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没预期会接到宜朗母亲的来电,一听到她自报身分,到清晨六点才躺平,累积浓厚的睡意
一下子被驱散,大汉仔从床上翻起,咳了两下,将无力沙哑的声音调整回清醒的状态,认
真、严肃与她对话。
“有空的话,不知道能不能邀请你到家里来坐一会儿。”
宜朗逃亡期间,向来都是大汉仔要求配合厘清案情,宜朗母亲被动接受,主动邀约是头一
遭。
大汉仔想也不想答应,请宜朗母亲耐心等待他两个小时。
只要知会一声,公务可以叫罗永德,或是其他同事代理,他需要时间梳洗,三天没好好洗
个澡了,身上难闻的气味,沾满油垢的头发,不宜与人做近距离接触,争取时间好好整理
自己,头洗了三遍,幸好昨天罗永德帮忙去干洗店,替他拿回一批干净衣物,不然他真不
知道该穿什么衣服出门。
把胡渣彻底刮除,单看衣着,大汉仔整齐、精神抖擞,眼睛下方黑色的大眼袋,却暴露了
他的疲累不堪,白天查案,动用所有关系,踏遍网咖、电玩店等等少年会流连忘返的地点
,满世界在寻找宜朗的踪迹,回到办公室再熬通宵沈思整理案子的大小脉络,盼望能从任
何蛛丝马迹找出有用的线索,顶多就是躺下打个小盹,最多不超过4个小时又转醒,继续
工作,靠一杯又一杯的浓咖啡在支撑身体,体力随时处在枯竭的临界点,露出疲态是无法
避免的事。
准备就绪,给罗永德电话,询问直至现在为止,队上是否有宜朗的消息,以便给心急如焚
的家属最新情况发展。
“我们这边还是没有多大的斩获。”
发布了通缉文书,宜朗的相片广布在员警手中,他却像是人间蒸发似地消失无踪。
“阿宝那边呢?”
白道不能,黑道未必。
“要是找到了,早上,队长就不会冲著大家破口大骂。”
开会时队长的情绪反应了案情仍持续胶着中。
“他没有问我在哪?”
睡过头,没去开会,队长照理会满腹牢骚。
“队长将破案升官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叫我们没事别去烦你,你有任何需要,第一
时间全力支持,现在队上你最红,他才舍不得骂你。”
前天队上收到一则宜朗行踪的假线报,为了抢功,在没有充分确认前,队长便在局长面前
夸下海口,如今自食恶果无法收拾,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坏了。
“我?他想太多了。”
大汉仔苦笑,人海茫茫,单靠他一人根本无能为力。
没发现冰狗与宜朗的关系,贸然前去盘问,提前打草惊蛇,让冰狗有了防范,后来的监控
,如他预料一无所获,无计可施
“晚上不用再到忠全家站岗了吧!下班我请你喝酒。”
按照原订计画,今天是从忠全家中撤哨的日子,两人绷紧神经好一阵子,需要稍微适放压
力,而且一个人空想,不如将难题提出来彼此讨论,或许能激荡出一些不一样的观点。
“怎么可以让学长请,这顿我来。”
督察室发布对罗永德最后惩处决定,记申诫一次,知道这是大汉仔的功劳,早想找时间感
谢他,后来大家忙得不可开交,坐下来好好聊个天都做不到,更说是吃饭喝酒,有了机会
一定要回报,大汉仔极力维护自己的恩情。
“谁请都一样。”
急着要赶到宜朗家,大汉仔不和罗永德争执芝麻绿豆大的小事,约好了时间地点,挂上电
话便下楼开车。
半小时后抵达宜朗家,到达时宜朗母亲正在观看宜朗小六时,到美国参加夏令营的录影光
碟,影片中的宜朗说著一口流利的英文,与来自全美各地的大小孩子融洽玩在一块,粉墨
登场演出话剧,纯真模样,很难与现在逞凶杀人的他联想在一块。
“依年纪来说,他的英文能力很棒。”
对英文仅有最粗浅的了解,也看得出宜朗对另一个语言的熟练。
“从小我就将他送到双语幼稚园,他对语文很有天分,小五的时候还帮补习班拍过宣传广
告。”
把儿子当作这生最大的骄傲,她翻出从电视侧录的广告,播放给大汉仔观看,宜朗穿着印
有补习班商标的T恤,站在台上以字正腔圆的英文侃侃而谈,看到这一幕,身为人母,想
到在外逃亡的儿子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抵死不信宜朗会犯下杀人大罪,在大汉仔出示监视器画面比对结果后,从否认到接受的过
程中,宜朗母亲饱尝了一段痛心疾首的心路历程。
“真那么恨,告诉我,我去杀了他们就好,为什么要傻到自己去动手。”
责怪宜朗的轻率,心疼他的满腔愤恨,她向大汉仔坦承,如果宜朗开口要求,她会毫不犹
豫亲手杀了那些恶少,母性特有的坚强执著,大汉仔从不敢小看,但悲剧已然发生,说再
多也是于事无补。
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叫自己来谈论过去,大汉仔耐著性子听她把话说完。
宜朗母亲将摆在桌上的相本拿出翻阅,入神看着一张张与宜朗的合照。
“这个人是谁?”
