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药
方生笑吟吟,‘有几项小姐刚指点的新鲜菜式……对了……’
方生温温笑了,笑容饶是娇媚蚀骨,‘唐老先生后面跟着什么了?’
‘喔呀……’狐狸叫了声,搓了搓鼻头,转头看那病殃子,‘你说这人呀?也不知道怎样
……路上给沾来的……’
方生笑着,立地成佛。‘唐老先生眼见力儿差了些,这个……’方生暖笑着,温温伸出手
,‘不是人。’
方生踩着步子,徐缓说道,‘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为气,生前聚之,死则散焉。’
那病殃子见方生走近,一把死死?住狐狸尾巴,撕开嗓子吼道,‘娘子救我。’
见狐狸不搭理,病殃子立马就泪眼潸潸,‘春花春花……春花……’
方生顿了顿,‘他成人形,是因为有念未了,如今心愿已了……’
‘合该……’方生迟疑半晌,‘照理说合该……’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狐狸啧啧出声,‘方生你慢慢琢磨,老子饿坏啦!’
狐狸腆著大腹,摇摇摆摆就要去后头寻吃的。病殃子也跟着在狐狸脚后跟,提着衣摆,嘴
里不住喳呼,‘春花春花……等等我嗳。春花……’
方生见那两鬼影双双,温柔可亲地笑了。
‘嬷嬷……’小丫瞪大眼睛,‘客人……’
嬷嬷算盘拨得飞快,脸也不抬,‘我当有什么事呀!院子前头的姑娘干什么吃的,
还不叫去陪客,这点小事还要我张罗……’
‘不是呀!’小丫急得不得了,‘那客人说着要见您呢!’
‘噫,我当是什么呀!’??自算自的帐,‘要点什么矜贵丫头往上头叫,价格和下头不一
样,要吃要喝往后头叫,方生自会操办。’
‘嬷嬷呀……’小丫噤着声,‘可这回……这客人……’
‘怎么……’嬷嬷终于抬起头,瞪着两火眼金睛,‘到底是什么贵客这么折煞人哪!’
来人头上一玉冠饰,绿色玉插通体有竹节状旋纹,白玉冠镂空透雕,两面镶嵌绿松石。
嬷嬷一看那玉冠,随即就抖著嘴唇皮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光看那神姿,就是富贵人家的风流倜傥,哪里可以说嘴。
来人歛了歛眉眼,唇边带了朵笑花,温暖和徐,观之可亲。
那人温温笑道,‘来得仓促,没什么仔细准备……’他略抬起眼尾,旁边几个人随即奉
上一玉椟,‘燕人归燕姬 ,赂以瑶罋、玉椟、斝耳,不克而还。您说……这是什么道
理?’
来人缓缓弯唇,‘里头是攒珠累丝金凤,不是什么矜贵物件,也算能入您眼罢。’
那人颈子上一块扁平玉玦,细密的蟠螭纹,直扎进嬷嬷眼底。
嬷嬷抖著嘴唇皮子,甫要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人一笑,徐徐吐字,饶是桂馥兰芳,‘不过来跟您讨个聂生生罢。’
嬷嬷诧异地张嘴结舌,半晌都吭不出话来,难怪觉得眼热,那人的轻薄神态和三爷像了
个七七八八。
可到底……
可说到底……聂生生只有一个呀!
嬷嬷哀鸣声,眼前这个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加上三爷那个短命鬼……
嬷嬷哀鸣声,现下就算有十条命有不够赔呀!
嬷嬷站在生生床头,嘴里喃喃唸著,‘姑娘是聪明人,咱们院子伺候的老爷公子们,那
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
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还要
养这么大院子的姑娘,头等不压众,生生你可怨不得我呀!’
嬷嬷一边说著,眼风儿一边流转,‘我把姑娘拉扯大,刚开始看姑娘风姿水骨,只觉得
欣喜,想来是个好皮相,做得长久生意……’
嬷嬷顿了顿,‘怎知就是姑娘这身好皮相害死了姑娘呀!’
嬷嬷呜咽两声,‘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今日害死姑娘的可不是老身,是姑娘牵扯进宫
闱角逐里,非死不可呀!’
