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八 延续
毕业这十年来,荒厄有很大的改变。我想她的改变和云涛师伯绝对脱不了关系,
哪怕这十年云涛师伯满世界乱跑,一年倒有半年多在国外。
每次他回国,荒厄就彻底的有异性没人性,完全不记得有宿主这回事,跑得无影
无踪,有次最夸张,去了三个月没消没息,情绪深染我撞到墙,打手机关机。我
还打电话给世伯问师伯电话,才辗转找到她。
“干嘛?”她口气真是凶狠到极点。
“…看妳死了没有。”我没好气。
“没有。”她回答得非常简短干脆,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握着手机,我气得发抖,气到把手机摔了--摔在棉被上。虽然上班独立了,但
我那天文数字的助学贷款和微薄的薪水…手机也是要钱买的。
想到这里,我又有点内疚。
荒厄跟了我这万年穷鬼,也真的是辛苦极了。她爱美,但我实在缺乏财力供她挥
霍…别说挥霍,连基础的底限都维持不上。
她往往跑去租书店看免钱的杂志,然后自己回来变化火羽,在脸孔幻化胭脂。几
件真的衣服很珍惜的挂著,留着跟师伯约会才穿。
这么傲娇任性的鸟王娘娘,对这点却不吵了。她居然学会忍耐和体谅,我有些惘
然。有时候她唠叨我该吃好一点,不要吃顿饭也算半天,我会觉得心酸。
她的无忧无虑随着入世越深,越来越染上人间的色彩,我觉得很难过。她原本不
需要让这些无聊的七情六欲绑着,但她终究懂了、喜欢了这种滋味。但七情六欲
不是只有好的一部份,还有非常悲惨的一部份。
师伯待她格外不同,直到师伯的女朋友(前女友…)上门吵闹,我才知道师伯和
其他女友分了手,就留了荒厄一个。我是不太了解师伯看上这幼稚娘娘哪一点,
但他们俩真是如胶似漆,似乎认真起来。师伯满世界乱跑,不知道在忙啥,但只
要回来,就急着跑来找荒厄。
他们越来越好,我是越来越烦恼。
以前她还是透过我才知道哀怒,若她自己亲身经历…我不敢想像。
我已经辞母别父,是无牵无挂的弃家巫,该吃的苦头已经吃完了。她现在才开始
,午夜梦回时,我会被忧心袭上心头。
她很不屑我这种杞人忧天,觉得我是没事找事。她倒是兴致勃勃的,打发世伯不
在的每一天。她来这儿没三年就打遍辖区内无敌手,山里的妖怪大老远看到她就
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满足了领土欲,她又挺乐的跑去台中各大学“游学”。活了一千多年,听了那么
多罪恶和八卦,她这迟钝又幼稚的鸟王娘娘头回会想“为什么”,问我这差尼姑
只有一步的倒楣鬼当然问不出答案,她又尝过知识的甜头,就这里那里的到处赶
场听课,一身变化的衣服和行头,其乐也无比。
看她这样傻呼呼的乐乎,我也觉得是我想得太多。
那年,我参加了洛君和耀声的婚礼,意外的发现后继有人,和“沉默”的祕密结
社。我遇到这些学弟妹真是惊喜交集,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他们还郑重的给我看一个制作得非常精美的胸针,含蓄而中性,呈Y字形,有点
儿像弹弓。镶嵌著一个月长石。
他们说这是每个巡逻校园的人都得佩戴上的,是社团的“传家宝”。
但这个月长石,是我随手拿给洛君当纪念的。我不知道打出多少了…我不知道会
被这样珍重的收起来,甚至成为一个象征。
我当年无意间种下的种子,居然茁壮成幼苗,一天天的长大,一代接过一代。
那多灾多难又光明璀璨的大学生活,仿佛就在眼前。
我在永安十四庄做的“疏濬工程”,已经告一段落,要撑个一两百年是没有问题
的。毕竟这区域不像坟山的密度高,这样就够了。
我清闲下来,可以每年都去探望老大爷和老魔,通常都是头牙和尾牙。细数这十
年的点点滴滴,真是令人感慨。
老魔得了我那二十年福报,居然让他钻空子逃了出去。但与世隔绝这么久,吃人
提不起劲,害人又觉得无聊。满街废气,人类没礼貌就算了,连新生代的妖怪和
鬼魂都不知道要尊重长上。
在外一年多,反而想念烂了大脑的阿甲。
他最后发闷的回来,老大爷也没简慢他,邀他同住,平起平坐。他也就留下来安
享晚年。
幸好他是这样的,若不是…我的罪过就大了。忍不住汗涔涔。
“安啦,”老大爷老神在在,“若不是了解他了解到烂了,哪会让妳去行这事?