大汉仔安静地陪着她观看照片,在宜朗众多的生活照中,除了家人之外,他与一个模样爽
朗的大孩子有许多合照,大汉仔在夏令营影片中,频频见到这个人,与另一个金发碧眼的
男孩出现在宜朗左右,。
“你说的是俊纬,他是我先生属下的小孩,比宜朗大三岁,从小两个人就玩在一块,宜朗
最崇拜他了,什么都要跟他学,宜朗对英文的兴趣就是受俊纬启蒙,这孩子优秀,个性又
好,我们夫妻都很放心宜朗跟着他。”
似乎做好心理调适,宜朗母亲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摊开凝望。
‘妈,对不起,让妳担心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妳自己要保重身体。’
宜朗写来的纸条夹在众多的广告传单中,避过警方的耳目偷偷送到她手里。
“麻烦你,帮我带他回家。”
挣扎了一个晚上,与丈夫商量过,不想自己的孩子在外头流离失所,家人愿意与他一同面
对、承担犯下的错,并非靠一张嘴委托大汉仔出手协助,主动跟警卫调了,拍下为宜朗捎
来纸条的人面貌的监视器录影带,烧成光盘连同纸条一并交付给大汉仔。
“小孩的错也是父母的错,我们夫妻会用这一生陪着他赎罪。”
沈重、落寞地送走大汉仔,刚满四十岁的女人心灰意冷地关上门,饱受沧桑的模样,萦绕
在大汉仔脑里挥之不去。
等不及回到队上,到邻近派出所借用电脑,顺便请他们调阅管区内的监视器画面,希望能
循线找到这名信差的身分。
幸运地,被派来传递讯息的少年警觉性低,沿路留下不少正面的镜头,虽然刻意步行逃避
追踪,却忽略捷运各站,内外遍布分辨率极高的数位摄影机,进入捷运范围的人,行踪皆
难逃掌握。
这位少年走出,唯有一个出入口的中和永安捷运站,便有另一名少年乘坐崭新改装过的机
车在站外等候、接走,摄影机清楚拍下车牌号码。
从监理站调出车主资料,机车挂名在一位两个月前刚满18岁的高职生名下,案情露出曙光
,大汉仔不动声色地,以派出所的名义请交通队代为协寻这辆机车,一查获,用非法改装
或是其他的名义,想办法拖延住这名学生,他会立即赶到。
事情进展十分顺利,下午六点不到,交通队便回报派出所,在中和南势角景新街一带的撞
球场找到机车,大汉仔马不停蹄开车到定点,埋伏在外头,一等车主现身,即刻上前盘问
,才刚要将学生带回警局,一辆市刑大的公务车挡住大汉仔的车头,几个局里的熟面孔下
车,请他交出学生。
派出所的员警,有人与市刑大的人交好,向朋友通风报信,市刑大从交通队截获这项情资
,飞快地赶到,却仍晚了大汉仔一步。
“这样不合规矩吧!”