嬷嬷喃喃说毕了,才缓过口气来,略略使了个眼风,两个精瘦男人就过来扛起聂生生。
‘仔细些,小心别喀?啦!’嬷嬷张嘴呼喝着,‘碰坏了人谁赔得起呀!’
男人拿着厚重的被褥,裹起聂生生就往肩膀上扛。
嬷嬷看了眼生生,生生张著两眼睛,空茫呆滞,一丝反应也无。
嬷嬷低了头,不敢看他,嘴里却细声交代,‘烟花女子从来就是这样的,以后你要乖要
听别人的话……’
‘兴许……’嬷嬷说著说著有些心虚,‘兴许可以活的比较久些……’
生生一句话也不吭,只是痴痴地看,眼光胶着地看着。
嬷嬷给他看得头更低了,嘴里嗫嚅著,‘姑娘……’
男人脚程快,片刻功夫连影儿也见无,嬷嬷呐呐地说道,‘姑娘,一路走好。’
生生被人抱上轿子,一躺上软垫,才觉得胸口空幽幽地直发冷,掏心掏肺的冷。
生生闭起眼睛,什么也不想,反正想了也无用。
反正自己……从来就是个让人搓圆按扁的主儿……
生生闭着眼睛,裹紧了身子,温温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生生才刚想睁眼,耳边一道暖暖的男声,‘姑娘要是累,就先睡着吧!’
生生听到这声音,连忙瞠眼来看,现下的生死又是挂在哪位爷儿头上。
那男人仪表清华尊贵,浑然天成的气派,谦谦自退,讷讷若虚。可手上把玩着的玉佛,
只消一眼便知不是俗物。
目光所及陈设既精且古,即知其胸次不凡,生生思忖著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敢问爷儿怎么称呼?’生生陪着小心问道。
‘那……’男人沉吟半晌,‘你叫我玉爷吧!’
生生堆起满脸灿笑如花,这人十成十跟玉字边打不?干系,就算叫王八乌龟蛋,又与自己
何干焉。
‘爷儿……您……’生生陪着笑脸,‘爷儿您品味可真好,这屋子弄得可真细致。’
玉爷笑着,不说话。
生生琢磨著小心,‘爷儿您……’
玉爷笑着打断生生的话,‘姑娘不如先歇歇罢。’
语音稍歇,随即进来一个麻花脸丫头,玉爷略作指示便走了。
麻花脸丫头紧张兮兮捂紧了被褥,‘来路上舟车劳顿,姑娘可千万别招了风呀!’
生生才刚张嘴,麻花脸丫头急忙抢白,‘姑娘要吃要喝后头正在张罗着呢!万幸今日刚
好弄了锅汤,落料足,油水够,刚好给姑娘暖身子。’
一边说著,麻花脸丫头一边嘀嘀咕咕,‘姑娘之前到底过著啥日子呀?这么太平的日子
,还给瘦得脱型,到底还给不给人安生啦!’
生生笑着,听着热心肠的人说话心也暖了,就像从来没冷过一样。
麻花脸丫头拿来套明黄缎捻金锦被,仔细地给他铺了层,‘姑娘,这被子可好使啦!又
暖又厚,包管您等下非捂出汗不可。’一面说还一面嘀咕,‘下头煮食的人手脚真是不
勤快,做什么折腾大半天……’
生生才想打起精神听麻花脸丫头到底说了些什么,神识却越来越朦胧,眼皮子不住往下
坠。
兴许是太累了罢……
生生才刚睁眼,就觉得神清气爽,近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才刚嘴想叫人呢,麻花脸丫头随即挨到跟前,‘姑娘要用饭了么?’
生生点了头,想起来最近可没好好安心吃饭过呢,厄害日日来,白天夜里轮番上阵,什
么吃食在嘴里也味同嚼蜡。
麻花脸丫头点头说道,‘今儿个爷儿也在,姑娘可以和爷儿一同用饭。’
生生略微颌首,表示明白,‘那……其余的衣裳什物可有备来?’