只是妳这丫头啊…真是我遇过最七窍冒烟的惹祸精!妳看看妳这些学弟学妹,谁
像妳这样到处乱捡?学校里头还不够多,从学校外面捡回来补?妳是不是朝圣后
案下添人口?老实说!”
硬著头皮,我说,“没有。”
祂这才唠叨个两句就饶过我了。
事实上…我没塞到案下。庙门外不是有棵大树吗?树下有个小小的有应祠。那儿
的学长制超可怕,又是累代的在地人。顽劣异类我都抓去那儿直接管教了,省事
省力。冒了圣后的名义,他们管教起来那可真是…一个字,强。
让老大爷知道我在圣后门外添麻烦,非跳起来毙了我不可。
那年年末,冬至前后吧?
我正在添香,突然像是个无形的矛飞过来穿透了我心胸,我跪倒在地,被袭击的
莫名其妙,以为我心脏病发作了。
哇的一声,我吐出一口血,眼泪汹涌,全身不断颤抖,像是被扔进洗衣机里猛力
翻搅。
狂烈悲恸的情绪几乎让我灭顶,直到吐出了几口血,我才稍微冷静一点。
这不是我的。这不是我的悲恸和情绪。
…荒厄?
她那飓风似的痛苦终于化成语言,重重的撞击在我心胸,控诉似的哀号,“云郎
啊~”
我毛骨悚然,并且痛苦得爬不起来。这些年,我以为我们的连结没那么紧密了,
但我错了。我们都会长大,分别拥有自己的生活。但我们混杂得太深,已经是连
体双胞胎了。
我就是荒厄,荒厄就是我。
“荒厄,荒厄。”我在心底焦急的呼唤,“妳有我,妳还有我啊。”忍不住又吐
出一口血。
荒厄一定是极哀攻心,一时痰迷了。她若不稳下来,恐怕内伤会更重,虽然她的
情绪还极为狂暴,我还没搞清楚她伤心什么。
师伯跟她分手么?
但比我想像的还糟糕,昏乱的荒厄说,她不要命也要把师伯的遗体抢回来。她强
硬的遮断了我们的连结,不管我怎么伸出手,都“摸”不到她了。
师伯死了?怎么会?哪有可能?
但被荒厄强烈疯狂的哀伤深染,我泪流不止,强忍住嚎啕,在地板上缩成一团。
等义工妈妈进来才发现,惊叫着把我送医院。
我终于知道,我痛苦哀伤时,荒厄受着怎样的苦。原来这么痛。
医生诊断不出我的毛病,含糊的说“疑似”胃溃疡,要照胃镜,我摆手,坚持要
找唐晨来。
唐晨匆匆弃了工作跑来,我抓着他的手,未语泪先流。“…云涛师伯,过世了。
”
他脸色白了起来,“怎么…”
“我不知道…”我在床上缩成一团,泣不成声,“荒厄就是这么难过…”我终于
号啕大哭。
连结都断了,我都摸不着她了。但她的悲哀痛苦还是透过层层迷雾传来。我心疼
极了,又哀恸师伯骤逝,双重悲哀,真的快压垮我。
唐晨抱着我,伴我默默流泪。我像是在几乎灭顶的哀伤中,抓到了一根浮木,稍
微平静下来。我的平静也回馈到荒厄那儿,她也不再那么一心求死,但依旧拒绝
跟我沟通。
唐晨去通知世伯,他马上就出门了。
我遇到情绪激动就容易生病的老毛病又发作了。虽说不再吐血,但不断流泪和拉
肚子,苦不堪言。健康了十年,突然而然又因为荒厄的心伤再次病倒。
我这才知道,即使是仙药般的帝台之棋,也治不了撕裂般的心伤。
荒厄痛苦到把整个人都封闭起来,当她回到我身边时,伤痕累累,像是只有躯壳
般。
那年冬天,我病得要死要活。荒厄可能是第一回真正面对自己的悲恸,几乎完全
毁灭了她。但她察觉我快被她的哀恸杀死时,她无言语的化为人身,整天面对墙
壁躺着,因为化人后我们的心灵连结更疏远一点。
但我宁愿病死。
她趴在我大腿上,像是她也跟着死了,在我腿上的是个凄艳无比的哀美尸体。
或许我隐隐的知道会有这一天,一直畏惧这天的来临。
但该来的还是来了,不是生离,定当死别。
据说师伯是不用死的。
我病成这样,暂时请了病假,让世伯接回去休养。昏睡初醒时,我听到世伯和朔
低语,说师伯硬担下一个科学扭曲出来的因果,残存的寿命都赔进去,才含笑而
逝。
本来会尸骨无存的…但徐如剑拼着命不要扛着师伯的尸体往外逃,荒厄暴戾的不
管不顾当地的众妖诸怪种种规矩,不但没有准许就强行入境,还硬把徐如剑和师
