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柳汀回到台湾的住处了,因为人真正能占有的空间原本就很狭小,因此无须太过
介意他到底住在哪里,总之他和你我一样,栖息在某处能够遮风避雨但不够舒适,或者无
法遮风避雨的地方,占走了地球上某个位置。
艺人很讲究人脉,各行各业的朋友都能赞助自己的事业,只靠演艺收入是很不稳定的,特
别是像法兰西丝这样的大明星,在任何地方都能点亮别人的生命,因此她有许多朋友,真
正接纳她进入交际圈而不是贪好她外表名望的朋友。
有些名人赞她虽然孤儿出身,但气质不减于贵族,她也努力拿到了文学硕士学位,她是活
生生的奇蹟。
朋友帮她找到了柳汀住处附近的套房,按照谢蕴的要求,舒适但不铺张,三房一厅一卫,
十五坪大,还有个小厨房,住户都是住套房的上班族,平常照面机会很小,符合谢蕴想保
持低调的需要。
而出道十年,谢蕴既然是个能够把自身魅力透过演技与涵养在萤光幕前发挥到百分之一千
的戏精,当然日常活动时更能透过扮演普通人把这份引人注意刻意压缩到百分之一,她本
身也精通化妆与造型。
再者,演艺圈的交际习惯本就少见于谢蕴身上,因此可以说,在媒体捕捉不到她的时候,
谢蕴往往也是利用这种伪装趁工作之余在各国城市充电或者徘徊在住处附近的街巷中过著
普通生活。
成为演员的要素就是观察,不只自己会接到不同的角色,也必须能对戏里的不同角色呼应
,和谢蕴合作过的演员通常都赞不绝口,彼此能够很流畅地交流眼神或肢体讯息,不只是
语言上能沟通而已,而是真正融入了文化背景中。
谢蕴不让自己被定型,虽然亚洲脸孔在西方能接演的角色通常很固定,但谢蕴接到为她量
身订做的剧本正逐渐增加。
她到过柳汀的家,讶异有人居然能住在这种狭小而吵闹的地方十年如一日,问柳汀要不当
她的房客,柳汀不可置否地答应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仍在微妙地改变,柳汀对待他一如对阿龙的小心翼翼,因为哪怕是脾气再
好的宠物,都未必会心甘情愿地趴在主人脚旁,谢蕴要的不是服从,但她能感觉柳汀和阿
龙很像,也就是他们其实很不擅长主动示好。
当这种相处模式一日日落入了与回忆中接近的刻度,谢蕴测量自己的心情变化,由衷感到
幸福。
很私密的,除了自己以外无人能理解,也不愿和人分享的幸福感。
这种幸福感渗出了一种随时可能毁灭的虚无性。
“我要走了。”柳汀偶尔会像现在这样,在接到电话后离开,无论他们待在其他地方或者
就在家里。
他不会对谢蕴解释,除非她问起。
一切都是这么理所当然。
她曾经在露天咖啡车旁,看见来找柳汀的女人,看他一瞬变得很陌生。
“你又要去为她们唱歌?”谢蕴终于忍不住,想知道柳汀的想法,因为阿龙有谢蕴的照顾
,阿龙不用向别的人类奴颜卑膝讨生活,她希望柳汀也可以快快活活的生活着,他甚至毋
须讨好谢蕴。
“嗯,这次是个小小的歌友会。”柳汀换上了他最好的皮衣外套,虽然比谢蕴买给她的名
牌服饰逊色得多,但也看得出来是他人的赠品。仔细地将长发梳整齐绑在脑后,看起来恢
复了不少美貌,只是还是戴着棒球帽以免引起注意,他将帽沿压得很低,几乎和他用浏海
盖住脸时剩下的可见度一样。
“你可以不用勉强自己。”他需要的支援,谢蕴可以给得更多,更慷慨,而且她真的可以
不求回报。
“一点都不勉强啊!”柳汀露出无忧的笑容。
“和歌迷在一起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我唱歌给她们听,她们给我钱,我可以活下来继续唱
歌给她们听。”
“你可以唱歌给我听,我可以负责你的一切开销,我愿意留在你身边。”
并非──爱情……
不,或许说这就是爱情。
但这不是男女之爱,而是希望转生在只有彼此的世界,那种逐渐火热的感觉。
谢蕴愈来愈觉得,从她落魄潦倒时,在她寂寞疲累时,甚至是成功的瞬间都陪伴着自己的
阿龙,如果生为人类,就是像柳汀那样的人。
她举起右手面对面环住他的左肩,掌心按著柔滑的发束。
愿意用自己的生命陪伴需要他的人。
但是柳汀的主人太多了,瓜分了他太多的时间,谢蕴隐隐约约产生了火气。
‘阿龙只有我一个人。’女神很少不是独占并善妒的。
他也让人这样爱抚自己的长发,毫不反抗地被亲密对待吗?
“那是不一样的,法兰西丝。”柳汀朝她贴近,两人原本就已经几乎正面相靠站在玄关,
谢蕴下意识退了一步,背后抵上前面。
柳汀忽然一掌撑压在谢蕴头侧,原本天使般无邪的微笑透出了阴暗的邪气。
“她们崇拜我,而妳当我是条狗。”
语罢他粗鲁地抓着谢蕴吻她,几乎是啃咬,直到感觉女人光滑柔软的嘴唇出现了微微参差
不齐的伤口触感与血味才松开她。
“阿龙会陪妳玩这种游戏吗?”