麻花脸丫头笑了,‘爷儿什么样人物,早给姑娘备了新的,全是新鲜款式,样样俱全呢
!’
生生略笑了下,有些悽怆落寞,‘是么?’
到头来,自己还是走回老路,女子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弛。从来的红颜未老恩先断。
不过这样挺好的,不是吗?银货两讫,两不相干,没有谁负了谁。
思及此,生生套上最鲜美的华服,一寸一寸收著腰支,细细腰支,参差疑勒断。
生生有些哑然,自己这情景,已经看不出从前的样子,只怕连那玉爷也不买帐吧!
怀着些许惴栗不安,生生总算是整办妥当,他甫挨到饭桌,随即瞠目结舌。
米饭和几项粗菜,汤碗上也无油水,最多就是白水煮肉,无油无色,朴素异常。
查觉生生神色有异,麻花脸丫头赶忙开口,‘我们爷呀,吃喝向来清淡,对这也不计较,
今日是看着姑娘来才特地煮肉的,要不平日更简单呢!’
生生赶忙噙著笑,‘小姑娘别误会,生生只是刚起身,有些发怔罢了。’
麻花脸丫头笑了笑,‘这里不比外头那么多规矩,姑娘别那么小心,我们爷儿是很好很
好的人。’
生生笑了笑,‘是么?’嘴上也不反驳,心里觉得对那爷儿没什么认识,不太踏实,索
性开口问道,‘爷儿平日有什么消遣?’
麻花脸丫头沉吟半晌,‘不知其何所嗜好。’
生生不死心,兀自追问,‘喜欢吃些什么没有?’
麻花脸丫头努了嘴,‘就桌上这些。’
生生有些沮丧,不知其所好,如何投所好。
麻花脸丫头笑了笑,‘对了,爷儿喜欢玉,越是珍稀古怪的玉他越爱藏。’
生生闻言,更加沮丧了,知其所好,无法投所好。
玉这玩意儿……
才刚想着呢,玉爷就推开房门,挨着桌边落座,一语不发,眼光胶着在手里的书卷上。
麻花脸丫头见怪不怪似的,赶忙往玉爷碗里布菜,玉爷就著筷子,草草地吃著。
生生看着到有些诧异,怎么这人对吃食这么不计较?富贵人家,不是更要在小地方仔细
么?
玉爷吃降完毕,略起起头,看了眼生生,‘没有那些酱色,才吃的出原味,不是么?’
生生看着玉爷,倒觉得他是个轻狂潇洒人,光鲜的话谁都会说,真要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了。
生生越看越觉得这玉爷看着超尘拔俗,不是个简单人物。
‘爷儿……在哪里高就?’生生甜着声音问道。
玉爷不睬理,迳自做自己的事。
麻花脸丫头见状赶忙接口,‘姑娘可千万别在意,咱们爷食不言寝不语,最重这项规矩
。’
‘小姐还是吃饭罢。’麻花脸丫头劝道。
玉爷吃毕,略站起身,温温笑道,‘姑娘光吃原味,才吃得出其好坏。’语毕,若有所
思的看他一眼,‘就连看人也是一样的,颜色姝?亮丽光鲜,未必是好。’
生生听得有些发怔,是呀,颜色姝?亮丽鲜艳,未必是好。
生生缓缓的嚼著饭,从前那些佳肴美馔,油酱浓色,怎么就没有眼前这桌菜好味道呢!
吃著这饭食,就像在吃自己的人生,怎么能不慢,怎么能不痛。
生生吃将毕,才寻思着要做些什么来讨爷儿欢心,转念又想起了院子里的事。
不是说着要把自己送给三爷么?怎么又一转三转给送到这玉爷手上?
生生偏著头想着,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放弃。
麻花脸丫头赶忙挨到身边给生生添茶水小点,笑得欢天喜地,‘姑娘房里景致是这屋子
里最好的一间,有山有湖,清风送暖,最是适合休养。’
‘是么?’生生笑吟吟接口,‘爷儿呢?’
