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 沧月-雪满天山(一)

楼主: Lasia (叽啊啵)   2008-03-20 20:18:31
第一篇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正月初十,将军府。
窗外的梅花开了,开在漫天的飞雪中,一树树如冰雕玉琢。
“你已经在这儿站了三个时辰了,”一个声音缓缓响起,“你在想什么?” 
 窗前站着一个年青人,他披着貂裘,执著金杯,静静地站在镂花的窗前,静静地
看着窗外雪中的梅花。雪光从窗外反射进房中,透过窗搁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脸非
常苍白,白得像窗外的飞雪,映着雪光,却又隐隐透出了淡淡的蓝色。    在
遥远的西方,这种肤色据说是贵族们特有的标志。
“你在看梅花?”那个声音又问。年轻人沉默,他不说话,往往就是默认。 
 “你知道庭下那一株绿萼梅开了几朵?”
年轻人低下了头,毫不迟疑地回答:“一百一十七朵。五十一朵是全开的,二
十朵是花骨朵,其余半开半含。比昨天整整多了二十朵。”他的语音简洁洗练,语
音中有不容小觑的威严。可他的神色,却极为淡漠而孤寂。
仿佛风雪中的孤芳,摇曳于冰风雪雨中,独自开放,独自凋零。
那个声音顿住了。他居然连树上开了几朵梅花都知道了?
一个人在数梅花时,心情该有多么的寂寞,只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才明白! 
  “你还在想着她么?”那个声音又问,苍老的语音中微微发抖。
“冰梅已经死了。”过了许久,那个年轻人才淡淡道,“我很明白,她永远不
会回来了。”他蓦地回身,目光闪亮如星:“可我……我不知怎地,一见梅花就…
…”他的声音亦已发抖,因痛苦而发抖。
房中还坐着一个老人。一个白发似雪的老人。
老人坐在软椅中,膝上铺了一张波斯毛毯,上面放著一只紫铜的火炉,他正把
一双枯叶般的手放在炉上取暖。他已是风烛残年,可一张脸上却有着无尽的睿智与
宁静,仿佛一位远离红尘的智者。
“宁儿,再这样下去,我真要为你担心了。”
老人叹息著说,“你变得消沉了。”
年轻人猛然一震,手中的酒也溅出了一点。
又过了许久,他突地抬头,把金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师父,你不必担心,我
不会这样软弱!”他苍白的脸上隐隐泛出了红晕,是酒力的催化作用。他的声音,
亦回复了往日的镇定和威势:“父亲已派我接替回朝的于都护,去玉门关任驻边大
将。我三天后起程。”
他叹息了一声:“告别江南,去了塞外,也许会忘了冰梅,忘了这段往事。”
老人颔首:“好男儿当为国出力。你身为大将军之子,文武双全,更应成为国
之柱石,撑住一方天际,不让狄夷扰乱中原。”
这个年轻人就是丁宁,朝廷一等威灵侯、镇国将军丁毅之子。丁大将军权倾朝
野,声望极高,连当今天子都亲口称其为“兄弟”,国家军务之事尽付于丁将军。
丁宁是他的独生子。
虎父无犬子,将门无懦夫。丁宁注定了要投身从戎,在边疆的金戈铁马之中,
终其一生。
骏马秋风塞北,杏花烟雨江南。
丁宁已离开了开封,进入了酒泉郡。
中原已经在身后了。离开中原越远,他心中越平静。这一年来一直困扰他的阴
影,在越来越粗砺的风中淡去。关于江南,关于冰梅……一切,仿佛都成了昨夜的
消魂一梦。
他牵着马,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慢慢地走。满耳是异域的吆喝声和叫卖声,胡人
在地上摊放著许许多多银制的小刀小剑,以及各种远自波斯和大食的珠宝,沿街叫
卖。
丁宁只是一个人来酒泉郡上任,怀中揣著公函与文书。边关的将士谁也不会料