他温柔俯身执起谢蕴衣角亲暱地印下第二个吻,压好碰歪的帽沿说。
“晚点见,我的security blanket。”
迳自开门离去。
直到关门声消失,沉默重新在空气里凝聚,谢蕴缓缓滑坐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女人发出低笑,然后愈来愈响亮,某个转瞬又突兀地静止了,那些声
音仿佛直接摔碎在地板上。
彼此都是寻寻觅觅已逝安全感的人,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独一无二就是指无法取代的意思
,他们都在需索最美好的替代品,哪怕其实不想要这种替代品,却无法不需要,最后才会
在梦想交易所交易了彼此。
安全感到手以后,同时生出了更强大的不安。
‘何时又会不见?’
目前看来柳汀比她更沉不住气。
女人抚著嘴唇,指腹染上了淡红色,她用舌尖舔去了血迹。
“愈来愈有趣了……”
还不够像,当柳汀不但是长发,连他的一切都更像阿龙,他离开时的痛苦,才能达到惩罚
自己的效果,惩罚谢蕴没有尽力让阿龙幸福的罪,惩罚她在抱起那个小生命的第一天,明
明知道阿龙只要留在她身边就会满足的事情,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寻找各种理由离开,让他
无止尽地等待。
如果阿龙是人类就好了。
谢蕴不只一次这样想。
那么他一定会变得很丑陋,他也不会一直等待自己。
这样就扯平了。
谢蕴在无人看见的玄关中露出最灿烂妖媚的笑脸,像是啜泣般小声轻笑着。
※※※
但是那一天晚上,柳汀没有回到谢蕴的家,谢蕴去他的住处找人扑了场空。
谢蕴打了他的手机,却发现接通的是个陌生男人声音,听起来醉醺醺的,问他柳汀下落也
答不上来,对方如何得到柳汀的手机,不管谢蕴怎么问,男人听见来联络的是女人声音,
只是一个劲地淫言秽语。
谢蕴没有办法只得挂断。
她在柳汀住处等著,安全条件很简陋,随便地就在门缝旁捞到了备用钥匙,仿佛柳汀也不
在乎别人侵入自己的地方,谢蕴实际去过,的确是没什么好偷,冰箱和电脑都是老旧的型
号。
大门另一边有许多从内侧才能上的锁,显然当屋主回到家时,此地就变成了最坚固的密封
堡垒。
就算家电真的被偷,柳汀大概也能让他的歌迷帮自己补上新的,已经有的他就这样将就使
用。
只是活着真的不太困难。
房间里看不出任何追求舒适的布置痕迹,因此给人一种淡淡的绝望感,是的,连绝望都是
淡淡的,因为其他已经不剩下了。
躺在青年的单人床上,谢蕴阖上始终没有任何联络讯息的手机,仰望着天花板的水渍。
闭上眼试着幻想,倘若接到一个剧本,是要演出这样一个挫败落魄的歌手,谢蕴会怎么诠
释?
不,她会像小说家一样,捏造某个现实到足以让观众理解的个性形象,但那会和柳汀的模
样差得很遥远,虽然同样具有残缺的美丽,但最后必然会变形,奇蹟的成功才是大众想要
看见的结局。
这是柳汀居住的城市,他比她更熟悉怎么在这里生存,因此谢蕴只能等待着。
如果这是柳汀想做的事情,他想一个人出去走走,那是他的自由。
以前谢蕴总是害怕放阿龙出去,她怕阿龙迷路,怕他被野狗攻击,怕他被坏人带走或伤害
,怕他感染病菌……
可是,怎么可能有活着的生物,不想随心所欲离开某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走一走?