麻花脸丫头不答腔,迳自把窗推开,不住啧声,‘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姑娘您瞧外
头景致。’
生生定眼瞧了,湖光山色,水碧山青,‘景致可真好哪!’生生不住赞道。
麻花脸丫头笑了笑,‘是吧?’
麻花脸丫头笑着,‘姑娘还要些什么没有,往下头招呼声便成了。’
‘爷儿不常往这屋子里来,姑娘喜欢做些什么就做吧,权当消磨时间也好。’麻花脸丫
头说著,一边拾掇,‘怕风吹着冷,给姑娘添条被。’一边说,一边把被子压了个严实。
生生点了头,该怎样就怎样罢。
看着眼前的碧海青天,看着心情也舒朗了。
麻花脸丫头顺着生生眼光,怔怔地看着外头景色,‘要是爷儿能多看看外头景色……可有
多好……’
‘是么?玉爷不爱看景?’生生漫不经心问道。
‘这倒也不是……我说的那个景倒不是那个景……’麻花脸丫头张望两下,细声说道,‘
爷他……有个意中人……’
生生微笑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麻花脸丫头看了看门边,咽了口口水,缓声说道,‘爷儿他心头尖尖那人,传闻说他千
娇百媚,造次无可比方,弱质轻身,谈之不能备尽……’
麻花脸丫头咽了声,‘姑娘您说天上人间哪有这样人儿呢?’
生生禁声不答腔,有个人……见之颜色者看朱忽成碧,目眩而不辨五色。娱耳悦目
,动心荡魄。
‘再说……’麻花脸丫头说道,‘咱们爷儿,就算要的是海底的龙珠,只怕也有人抢著
要捞给他。怎么就如此拘执鲜通,胶滞不化呢!’
麻花脸丫头轻着声说道,‘爷儿为了心头上那人呀,虚耗了不知多久光阴,连那些逢场
游戏都不兴,真固的死脑筋。’
‘是么?’生生轻轻笑着,现在再也没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了,玉爷要怎么编派他
,回不回院落,人生又会怎么转弯怎么拐,至少现下,他还活着。
能喘息能吃能喝的活着,活着真好,不是吗。
生生休养了几日,只觉得宽心了不少,无所事事便看山看水看花草。
少了那些滚烫热辣调料,少了浓油赤酱,原来水煮白豆腐也是种好味道。
不可多得的好味道。
生生和玉爷一同吃饭,也是各吃各的,不必交谈调笑嬉闹,故作娇媚姿态。
无所顾忌,生生就日渐丰腴起来,没多久功夫就风采逼人。
生生无事就诵读诗书,人也益发脱俗,已不复见从前香惊绝艳的样子。
玉爷很少来屋里,来也只是安静的看着自己的书卷,或者写字,或者作画,连话都很少
说。
日子是很安静的,之前的麻花脸丫头也给换成个烧伤脸的丫头,生生初见那丫头还颇觉
心惊,久了就不见惊异了。
玉爷带那烧伤脸丫头来也只是清淡的说著,‘先前的丫头话多,嫌吵,换个不说话的。’
玉爷从来的惜字如金,指点交代的句子都是言简意赅。
烧伤脸的丫头恒常垂著头,脸面全烧的皮翻肉飞,还有肉甫长好的肉芽肉疤,嫩生生的
横在脸上,说不恐怖是骗人的,想来那丫头也怕吓人才恒常低着头吧!
烧伤脸的丫头是哑巴,不会说话,有什么指示也是说了才会去做,不像前面那个麻花脸
丫头勤快。
而且玉爷似乎不兴给下人取名子,在屋子里来来往往的下人都是听到指示才去动作,谁
做什么事都很有分际,不多也不少,这里也不兴逾矩那套,乍见似乎毫无规矩,其实都
各有章法。
生生住了阵子,总算弄明白这里的规矩。
玉爷好静,屋子里不得大声喧哗。好玉,所以玉器随处可见。好文,所以诗书俯拾皆是。
专门伺候生生的只有那个烧伤脸的丫头,其他人等都是玉爷手下的使用人。
生生从来不去猜这屋子到底在哪里,自个儿到底在哪里,猜到又怎么?,猜不到又怎么?
