水,我怎么会把你留在我们出版社?”
然后,“我”沉默下来,抬起头用哀怨的眼神直视着我。
“再见。”道别的字眼很自然地脱口而出,“我”的四周围瞬间燃起一圈火焰,然后逐渐
集中,寂静却凶猛的火浪迅速地滚上“我”的身体,他惨叫着、身体扭曲著,衣服和皮肤
逐渐被火焰烧得焦黑,然后终于完全被火焰覆蓋,烧成一团乌黑、恶心的残渣──看着自
己被火活活烧死,竟然并没有想像中的难受。
我回过头,继续往前走,不知怎地我竟有点期待看到下一场幻觉秀。
“──当所有的梦想都烧成灰烬,你就能够直视现实。”
下一个在幻觉中被火焚身的,是大学时期的“我”:“我”站在一场书店的签书会外面,
看着里头的人气畅销男作家展开笑脸、一本本地签著自己刚出版的新书──同时也是那届
文学奖的首奖冠军作品──然后热情地握著每一双读者的手,看着这一切的“我”,神情
有些落寞。
没记错的话,那年,我拿到的是该届文学奖亚军。
抱着乏人问津的二奖作品纸本,无情的巷弄之火再度猛烈地将“我”连同那一叠只短暂在
文学期刊上连载几个月的作品,一并吞噬;大学时期的“我”,比方才已经进入出版社工
作的“我”看上去年轻许多,但烧成灰都一样成了陀辨认不出来的黑。
看过一次,这次我的态度更麻木了,尽管“我”的惨叫依旧凄厉而震耳,却好像只有我能
听见似地,没有邻居或路人探头看看巷弄里是否发生了恐怖的杀人案,如果不是这东西是
彻头彻尾的幻觉,就是这城市早就习惯了冷漠对待任何超乎寻常的事情。
不长的巷子,走到一半,在人生关键点上的自己却已经被烧掉了大半,眼前仿佛怎么走也
走不到尽头的巷弄,下一个等待我的“我”会是什么时期的我?
“如果你当上作家,我当上主播,我一定会去采访你!”
甜美的熟悉嗓音响起,我有些诧异地转身,身后不意外地出现了自己的影像,那是正埋头
在电脑前一字字打着小说的“我”──身上还穿着高中的制服──皱着眉头思索主人翁在
打败了魔王之后,他该何去何从。是了,依稀记得这高中三年,有那么一个女孩,她的笑
容和气质都令我倾心。女孩曾说自己想走新闻界,男孩傻傻的说自己只会写故事,她告诉
男孩,日后他飞黄腾达了,一定要接受女孩的独家专访。
男孩就这样傻傻的写了三年的小说,最后女孩上了一所跟新闻传播八竿子打不著关系的学
校,两人也渐行渐远。
越走越远。
我不敢看,只是回过头来继续往前走,奇异地,这回身后的“我”被燃烧时并没有惨叫,
反倒是哭着、低声抽泣著,同时自己那台老旧电脑被焚毁时主机板滋滋滋的短路声响,也
和“我”的哭声以一种极为怪异的节奏搭在一起,我想起前些日子外公的丧礼上,烧着纸
钱、泣不成声的亲戚们。
“──当所有的梦都烧成灰烬,你就能够直视现实。”
巷子的尾端逼近。
最后一场幻觉,在火焰冒出来之前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听到身后传来凄厉的哭声,是
小孩子。
我急忙转头,看见国小时期的自己坐在地上,哭着擦拭被打翻牛奶浸湿的国语作业簿,“
我”哭得凄厉,精力旺盛的小朋友往往有这种仿佛永远哭也哭不哑的天赋;我恍恍惚惚地
走向前去,“我”突然停止了哭喊,抬起头用哭到发红、泛泪的两颗眼珠子望着我,然后
将手上的作业簿递了过来。
这不是幻觉吗?为什么手中作业簿的触感和重量如此真实?我来不及细想,开始翻阅那湿
答答的作业簿,里头歪七扭八的字迹,叙说的是一个又一个幼稚的童话故事,显然是小时
候的自己创作的。
狗和老虎打架,输了,狗冲进森林里找救兵……公主和王子逃过魔王的追杀,前面却是高
耸的悬崖……披上披风戴上面罩就变成超人的小学生,开始维护世界和平……等等这应该
是抄来的故事……小学生,你能奢求什么?我不禁佩服起小学的自己,竟然写出了这么多
天马行空、无俚头的故事,在同年龄的小孩之中,自己的确是相对地孤僻,总躲在教室的
一角,自顾自地对著作业簿说著自以为有趣的故事,即使没有任何观众、任何读者。
我阖上作业簿,想还给眼前的小朋友,但作业簿却开始发烫,让我不由得放开了手,“啪
”的一声,满载着童趣幻想的作业簿落在地上,火星从蓝色封面的中央逐渐跳出,然后轰
地冒火。
“──当所有的梦都烧成灰烬,你就能够直视现实。”
一整本作业簿很快地烧得一页不剩,但火舌却像有生命地自己爬到了四周围,把我和小学
生的“我”围了起来,我感受到那热度不像幻觉,但火势并不猛,只要我右脚一跨,随时
都能走出这个火圈。
但不知怎地,眼前的小朋友既不挣扎、也不逃跑,两眼出神地看着发亮的火焰,露出天真
的微笑。
跨出去了。
我把小学时期的自己单独留在火圈中,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几步……不就是要这样做的吗?
让所有的梦、幻想留在火中,让巷子的火红烧成灰烬,这样我就不会再挣扎、再烦恼,因
为这不是一个理想能够实现的社会!这是一个人吃人、金钱和地位至上的世界!
可是,身后的“我”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没有哭泣、没有挣扎、没有尖叫……
我禁不住好奇,转身,看见“我”的手上又拿出一本国语作业簿和一枝笔,坐在火圈的正
中央就开始写起东西,写的是什么呢?我好奇,自己的幻觉是否又开始写起荒诞的童话故
事?但这是为了什么?没有读者啊!没有观众啊!你到底还在写些什么?你是为了什么而
写?你难道没有看到四周围逐渐烧灼你皮肤的火焰吗?我试着怒吼,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来。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坐在“我”的身边,看着他写故事。
火映着巷弄红色的光,爬上我的裤子、衣服,我忍着痛楚,把小学时期的自己环抱起来,
不让他继续受到巷弄之火的吞噬。
原来被火纹身的感觉是这样……刺痛到了极点脑中就只剩下一片空白,知觉逼到紧绷就什
么也感觉不到。怀中的孩子毫发无伤地看着我,看着我因为灼伤而一片片剥落的皮层,却
一点也不感到恐惧,我暗自骄傲小学时期的自己竟是如此初生之犊不畏虎。
全身都被火焰包覆的我看着自己的双手,依稀间我还能看到逐渐化为黑炭的皮肤和白骨─
─这不是幻觉,这是货真价实的火,士孟街零巷的传说是真的,但它并没有带走我的梦想
,因为此时我正紧紧拥抱着它。
有人曾告诉我人失去了梦想就是行尸走肉,那现在的我算什么呢?只拥有梦想,知觉、身
体却被燃烧殆尽的自己,会到哪里去呢?我慢慢闭上眼睛,似乎有一滴眼泪沿着脸颊慢慢
滑下,却在火焰的温度下“滋”地一声蒸发,化为一缕薄薄的白烟轻飘而去。
在失去意识前,我看见小学生的“我”对我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