以前偶尔可以一起出门散步,但是后来真的没办法了,谢蕴才在新界买了别墅,就算阿龙
待在室内也能有足够活动空间,而她倘若能回来住,跟阿龙一起去室外探险,广大的庭院
或森林里也没有其他好奇的眼睛。
她总是安慰自己,这样是对阿龙好。
阿龙是古时候被西藏喇嘛僧侣宠爱的看门犬后代,能够为主人带来好运,但他不是猎犬,
虽然并不柔弱,可是也不适合在野地里乱闯。
他的确是一直守护着,能让谢蕴回来的地方,不管那地方换了多少外观,只要有阿龙在,
就是她的归处。
谢蕴在这种胡思乱想中渡过了黑夜。
第二天,第三天他还是没回来,谢蕴终于按捺不住某种神经质的焦虑,去梦想交易所寻求
柳汀的下落,但那个店员抱歉的拒绝透露,说那是客户隐私。
明明知道柳汀不是小孩子,这种担心也毫无理论与根据支持,谢蕴的身体却生出另一种意
识,找了征信社去调查柳汀念念不忘的歌迷,并且约见她们询问。
柳汀的歌迷从外型来说燕瘦环肥都有,目前在台湾的有五个资深者,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上
,普通程度的女子。
她们一得知征信社问的是玛拉卡特的消息,立刻表露出强烈的警戒意味,口径一致说不知
道,恐怕将征信社当成看不过去自己追星的家人或者想找柳汀麻烦的人物找来之追兵,用
一种幼稚但顽强的态度抵抗著。
因此这边几乎找不出任何线索,唯独一个在她们其中姿容勉强算最佳的已婚女人,仿佛感
觉到谢蕴正化装隐藏在旁监听,说出了让谢蕴很在意的发言。
她说,柳汀仍依约出席了她们的歌友会,但结束时似乎心情不好,女人猜测他另有烦心缘
由,虽然目前接不到好工作,但柳汀对于委托仍是非常专业的态度,因此会上毫无表现任
何征兆。
柳汀本来就不会刻意活泼讨好歌迷,他最自然的样子通常是静静的,但依著话题也有些不
加掩饰的表情反应,除了外表和才华以外,毫无偶像应有的距离。
但或许这种看不见的距离才是最遥远的,会对这个歌手如此着迷,也是因为他身上带着某
种永远未知的神秘感。
基本上表演及午茶谈天的内容和过去惯例相同,虽然征信社的人没问出细节,但谢蕴早已
从柳汀口中得知,所谓的歌友会就和以往一样,她们鼓励他,聊聊新闻,或者诉说自己的
不顺,柳汀则为不同歌迷演唱她想听的歌曲,未轮到自己时其他人轮流谛听,然后他离开
时也毫无仓促之意。
他只是就这样走了。
一星期后的雨天,柳汀毫无预警地回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谢蕴的地方,他就这样靠着
门口睡着了,让清晨被台湾潮湿冰凉空气唤醒的谢蕴吃了一惊,她明明有打过钥匙给柳汀
,但他却不知怎的不用。
柳汀身上半湿著,恐怕是在进入公寓大楼后已经在走廊上待了段时间,导致有些水气蒸发
了,地上一大滩积水印显示他刚回来时可能淋得湿透,谢蕴摇醒他的同时,才闻到被雨水
气味盖过的一股酸臭,很像是他这阵子都没盥洗过,身上穿的还是那天离开时谢蕴看过的
衣着。
青年长睫颤动着张开,看着谢蕴的眼神仿佛又回到他们第一次见面,温驯而依赖,他对谢
蕴笑笑,努力站起来走着歪歪斜斜的步伐越过她进门。
谢蕴连忙关门跟进去,在浴缸里放满了热水,这期间柳汀一直坐在浴缸边缘凝视着她,没
有开口的意思,但他眼缘的暗色看得出许多疲劳痕迹。
“手机?”
“不见了。”
青年无辜的回答,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谢蕴拿出折好的浴袍塞到他手上,只是低声要他去洗个澡便回房间看书了。
柳汀带着一头重新洗过黏在脖子上的湿发走出浴室,热水让他的肌肤又恢复血色,他敲敲
谢蕴的房门,门只是半掩著,谢蕴拿了吹风机和大齿梳出来,要青年坐在沙发上,帮他吹
起头发。
或许这样的循环,不久后还会再度发生。
谢蕴在心里想。
她是极之敏锐的演员,当然知道柳汀在测试自己的信任,而他的矛盾正是自己有的。
一味的包容,并不能带来安全感。
人类的劣根性,身为人类的谢蕴很清楚。
但没有这种害怕失去的不安,却表示那东西缺乏追逐的价值。
怎么办呢?
他们都在演一本空白的剧本,柳汀想主导剧本走向的企图心不亚于自己,但她才是专业的
。
还是用让步的态度来引导事情朝她喜欢的方向走?谢蕴也想过这种方法。
让使用青涩伎俩的小子得到一点自信虚荣,讨他开心?就像谢蕴偶尔也会刻意捉弄阿龙的
坏心眼?
然后引诱他越过交易的界线,用人类的本性来对自己要求更多,直到踏入无法回头的一天
?
但柳汀是特别的,他和阿龙很像,谢蕴对阿龙总是诚实而不加任何心计,因为设计过的效
果比不上浑然天成的有趣。
再者,不管快或者慢,结局总是会来的,她该学着不要太过着急。
“咻咻咻……”吹风机声音单调的响着。
起码现在这样比从前好多了。
“咻咻咻……”
“好了。”
‘天使’吗?
一开始看到这张脸以为只是漂亮的男孩子,但后来觉得她们说得有道理,起码这个面具非
常完整,不管人前人后都有着一致的协调性。
看剥下天使的面具,他会是如何的真面目?
这些话谢蕴都没有对柳汀说出口,她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已经从头发开始转移,到他的表情
。
柳汀,他会是一个单纯被自己投射误会的男人,还是真的就是她的阿龙呢?
“法兰西丝,我们上床会改变彼此吗?”柳汀忽然开口问。
“不会,起码对我这边是不会的。”谢蕴不假思索地说。
“顺便回答那天你的问题,我的性倾向还是普通那一种,不会对阿龙有性幻想,或是你这
样漂亮的男人。”
她按住柳汀肩膀,忽然技巧的将他压倒。
柳汀忽然想起,看过谢蕴的录影记录,她有许多扮演女警或动作戏的经验,都是事先接受
特训,尽量不用替身登场,因此,她不是畏惧被施加暴力的女人,恐怕她认真起来,大多
数男人还打不过她,柳汀还在别墅里看过谢蕴收藏的刀具和手枪陈列柜。
“你呢?正常男孩子都会对自己的母亲有性幻想。”
“我不正常。”
谢蕴笑了笑,指尖顺着青年的长发滑到了裸露的锁骨上。
“你想试一下吗?”