。
生生只是安静的过著自己的日子,有时在饭桌上抬眼见到玉爷,凛凛然貌如秋肃,不是
寻常人家的气派。心里难免会猜测下玉爷什么来头,可老是无法求証,日子久了再也不
猜了。
刚开始难免有些惶惶然,久了便觉得泰然自若。
玉爷不重吃,丫头往他碗里放什么他便吃什么,连看一眼菜色也无。
菜色泰半是白水煮食,鲜少有油腥,如果有白肉也是往生生眼前放。
玉爷待生生很好,有时候会蒐罗些古玩给他,样样细致,最是精采的还是玲珑宝塔,生
生只要一捧起玲珑宝塔,就会舍不得放下。
生生没问过玉爷有妻室没有,妾侍几人,种种繁琐诸事。
日子能过的这样平淡,已经是可遇不可求了。
生生靠在窗边吹风赏景,玉爷俯在书案书写作画,生活自在惬意。
生生有时会想到,如果自己不当妓,就会像普通妇道人家一样结婚生子,过著寻常柴米
油盐的生活。
也许,那些平淡的日子才是好的呢!
也许吧!没经历过的事儿谁能说个准呢!
玉爷长眉秀颊,细细看起来,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脸胚子,销金为饰玉为妆,上天下地
寻不到的风采逼人。
玉爷有时兴致到了,就会随手送些细致玩意儿,精巧名贵,只消一眼望去便知不是一般
般。
但更多时候,玉爷会盯着生生发怔,目光飘邈空茫,好似穿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这种时候,生生只是静静的看着玉爷的姿致动作,什么也不想,只是安静的看着。
看玉爷的一表非凡,看玉爷的丰华俊雅,看玉爷眼光穿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看一个生生没想过没猜过的人,传闻说千娇百媚,造次无可比方,弱质轻身,谈之不能
备尽的人。
两人对矗成一副风景,八风吹不动的好山水。
玉爷有时夜里会合著白衣,一声不发,安坐在床沿,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看着。
生生初初还给吓了一跳,久了便习惯了。自然而然把玉爷当成房里的摆设,置若未闻。
是夜,生生合衣而睡,过不久便听见窸窣声。
怎么?
生生才刚睁开眼,就见玉爷靠过来,眼底柔情如水,温温软软,‘怎么?怕我?’玉爷
如是说道。
生生吃了一惊,把惊吓咽回肚里。‘哪有的事,玉爷说笑了。’
玉爷软软的笑了,清光奕奕,软语喁喁。‘生生,你乖,过来。’
生生闻言过去,安静的趴俯在玉爷怀里。
玉爷轻声问道,‘是我让你这么悲伤吗?’
生生张嘴想说话,可却发现自己不住发抖。
不,他不悲伤,他只是觉得玉爷……很悲伤……
‘生生,你乖。’玉爷轻声劝哄著,一面抚着生生如缎黑发。‘没什么好怕的,不是吗
?’
生生闻言,抬起头,泪眼迷茫的看着玉爷。
风姿卓然的玉爷,是呀,没什么好怕的,不是吗?
生生迷迷茫茫的褪下衣物,伸手搂过玉爷颈项,再也没有遇过比玉爷更好的人了,有什
么好怕的。
两人之间,描不出蝶恋花,颠倒鸳鸯,诸般妙处。一个猛于下山虎,一个熟似落蒂瓜,
不即不离,藕断丝连,花浓云聚,消磨了大半夜。
春宵苦短日高起,生生琢磨着要起身,一摸身旁被褥早就凉了,生生心也凉了泰半。
才刚抬眼,就见玉爷靠在书案边,含情笑道,‘给你作幅美人图。’
生生闻言,打从心底暖暖的笑了开来。
两人之间正是甜如蜜,粘如饧。
生生也因此一身香艳,满面春情。
眼底嘴角全是娇如花,柔如水的柔情款款。
生生同玉爷出游的时候,玉爷必定随身带着那烧伤脸的丫头。
生生曾经问道为何不换个能说话的丫头,方便行事。
玉爷也只是笑笑,淡淡说道,‘嫌吵。’
是么?可带个不能说话的丫头很是不方便哪!