人是大汉仔找到,中途拦截,等于是不顾同事间的情谊。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这小子满十八岁了,不归你们管辖。”
依照权责分配,市刑大有绝对权力介入,但这名学生是追查少年犯罪重要关系人,即便是
已满十八,少年队仍有权介入调查。
“回局里再说。”
大汉仔不想在大庭广众下抢人,就现实来看,以一敌四他也占不到便宜。
“也行,但他得搭我们的车走。”
形势比人强大汉仔无奈地接受,将事情始末回报队上,队长无法咽下这口气,车子还没到
警局,他人已经气急败坏站在门口,冲著几位刑警大声叫骂,尊重他是长官,几名刑警没
有与他正面冲突,却坚持不交出该名学生。
“我们也是依职权,奉命行事,长官您有任何不满,请找我们大队长沟通,只要大队长点
头,人立即交还你们。”
几位刑警有恃无恐地回嘴,不用说也知道,他们得到直属长官的力挺。
“站在这边不要动,我这就去找局长谈。”
到嘴的鸭子不能平白飞了,而且还是被竞争者咬走,沟通无济于事,队长直接找上局长,
局长下令全权交由少年队办理,市刑大也只能放弃。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溜走,宜朗的处境越来越艰险,明知队长一定会默许,大汉仔在同事掩
护下,趁乱将学生拉回队上,不管外头的纷纷扰扰,展开侦讯。
“永德人呢?”
一向都是大汉仔问话,罗永德在一旁制作笔录,大汉仔本能地呼唤他进入侦讯室协助。
“大概是二十分钟前,说要去张忠全家一趟。”
同事回答。
“我们说好下班一起去喝酒。”
“他对小鬼有了感情,说是想跟他最后说几句话,鼓励他忘了过去,努力工作唸书什么的
?
同事受不了他的热血举动,一脸不敢恭维的表情。
在大汉仔与同事对话时,罗永德的车开到忠全家门口附近,在周围绕了一圈,仍然找不到
停车的地方,正准备临停在一家槟榔摊门口,步行过去,看见忠全快步从面前走过,摇下
车窗要喊叫时,忠全弯进巷子里,坐上一辆面包车扬长而去。
罗永德不加思索跟了上去,全神贯注在跟踪,没发现背后一辆白色AUDI,悄悄地尾随。
面包车在市区东拐西弯绕了四十分钟,最后才转向山区,停在一处废弃的工寮前,忠全和
司机并肩走入工寮里。
觉得这里似曾相似,边走边回想,猛然想起眼前的景物,正是刘建军、胡贞贞两人尸体被
发现的地点,一时兴奋,忘了请求支援,轻率地,没去查探面包车里是否还藏有人,自信
地,掏出枪只身深入。
“你要去哪里?”
听到背后传来人声,罗永德仓皇地转身,回头的同时,一条打好结麻绳准确套上他的脖子
,想要开枪反击,却因为颈部被猛然勒紧,手握不住枪,警枪掉落到草丛里。
不知道何时,三个少年无声无息摸到他的后方展开突袭,在窒息痛苦传遍身体时,罗永德
警觉到自己的粗心大意,刘建军、胡贞贞并非无缘无故被搬运到这里弃尸,而是这个地点
本来就是凶手们的游乐、狩猎场,他们在地盘里来去自如,像是老练的猎人,他误入了陷
阱。
“把绳子给我,我早就想教训他,要不是他多管闲事,我不会被人强奸。”
忠全走了出来,从少年手上接过绳子,在右手手心上紧紧缠了三圈,脚重重往罗永德的背
踩下,使尽吃奶的力气,将绳套拉到最紧,罗永德瞬间失去了意识,无法相信,眼神空洞
,茫然地看着忠全。
我从来就不期待一个改过向善的坏人,对社会做出什么样的贡献?只要他以后安分守己就
谢天谢地了。
比起坏人变好,好人变坏才是可怕,不单是少了一个好人而已,对正义公理彻底失望的人
,会坏到你无法想像的地步,绝对会坏到底,永远没有改过的一天。
为什么?因为他们没有了信仰,没有了希望,就不怕失去,即便是身为人最基本的怜悯、
羞耻之心,也可以毫不迟疑丢弃。
脑子最后想起的是,大汉仔曾对他说过的话,言犹在耳,他确确实实地感同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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