“好。”
“真的?”
“我想睡妳的床。”
“上床?”
“上床。”
“你这几天都睡哪里?”
“露天的长椅或墙下。”
谢蕴拉着他的手步入自己的卧室,两人在仅有的枕头上面对面侧躺着,手拉着手,睡得像
是被埋葬了千百年的一对巫觋那般深沉。
※※※
柳汀很喜欢看谢蕴的各种表演或者节目访问,报章杂志各类消息,他从谢韵家里找出毛片
和花絮的录影,因为谢蕴有反复观看自己表演录影检讨的习惯,然后又上网搜寻粉丝的俱
乐部和网站,打从谢蕴和柳汀认识后,他打发时间的方式几乎都是这样。
直到他出走又回来后,仍然是这样子,看柳汀的模样会觉得他也是个疯狂粉丝,但其实不
该如此推测,因为如果是粉丝,不需要现在才开始吸收那些资讯,早该烂熟于心才是。
他从白天看到黑夜,无事可做,谢蕴也不管他,透进窗户的阳光照在他稍嫌散乱的长发上
,会让柳汀看起来像是庭园里被弃置许久的雕像,缠满了枯萎藤蔓和青苔,深夜,萤幕的
彩光染在他脸上,也会让他看起来格外不像人。
谢蕴从没看过一个人安静起来可以达到这种极致,并非说他不说话,或者不动作,而是对
柳汀来说,世界并不是他周遭以及辐射到更遥远的空间,而是仿佛就存在他身体里一样。
哪怕画面女主角就活生生在他身边走动,柳汀许多时候也对这一点恍若未觉。
除非谢蕴碰触他或对他说话,她有点讶异的是他的反应很快,好像从不曾无视自己,总是
能流畅地接下谢蕴的探问。
某天,谢蕴从柳汀身后环抱住他的脖子,长发因此垂曳在他肩膀上。
“要不要和我一起工作呢?”
“哦?”
“这是命令,我不管你要为多少歌迷唱歌,不过偶尔跟我去做一些事情。”谢蕴贴着他头
侧吐气如兰说。
“我讨厌灯光和机器的眼睛。”
“你可以当我的随身工作人员,帮我提包包和化妆箱。”虽然这些都有保母代劳,但谢蕴
刻意要刁难地浮起了顽皮的笑容。
“我要去日本了,去帮一个友人拍戏,她出资赞助这次的歌舞剧,打算用东方元素演出王
尔德的《莎乐美》,她坚持要我当女主角,不然可是有许多东洋女星争这个位子。”
“嗯。”
“她受到02年在雅典文化奥运演出的舞台剧《伊底帕斯王》启发,主角是一位叫野村万斋
的狂言家,对这种希腊悲剧以东方色彩和古典戏剧技巧融合的视觉动态美很感兴趣,因此
也想在日本拍摄揉合本国特色和圣经故事的歌舞剧。”
“日本人很爱改编文学名著。”柳汀心不在焉的应着。
“最乐观的进度也要拍上半年,因此我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好。”
按照以往,柳汀不可置否地随谢蕴安排。
就这样,他绑起马尾,穿着宽松的T恤牛仔裤,戴上棒球帽和眼睛变成她身边一个不起眼
的跟班,跟着她到异国去参加导演会议,定装,然后到各地外景开拍。
《莎乐美》这部戏看起来不像是为了市场而制作,看起来就像有钱企业家的私人嗜好,其
实不然,虽然是歌舞剧但还是放入了许多商业元素,至少演员都是俊男美女,其中最大的
卖点自然就是谢蕴的七重纱舞。
这种舞在传说中是一次次将身上纱罗褪尽的稀世艳舞,姑且不论主题,许多人都在等谢蕴
这种‘为艺术牺牲’的彻底裸露机会。
柳汀看到了那可以说是该戏最大赞助者和推动工程,是一位穿着暗色套装,配大翻领白衬
衫,留着紧贴脖子的短发,但看上去透著艳丽感的中年女性,让人联想到纯黑的木槿花。
也就是那位‘女性友人’,柳汀在听谢蕴说明哪些是他该做而哪些是不该做的事时略有提
及,不知为何听起来有种暧昧的味道。
为了强调施洗者约翰与周遭的异国冲突,邀来去年刚拿下奥斯卡影帝奖的日澳混血小生担
任主角,由他饰演这个开场就被囚禁在水牢里,总是对公主的诱惑毫无动摇的先知。
男主角有一头弯曲的漂亮金发,年轻无须的俊脸,一反历史上约翰黑发留着胡须的图画印
象,他在戏里先是因身为下层阶级被监禁扮丑,又逐渐在和公主的对话,和斥骂国王王后
时愈发光彩照人。
剧本以王尔德(Oscar Wilde)的剧本《Salomé》为底本改编,带有绚烂华丽的世纪末颓
废风格,考量到原剧本是独幕剧,编剧又增添了许多魔幻写实的风景,因此除了事先花了
一个月搭建的棚景,又增加许多细节,变成爱恨交织的复杂宫廷片,演员穿的也是无法辨