生生暗忖,究竟有什么缘故,非得带着烧伤脸的丫头不可。
烧伤脸的丫头听见两人对话,只是把头垂得更低,连喘息都更加小心翼翼。
日后在伺候生生上头更加仔细,生怕出什么差池。
生生近日有些不舒服,身体好像出了什么毛病,才思忖着要找大夫来看诊。
玉爷就推开房门进来了,‘大夫?’玉爷浅笑着,‘郎中之术尚且会一点,帮你诊脉看
看。’
玉爷手指按上生生的手,沉吟片刻,便说,‘脉象如豆,厥厥动摇,气为血阻,惊则气
血紊乱,脉行躁动,应是日前荤腥吃太多,不碍事的。’
生生听言才放心许多,才琢磨着要跟玉爷提丫头的事,玉爷又匆匆离开了。
玉爷离开没多久,烧伤脸的丫头刚好进门送茶。
生生想了片刻,开口说道,‘小姑娘,这些日子以来劳烦你了。’
烧伤脸的丫头闻言头垂得更低了。
生生说著说著,怎么觉得好像耍起了主母的派头。
生生连忙改口,‘其实不过就是……’
烧伤脸的丫头抬起头,皮翻肉飞的脸面上,眼泪潸潸,眼泪横过肉疤肉芽,看起来很是
凄苦。
生生连忙接口,‘唉呀!我万万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生生定眼看了半晌,骤地惊叫,‘雍容,你是雍容……’
雍容,三爷院子里的收房丫头雍容,怎么又会在这儿呢?
雍容见生生认出他,眼泪更是不住滴答滴答的落,张嘴伊呀半晌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雍容?雍容怎么会在这儿呢?’生生见状,自己更慌了,不知所措喃喃唸道。
‘怎么了吗?’玉爷推开房门,蹙著眉头,不怒而威,‘没事这么大声响。’
生生连忙迭声说道,‘这丫头我认识,是从前故人的收房丫头。’
‘是么?’玉爷轻声说道,‘夜深了,莫再嚷嚷,有什么要事,明日再说。’
生生惊惧的盯着玉爷,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寡言,怎么今日的态度就那么令人生畏呢!
烧伤脸的丫头只是把头低得更低,一语不发,退出房门走了。
生生甫躺上床褥,就觉得腰支酸软。
太累了么?可……
与其说惊讶,倒不如说怎么也猜不到雍容会花了脸,哑了,而且还换了个主子。
雍容他……
想着想着,生生便闭上眼睡了。
睡吧睡吧,睡着就莫再想了。
生生刚睡醒,眼前所及却是他从前那个房,在妓院里的房。
‘怎么?’生生给吓得不知所措,张嘴想要喊人,却不知道该喊谁来,雍容?那个非人
的小丫头?还是方生?
他凄苦的笑了笑,原来……自己还是?不过命运,绕了一圈,兜兜转转,又回来这生于
斯,长于斯的妓院。
他张著嘴,想哭,却流不出眼泪。
和玉爷的前尘往事,就像春梦了无痕。
生生定眼瞧了瞧,方生挨在他床边,帮他诊脉。
‘生生姑娘……’方生沉吟道,‘姑娘您的脉象往来流利,如珠走盘……’
方生一字一句道,‘姑娘,这是喜脉。’
生生闻言,有如五雷轰顶,不得动弹。
‘姑娘,您有喜了。’方生说道。
狐狸懒洋洋地大瘫四肢,横在屋顶晒太阳。
玉玨赖在一旁直扯著左手左脚,险险欲哭出来,‘笑哥哥,笑哥哥快下来呀!哪里有听
说过人刚还阳,就急着来晒日头的。’
那病殃子暴哭出声,眼泪潸潸,直扯著狐狸右手右脚,‘娘子娘子,快跟着为夫的下去
,莫要教太阳把你晒个魂飞魄散哪!’