伯抢回来。
这就像是师伯会做的事情…但这不该是荒厄会做的事情。
她既没有睡,也没有醒。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趴着,连翻身都懒。我很怕她度不过
这关。
但我不能继续哭泣或忧伤。我们混杂成这样,她影响我,我也影响她。我若能心
境平和,她才找得到平静的角落。像是唐晨支撑我,我也该支撑她。
我当了十年半神棍,跟其他婆婆妈妈学着念了一点经。念了十年,都会背了。我
取下手腕的菩提子,合掌低念白衣神咒和往生咒,念著念著,荒厄嘴唇动了动,
无声的跟着念。
我们强烈的痛苦,似乎稍微减轻了一点点。
师伯告别式那天,我扶著木偶似的荒厄前去。
原本我是不想带她去的,但唐晨劝我一定要。“她没亲眼告别,哀伤永远过不去
。相信我,小芷。”
我这才将她梳妆打扮好,扶著去了。
很简单的告别式,只有师伯最亲近的人。他三任无缘的前妻,一大堆前女友,和
荒厄。
世伯和徐如剑是家属身分,朔致意后就走了。她看得破生死,但我和荒厄看不破
。
徐如剑变了好多,他的神采飞扬、嚣张跋扈全没了。他沉默消瘦,眼睛显得很大
,充满失眠的血丝。他跪在一旁,呆瞪着地板,机械似的回礼。
他的伤…恐怕不比我和荒厄轻多少。
世伯亲手主持丧礼,正在念讣文,抑扬顿挫,文辞优美,但我只顾著拭泪,实在
没办法欣赏。
荒厄散涣的眼神渐渐聚焦,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眼前的人是谁。
“…别念啦!”她突然跳起来,“不要念了啦!他这种家伙还想超度个屁啊!你
这说话不算话的家伙!你明明说要回来的…为什么变成一具尸体回来?!”
荒厄放声大哭,声如裂帛,“云郎啊~~你这负心人…”
她这句极具哀恸的话一出口,整个灵堂的女人一起嚎啕起来,齐齐哭喊著,“云
郎啊~”
“哭什么哭啊!”徐如剑也爆炸了,“他这混帐只会泡女人…你干嘛不死在女人
身上?你不是说那是你的心愿吗?!为什么要为了纠正什么因果死掉…你这混帐师父!”
他哇的一声,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整个灵堂乱得跟马蜂窝一样,所有的女人都对着世伯破口大骂,他的弟子虽然不
是女人,却骂得最凶。
世伯收了讣文,叹了口气,退到一旁喝茶。
这是我看过最热闹的丧礼。所有来哀悼的人通通都在骂棺材里那个浪荡子,一面
骂一面哭着舍不得,把花篮的花拔来乱扔到棺木上,有的还扔上衣或内衣。女人
间还哭骂到互相撕打,打没两下又抱头痛哭。
我一面流着眼泪,一面破涕而笑。
师伯一定很开心吧?这群女人爱他爱个贼死,丧礼上还抱头痛哭哀悼他,他若还
活着,一定会转圈圈跳舞吧?
唐晨说得对,要去面对,才能让哀恸有个休止符。
那场爆笑丧礼之后,荒厄才大梦初醒,而不再像个尸体,会吃能睡了。
但她常常偷偷地哭,怕我知道,还化为人形,躲得远远的哭。
有天她有气无力的跟我说,“我终于知道人类为什么活得这么短了。再怎么伤心
,不过几十年。”
“…荒厄,妳会好的。”我笨拙的安慰她。
她枯萎的躺在一旁,“…日月潭那条老龙。”
“什么?”
“他的配偶两百年前就过世了。”荒厄哭起来,“他哭出一泓潭水,现在还是泪
不干。妖怪岁月悠远,我怎么熬啊…”她放声大哭,“怪道戾鸟不沾情这种东西
,原来这么歹毒…我怎么熬,我怎么熬啊~”
我也跟着泪下,没多久又病倒了。
丧礼不久,她就说要出门散心,一走就是两个月。不知道是怕我病死,还是她想
尽情悲痛一下。
但她回来的时候依旧郁郁,一点好转的趋势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