识特定文化的幻想式戏服。
柳汀从未看过如此规模浩大的拍摄现场,许多时候只能哑口无言站在旁边,虽然剧组有不
少外籍工作人员,但剩下都是日本人,两者对柳汀都是语言不通,他只能守着谢蕴的休息
地点动也不动,以免给人造成麻烦。
身上穿戴着繁复珠宝缨络和薄纱的法兰西丝真的非常美,柳汀低头凝视著自己的手心。
第一幕,从幼年的莎乐美在母亲希罗底还是希律王之兄的王后,过著无忧无虑的公主生活
时,来到荒野上,遇见了美丽的女神,她不知女神是未来的莎乐美化身,女神对小女孩说
,她会得到世界上最纯洁也是最美丽的爱情,因此年幼的莎乐美相信,她命中注定的爱人
一定是某个遥远异国的王子,此时,她尚不知父亲去世,母亲再嫁给小叔希律王,王室陷
入淫乱险恶的气氛,必须以年幼稚嫩肉体博取宠爱才能生存的悲惨命运正等待自己。
谢蕴把她的外套留给柳汀,怕他紧张又发作恐惧症,但先前的担心不曾实现,虽然现场有
几百个人忙碌作业,但柳汀对他们来说像空气一样没有存在感。
“Hey!你去帮我买罐饮料!”一道陌生的男声忽然从他头顶响起。
柳汀整个僵住,缓缓抬起一点角度,看见那是穿著名牌休闲西装的一个男人身影,几乎马
上就认出来是男主角拉菲尔。
因此他还没看见脸,就急忙低下头,但紧张加上对方的腔调,让柳汀完全不懂对方说什么
,他只能本能回答一个字。
“No……”
接着他听见对方劈哩啪啦说了好几句,柳汀只能从音调发现对方愈来愈不耐烦,他低头紧
抓着谢蕴的外套沉默不语。
接着他感觉那个男人似乎要扯掉他的帽子,柳汀紧张了,双手拼命按着他的掩护物,拉斐
尔看一个小小的跟班居然对自己如此不礼貌,而且闲在一旁什么事也不做,于是更加火大
,打算教训他一番。
“Cut!”副导喊了一声。
身为演员的拉菲尔很自然竖起耳朵转头看一下拍摄现场,柳汀趁机逃脱,拉菲尔回神更感
愤怒,那个跟班居然抓着谢蕴的外套一副仿佛自己非礼对方的娘娘腔样,正当要斥骂他几
句时,谢蕴已经远远地看见不对劲,大步走向自己的休息处。
“怎么了?拉菲尔。”谢蕴走到他与柳汀之间交叉双手,虽然谢蕴穿着正常戏服时几乎没
有春光外泄的机会,但肩膀和胸口还是裸露著,拉菲尔忍不住以眼角余光偷瞄这个高傲东
方美人因这个动作而更加集中强调的乳沟。
“妳那个跟班实在太奇怪了,为什么要带着这个没用的家伙?连帮我买罐啤酒都办不到!
”拉菲尔委屈地控诉著。
他仿佛童话王子般的外表一直都是最大卖点,几乎没有女性不会因此赏心悦目而迁就他,
几乎。而他今年才二十五岁,可以说是年少得意,虽然谢蕴稍长于自己,但外表却仿佛二
十出头的少女,或者说随着她的演技几乎看不见年龄,因此拉菲尔有意拉近自己和谢蕴的
距离。
影帝的想法是,她就算有几分薄名,也只是亚洲人,而他认识更多好莱坞的明星,如果有
记者关注他们的交情,还可以给她沾沾光。
拉斐尔似乎忘记谢蕴很久以前就得过奥斯卡演员奖的历史了,而且因为被养父母收养,早
就取得绿卡拥有美国公民身分。
“拉斐尔,你的助理也在呢!不要开我那个害羞朋友的玩笑了。”谢蕴柔柔笑意没有到达
眼睛里,但拉斐尔忙着数落柳汀的不是,根本没有发觉。
“朋友?那种家伙?”
“他是我很久很久以前在香港认识的朋友,最近失业了,我起码能付他一点薪水。”也许
是柳汀猥琐到根本不会让人和谢蕴联想到绯闻可能,拉斐尔只是夸张地瞪圆眼睛。
“妳要小心那种穷人会偷东西。”他想起自己雇用的清洁妇似乎顺手牵羊过,被拉斐尔开
除了,影帝心有戚戚焉的警告,谢蕴也是这次团队中少数能用流利英语和自己对话的演员
,因此心态上亲密了些,他虽号称有日澳混血,但这次的剧本台词都是日语,但拉斐尔很
早就不和日籍母亲说日语了,在家也都是说英语。
而且面对这样一个大美人还要扮演约翰那个性无能,拉斐尔心中有种种不满。
“不会的。”谢蕴淡淡敷衍过,旋身留下一股撩人的香气,走回休息椅上坐下,吩咐柳汀
张罗一下遮阳伞和冰开水,帽子跟班毛手毛脚地布置起来,几次差点戳撞到拉斐尔,他只
好讪讪走开。
当晚剧组分别住在不同旅馆里,谢蕴坚持喜欢和式民宿,她也自己订好房间了,让想邀约
她的拉菲尔扑了个空,曾经听闻谢蕴到日本拍刑事连续剧特立独行作风的工作人员则见怪
不怪.