怪乎,狐狸暗忖,那病殃子横看竖看不过就像个人,好吧,最多像个病死的鬼,怎么就
那么大能耐跟着他在太阳底下窜进窜出。
狐狸斜睨着眼,瞪了那病殃子半晌,在肚子里琢磨了一会儿,改明儿来试试这病殃子到
底是个什么东西来着。
狐狸呼哈一声,打了呵欠,继续懒洋洋地晒日头睡暖。
左边一个玉玨,吼得脸红脖子粗,右边一个病殃书生,哭得活像死了亲娘。
狐狸龇了牙,叹口气,到底还是上头热闹腾腾,下头横竖就是待不惯哪!
随即翻身,打着呼噜,雷打不动的睡着了。
生生瞪着眼睛,好似听不懂人话。
方生耐著性子,一字一句道,‘姑娘,这是喜脉。’
生生闻言,有如五雷轰顶,不得动弹。
‘姑娘,您有喜了。’方生说道。
有喜了?
怎么会呢?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事儿断无可能的……说到底怎么会呢……不可能的……
方生温温说道,‘现下姑娘只要专心养胎……’
‘养胎?’生生尖著嗓子,惨白著小脸,牙关不停的打颤。‘你让我养胎?’
方生甫要接口,生生哭喊出一声凄厉,‘阿……’,声嘶力竭,‘莫再说了……莫再说
了……’
‘怎么了怎么了……’嬷嬷踩着脚步,前脚绊后脚,慌乱的推门,‘我的小祖宗呀!你
到底怎么了……’
门边簇拥著几个小姐妹,个个都惨白著脸,‘怎么啦?’
‘生生不是刚回来么?’
‘怎么啦?’
‘哭什么?’
‘又哭些什么名堂?’
‘唉呀,又哭啦?’
小姐妹嘴巴吧唧吧唧嚼著,细细碎碎的讨论声音,生生却听不入耳。
生生撕著头发,跳着脚,闷著脑袋直要去撞墙。
旁边一圈一圈围簇著嬷嬷姑娘和零散的几个小丫,一口一个生生的叫着拉着劝著,整个
屋子吵得像掀了锅。
方生默默的看在眼底,一语不发。
待生生闹腾到个段落,方生斜掌一劈,生生登时昏睡过去,挂著满脸眼泪鼻涕,小脸蛋
万般戚苦。
嬷嬷收纳了下乱发,阴著脸色,斥退了大大小小一干妓女小丫。
嬷嬷叹口气,坐到椅上,‘说吧,生生做什么寻死觅活。’
方生温温说著,‘小姐有喜了。’
嬷嬷冷龇声,‘我说那爷儿到底安的什么主意,原来不过就这样,没什么事拿我们这些
下贱姑娘寻开心,往死里整……’
嬷嬷看了一眼生生,半晌不吱声。
最末,叹了口气,‘生吧!真要生下来,生生说不准能母凭子贵,踏进那重重宫闱里,
做个……’
嬷嬷半晌说不出话来,心底却是前所未有的澄亮。
就算生生把孩子生下来,也进不了宫里,毕竟下贱出身是摆明的事实,可那……孩子……
嬷嬷打了冷颤,可要是打掉那孩子,就怕整院姑娘的人头都不保了。
嬷嬷叹了口气,多行不义必自毙,现下是自个儿把自个儿困到死胡同里,进也不是退也不
是……
嬷嬷正在腹肚里打着算盘呢,‘嬷嬷、嬷嬷……不好啦……’一个小丫惊慌失措地推开
门,喘得连句话都说不齐。
‘怎么啦!’嬷嬷眼珠子也不抬,冷冷的眼风剐过去。‘告诉过你多少次,莫再这么…
…’
‘三爷、三爷……’小丫从牙缝里挤出句子,‘三爷来啦!’
‘三爷!’嬷嬷登时就吓得寒毛倒竖,‘三爷呀!’
嬷嬷哀鸣声,那个该死的短命鬼!
嬷嬷急忙赶下楼来,只见三爷身旁几个丫头,一个赛一个笑花灿灿,直往三爷碗里斟酒
劝菜。
嬷嬷顿时被感欣慰,这些丫头平日虽是蠢笨些,但今日可机伶得紧。
三爷抬起头,抿唇浅笑,笑容动心荡魄,看得嬷嬷也禁不住喜笑颜开,喜笑花生。
‘对了……’三爷开口,‘生生呢?’