谢蕴当真把柳汀当搬运工人用,让他提着大包小包行李,自己则没拿过比太阳眼镜和剧本
更重的东西。
“我付你薪水了不是吗?”她愉快地说,不顾柳汀快要被压垮的模样,飞快地溜进自己的
房间卸妆变身,看来她似乎也认识民宿老板娘。
晚上她拉着柳汀去附近神社看一场小型的薪能,这是露天搭建舞台并以篝火照明的能剧表
演,白日和夜晚的女人仿佛横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轻盈地冲破了文化与国界的藩篱
,并用无懈可击的演技将自己扮成一个普通的少年。
那种庞大与无穷尽的爆发力也让柳汀无言,原来得到安全毯的女人,可以这样狂热地投入
她最喜爱的表演艺术。
“呐,你觉得莎乐美真是那么淫荡又残忍吗?”
看着舞台上在火光中戴着面具演出《道成寺》的演员,谢蕴近乎无声地开口问。
“嗯。”柳汀眨了眨眼睛,因燃烧的篝火飘到自己面前的薄灰。
※※※
阿德从地球买午餐回来,推开梦想交易所的门。
这句话一点问题都没有,虽然员工宿舍是心想事成房间这点很炫,但能要的只有自己烂熟
于胸的东西,这是避免想到的和期待的不符合,因此反过来说,阿德几乎没能享受到除了
少数几种便利性以外的全方位服务。
既然是熟到不能再熟的东西,反过来说就是差不多吃腻的东西,阿德当然还是会时不时回
人类世界买外食,这和他以前一个人住的时候几乎没两样,毕竟你不能期待只剩一只手能
拿筷子的人料理出不会毒死自己的三餐。
当店员走进阒静无人的店面,灯先生在午后红茶般的氛围中亮起蓝灯,但本来一个人吃午
餐太无聊的阿德都会把食物拿到吧台边吃边和灯先生聊天。
但现在阿德的特等席上面却趴着散乱一堆长发的不明生物!
“恶,谁喝酒了?”阿德捏著鼻子蹑脚凑进吧台上的人影,将馄饨面放在一旁,伸手捞起
几把头发,露出柳汀昏睡中仍然无辜得很欠扁的脸,不意外是那个长毛狗客人。
“灯先生,你给他酒吗?”阿德扭头问。
这一眼就知是酒国逊咖的货色,万一吐在地上,阿德不敢想像后果。
“他走进来就问有没有酒,刚好你出去了,我不清楚人类的酒饮料,但客人拿到岩浆,我
想人类是不能喝的,只好凭印象拿一个酒瓶和他换。”灯先生解释道。
要喝酒为何不去Pub喝,不然去超商提几瓶回家解愁也好,这边又不是酒店!
阿德有点不满地想。
他转过瓶子看了看,还好只是98年窖藏的杰克丹尼,但是也差不多见底了,架上随便找都
是价值数万的名酒,反正店长够凯,超龄洋酒不晓得台面下还有多少。
“柳丁!柳丁!醒醒别在这睡了。”大概是店里空气凉凉的很舒服,柳汀被阿德摇了几下
后还是不想醒来,只是把脸更藏进头发和手臂掩护里。
幸好过一阵子后,店长还没有回来的迹象,这阵子哥布林不晓得在忙什么鬼?
柳汀忽然撑起上半身,唬了阿德一大跳。
“阿德?你回来了!”