嬷嬷登时就吓的嘴歪眼斜,险险欲面瘫。
嬷嬷只得在三爷的面前,只说这生生心不在此,不肯卖他的。又说生生性子不好,吃惯
了这碗饭,不能务正的,老爷要娶姨奶奶,包管与你拣一个十全的人,不必要他。
旁边的姑娘丫头也不住的吹边鼓,直把生生说成个见人就开腿的浪荡货色。
‘再说……’嬷嬷润了喉,捏著嗓子,‘三爷要娶姨奶奶,何不让老身给您挑个标志姑娘
,生生先前三天两头病的,现下可是人形全无,颜色尽失呀!’
嬷嬷一面吧唧吧唧说著,一面看着三爷脸色越来越沉,心底暗叫声不好。
姑娘丫头看着也赶紧把嘴闭上,大气也不敢出。
三爷歛著眉目,想了半晌,骤地绽出一朵笑花,花开八分,色艳十足。
姑娘丫头一干人等看着痴了,不住张嘴傻笑。
‘那么……’三爷轻声道,吐息桂馥兰芳,‘生生在上头了?’
‘是呀!’一个嘴快的丫头忙不送迭应声,‘生生当然……’
嬷嬷闻言,心底凉了泰半。
三爷凝眸伫望,对着嬷嬷出神,嬷嬷只觉得心摇目眩,三爷的笑容,光彩照人,艳夺明
霞。
‘生生在房里罢?’三爷软著嗓子问道。
‘是呀!’嬷嬷盯着三爷面容,只觉得五脏六腑,无一处不妥贴。见此绝色,人生足矣。
三爷还是笑,唇里抿出话,冷讥热讽,‘何以为这些人为妓,颠倒得神昏目暗,皂白不
分。不过是些蠢笨粗丫头。’
此话一出,活活将一干人等打回人间,看着三爷面容阴晴不定,众人哀鸣声,小命休矣。
最末,嬷嬷只得据实说了,‘爷儿,这事也不是寻您开心,只怪老身不仔细……’
嬷嬷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只见三爷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抿紧了嘴一语不发。
嬷嬷揣著胆子,算是把事故原由从头交代毕,不忘记补上,‘爷儿,这事在小的来看也
是难办,求您可怜整院子上上下下姑娘老小几十条人命,给条活路走罢!’
三爷阴著脸色,可弯著的眼角眉角似嗔还笑,点点风情。
‘那么……’三爷抬起头,侧耳跟嬷嬷说了些什么,惊得嬷嬷颜色全无,领个一干姑娘
丫头直给三爷磕头谢恩。
‘就这么定了。’三爷冷著嗓子,‘再出什么纰漏,当心掀了这鸡窝。’
‘是,小的知道。’嬷嬷直著回声,额角给磕得血迹斑斑,相当狼狈。‘爷儿仔细脚步
,小心慢走……’
嬷嬷连声斥道,‘来人呀!还不赶紧送客……’
三爷前脚刚走,嬷嬷随即踅到方生面前,悄声交代,方生应了声是,便开始手上的忙活。
方生忙活毕,捧著碗汤药慢慢踱到生生房里。
方生一掐生生人中,生生便悠悠转醒,还有些神识不明,不明所以的看着方生。
方生递过碗,软软说道,‘凉药,给小姐打胎用的。’
生生立刻眼神清明起来,发丝落下也不去撩,一口又一口咽下碗里的汤药。
生生看着方生,一声不吭。眼睛瞬也不瞬,一口又一口喝下凉药。
方生迎着生生目光,动也不动地看着生生把凉药喝毕。
是夜,生生小产。
没有哀号,没有呼喊,那块肉像没来过人世间般,安静的离去。
方生听着生生血流濡湿床褥滴滴答答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就诚如他很久之前,在郊野日日听着流水溅珠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凉药︰当归,红花,莲蕊须,车前子,辛夷花,香附姜黄,石榴皮,川芎。
凉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