但柳汀眼中毫无醉意,大出阿德意料之外,他的眸子亮晶晶的,却像洋娃娃的玻璃眼珠般
毫无情绪,哪怕是他听上去很开心地喊著阿德的名字。
由于那不像作假,也没必要作假,顿时阿德觉得这个自闭客人有点可怕。
不过反正他还是人类啦!而且阿德肚子又超饿,民以食为天,店员还是拿出柠檬口味气泡
饮料顿在空酒瓶旁,打开热气腾腾的馄饨面。
“怎么了?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喔!不过需要聊聊的话,我在这里吃面。”阿德用牙齿咬
住免洗筷塑胶套努力拖出竹筷,同时口齿不清地说。
重点是,虽然很不爽,但柳汀身上可是有女神的第一手情报。
“嗯……”
这是柳汀最常见的回答或拖延时间的反应,阿德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午餐和消化上,也不
是很介意他慢慢想措辞。
“我想让她讨厌我,可是怎么试,法兰西丝好像都有办法处理掉。”也不是包容,和过去
那些曾相处过,都说会无条件包容他的女人相比,柳汀能分辨出不同点,她也不想容忍自
己,所以谢蕴选了一种巧妙的,像是防守兼躲闪的姿态,将一切带过。
而且柳汀也无法把一些恶劣行为加诸在曾经对自己好,更是无冤无仇的女人身上,他只是
熟络过一阵子后,就会自然而然拉开距离,严格说来,柳汀对自己天生拥有不沾锅资质不
太有意识感。
以前只要自己不理人,女性就会退回一开始的距离了,因为她们害怕被柳汀讨厌,更知道
柳汀不喜欢女人对自己太过强势,不是没有过反其道而行想征服柳汀的女人,但柳汀用某
种方法让那人清楚地意识到自身的失败。
所以遇到谢蕴这种无法捉摸的反应,柳汀觉得有点苦恼。
她不是强忍着不满,沉默直到爆发,而是真的对柳汀做的某些事毫不介意。
这不是包容,因为谢蕴并不打算把这些非预期发现纳入自己的生活,那是柳汀的事,不关
她的事,其他地方他们却可以继续相处,还相处得很好,这就像是一开始见面瞬间感受到
的,绝对的安全感。
她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原本以为不存在这世界上的缺憾之物,这也是开始柳汀就很清楚的
事情。
但是他默认的时间点──已经到了。
“你说什么?”一个不察,整颗馄饨直接滑下喉咙,阿德表情古怪地按著喉头问。
“够了。”柳汀虚幻地笑了笑。
“你是说,你找到安全毯,又要丢掉它?所以你要让法兰西丝大人放弃你?”多么奢侈的
发言,阿德要拿冰钻出来!
“你到底哪里不满意!”
“没有呀……”柳汀大概感觉到店员的杀气,畏畏缩缩地回答。
“我只是一直都这样。”
“你知道错过这村就没那店了吧?不可能再遇到更适合你的对象了吧?你宁愿变回第一次
那种糟糕的样子?”
“我会期待再度遇到能安慰我的人……”柳汀天真地说。
“那为什么不保持现在这个最好的!”
柳汀不说话,只是低下头。
阿德只得走过和灯先生商量现在这种诡异的情况。
“灯先生,这样子交易怎么算?”这是属于仲介型的任务,阿德为难地问。
“失败。”
“咦?”
“阿德,所谓的交易,必须是两方都有失去,也都有得到才能算是完成,这是契约。”灯
先生小声对他解释。
“因为无可挽回,所以有时候考虑时间长一点也不奇怪,但真正作出决定的只有交易者自
己,外力是无法介入的。”
“所以柳汀他们尝试的结果是失败吧?”阿德抓抓脸。
“那我前面不就做白工了?”
“是的。”
“柳汀会怎样我不管,失去这笨蛋,女神也会回到当初的痛苦生活吗?”
“嗯。”
“可恶!我一定要让这颗死柳丁当女神大人一辈子的奴隶来赎他敢闪光我的罪!”店员握
紧拳头赌誓道。
“阿德……”灯先生有点担心,店员这样独断专行,触怒店长的机率直线上升。
“我这可是敬业乐业,努力提高交易成功率,哥布林高兴都来不及了。”阿德‘哈’了一
声又火速冲回吧台,让灯先生欲言又止的忠告来不及制造完成。
“为什么?你会这样做有理由吧?”阿德死死盯着柳汀看,俨然不良少年的挑衅姿势,柳
汀最怕被人这样直勾勾盯着看。
“你这样根本是在自虐,有谁会喜欢把好不容易找到的宝物自己丢掉?你想唱歌,想表演
,只要有法兰西丝大人在,你就可以安心做这些事情,不用害怕莫名其妙的压力不是吗?
”
“我就是搞不懂!”阿德狂抓头发以后,要柳汀帮自己打开瓶盖后咕噜咕噜喝着饮料。
“你不懂……我不能到现在才追求我的梦想……”柳汀看着自己放在吧台上的白皙手指,
仿佛看见当初染在上头的鲜血,湿濡的,咸腥的空白。
“可是我需要一点放松休息的时候,我想活下来,活下来被折磨,是我应得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阿德迷惑地皱眉。
“我的母亲死了。”
“那是场不幸的意外!她在天之灵也希望你能好好逐梦,过得健康快乐一点啊!”阿德反
驳说。
“意外……意外吗?”柳汀发出低笑声,伸手按住自已的脸。
“如果不是我让妈妈拿太多东西,我把太多自己该做的事情都丢给她,让她体力透支加上
睡眠不足,她说不定会注意那辆公共汽车……”
“如果不是我走在前面毫不注意她的情况……”
“我当时已经二十岁了,却满脑子只想着和经纪公司签约唱歌表演的事,连去扶一扶她都
吝啬,是我害的,我杀了妈妈。”柳汀凄惶地笑了几声。
“我不知道没有她,我就唱不出来也笑不出来,我小时候明明一直拉着她的衣角,到处去
寻找表演比赛的机会,为何那时我会觉得不耐烦又看不起她?因为别人的星妈都光鲜亮丽
,我的妈妈既穷酸又只会对人低头,我多么愚蠢啊!”
“咳!”阿德因为饮料突入气管,瞪圆眼睛数秒后,仍然无法回应,缩在吧台下狂咳,柳
汀连忙帮他拍背,好不容易阿德咳得脸红脖子粗,抓回呼吸。
“你、你现在三十岁?”仍陷在缺氧状态,阿德努力回想刚刚听见了什么。
店员像溺水的人一样攀著吧台边缘喘气,看着那张脸震惊道。
“我正式出道时就已经成年了。”柳汀无辜地说。
阿德按著头,努力平稳呼吸,从缺氧状态恢复正常。
“好吧,先不管这个,那个柳丁啊……”怎么样都无法对那张穿上高中制服说不定比自己
还幼齿的脸加句‘大哥’。
“那还是意外呀!”阿德看着他,这个已届而立之年的青年表情就像个迷路的孩子。
“你惩罚自己这么多年应该够了。”
“不够。”
柳汀不是马上痛悔,一开始他也和阿德一样反应,认为是公共汽车司机的错,但他一边打官司
一边继续演艺事业,经纪公司又指派了新保母给他,但他们事事不对盘,柳汀认为他年轻
又有才华,型也不差,应该是一枝独秀才对。
但他发现,当自己无法对业界陋习低头,放软身段被侮辱调戏,当个面柔声细的丑角,通
告立刻被封杀了,原本答应要出的专辑,都被草草舖货并且和流行乐界的巨星唱片撞期,
没有任何宣传的柳汀自然惨败,大批被退货的唱片堆在仓库,公司又以此为理由解约,东
折西扣的违约赔偿和酬劳,被柳汀全换了他自己的专辑,第一片也是最后一片。
最后柳汀用纸箱装着专辑,自己到街头演唱,吸引了人潮,许多人询问他到底是哪来的艺
人,但柳汀恍若无睹地唱下去,他像哈梅恩的吹笛手般吸引了成列队伍一路前进,遇到有
人想买他的专辑就停下来,钱不够的就便宜卖,甚至看得顺眼的干脆送他一张。
就这样每天到不同城市唱着,很快就把拿到的无用唱片销空了,换到一笔不能说丰盛的旅
费,也有许多人成了他的歌迷,但这个许多,是相对于一个人的许多而已。
还好那段日子他也遇到了台湾的旅客,热情鼓励他换个地方重新发展。
但是在手上最后一个纸箱净空的瞬间,柳汀忽然泪流满面,他的世界里,光辉忽然熄灭,
他再也没有一个人走在马路上引吭高唱的勇气。
妈妈……妈妈……妈妈……
官司的结果他胜诉了,但是柳汀把赔偿的金额全用在葬礼上,给他辛苦的,庸庸碌碌而贫
穷的母亲办了非常豪华的葬礼,他在葬礼上唱着圣母颂直到昏倒为止,那些被柳汀的歌声
集结起来的歌迷全都痴狂地落泪。
他像个疯狂的堕落天使,忧伤地唱着怀念的歌声,那声音美得让人颤栗,又充满了慑人的
魄力,凝聚成无法戒除的毒品,使歌迷们既想支持他又想独占他。
柳汀发现,他错得很离谱,也笨到了极点。
不管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不管多大的力量都无法让他振作。
他的歌声不是自己的,是母亲带着他唱出来的回忆,这不是天赋,这是一份礼物。
他失去了所有,却仍然保持着这禁忌的歌唱渴望,因此这种焦灼的痛苦折磨著自己,使柳
汀非要找到当初他所抓取的衣角不可。
客人看着店员,语调忽然一转。
“其实我……很讨厌法兰西丝,我没讨厌过任何人,除了我妈妈,就是法兰西丝,所以我
不能失去她。”
柳汀用指腹轻贴著酒瓶,忽然使力一推,酒瓶滚了几圈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阿德鸡
皮疙瘩跟着一爆。
“我们差不多时间出道,我的条件不比她落后多少,但是她一步步成功了,我却只能留在
这个小岛,连出门都有困难,所以我讨厌她,不听她的任何消息,不看她的任何照片。”
“大概是因为嫉妒吧?”柳汀下个目标转移到玻璃杯,阿德眼明手快抢过酒杯保护起来。
“我后来根本忘记她的样子了,不过声音倒是记得。”
“但是现在和过去不同,我想离开她,不是想伤害她,真的不是这样。”
柳汀露出那天在店里唱歌的表情,有点欢快,然而更多是寂寞。
“她会改变我,可是我不配得到幸福。”
“柳汀,我不懂你的想法,这样不能说赎罪,反正我觉得不能这样算。”阿德困惑地说。
“那不是赎罪,不是赎罪……”柳汀仿佛阿德说了个笑话。
“只是惩罚而已。”
听他这样说,阿德忽然很生气。
这个根本只顾著自我满足的白痴!
店员跨了一步抓起长毛客人的领子前后摇晃。
“那你就认输吧!承认你输给法兰西丝!然后尝试在她身边努力保持你的不幸!这样的惩
罚不是更有难度!你就锦上添花,让她的表现更完美啊!”
柳汀愕然的脸在阿德眼前晃来晃去,他都快分不清楚谁比较晕。
店员丢下他,抓起拖把像是飞弹一样粗鲁地戳著柳汀脚下的脏地版。
“反正你没什么了不起的,除了唱歌以外你什么都不会。”
“你说得没错。”
柳汀遮着眼睛自悄然而清亮地畅笑起来。
“我考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