到,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将会成为他们的统帅。  日近正中,他随便寻了个小
店坐下吃饭。
当垆的是个回鹘族(今维吾尔族)的大娘,双眉描成一线,高鼻深目,却说著
一口流利的汉语。她端来了一盆手抓羊肉,一盘囊和一瓶马奶子酒。丁宁只尝了一
口,眉头已微微皱起,这辛膻十足的东西,实在不合他的胃口。他却仍是慢慢的全
部吃了下去。他本不是来这儿吃东西的,他来这儿,是为了维护边陲的安定。
他刚放下小刀,用手巾拭着手上的油渍,老板娘已端上了一盘子石榴,并一个
劲地说:“不用付钱的,这个不用钱。”丁宁抬眼看去,只见店中已经每桌都摆上
了一盘红艳欲滴的石榴。他默默剥开一只,抓了几粒扔到口中,慢慢咀嚼。酸酸,
又甜甜,仿佛是他旧日的回忆……
旧日的江南小镇。一幢临水的大宅子。一个白衣小孩子在院外摇着手,喊:
“冰梅,冰梅!”楼上的窗子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女孩的头伸了出来,笑着应道
:“侬来了哦?我下来了。”于是,过了一会儿,后园门开了,一个小女孩跑了出
来:“宁哥,吃石榴!”她的裙里裹了一捧红艳艳的石榴。她笑得很好看,白生生
的脸映着红红的石榴,仿佛五月的榴花……
“冰梅,冰梅哪——”他陡然低叹了一声。一把石榴籽在手中捏碎,血红的汁
籽染了他一手——又仿佛是冰梅死时那一地的鲜血!
丁宁叹息。看来,无论他身在何处,他永远忘不了过去!
他抚了抚身边的长剑。
剑名“倚天”。古人云:“耿耿长剑倚天外”,后来,就往往以“倚天长剑”
来比喻镇守边关的名将。
这把剑是皇上亲手赐给丁将军的,而他又在出征前,把这剑赠给了他的儿子。
他已老了,不能驰骋疆场、为国出力了。他把这把倚天剑传给了他唯一的儿子,这
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这时,街上突然起了一阵喧闹,人们纷纷让出了一条路来。
丁宁抬起了头,看着外边。看样子,似乎是什么贵人来了。
这时,猛然听得一阵音乐之声,众人一齐合拍欢歌。“阿娜儿古丽来了!”
“阿娜儿古丽来跳舞了!”众人纷纷欢呼,涌到了门外。
“冰川在轻轻流动呀,仿佛巧手拨动了冬不拉。我唱了这首歌呀,远方的人请
你留下。”一个略为沙哑的女声在唱,声音低沉而缠绵。唱歌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
回鹘族大娘,旁边几个留小胡子的中年人在伴奏。
她唱得虽好,可真正令人注目的则是那边跳舞的女子。
那女子就是众人口中的“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她一身绯色舞衣,头插
雀翎,罩着长长的面纱,赤足上套著银钏儿,在踩着节拍婆娑起舞。
她的舞姿如梦。她全身的关节灵活得像一条蛇,可以自由地扭动。一阵颤栗从
她左手指尖传至肩膀,又从肩膀传至右手指尖。手上的银钏也随之振动,她完全没
有刻意做作,每一个动作都是自然而流畅,仿佛出水的白莲。
丁宁的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脸上,好像要看穿那薄薄的面纱,看见她的真容似的。
她仿佛看见了丁宁的目光,指尖撩起了面纱,对他微微笑了笑。
丁宁呆住。冰梅!居然是和冰梅极为相似的脸!那顽皮天真而又妩媚娇憨的低
头一笑,虽然完全和冰梅一模一样!
观舞的众人欢声雷动:“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舞神啊!”再此起
彼伏的欢呼声中,一个长者把一串石榴籽串成的项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阿娜儿
古丽,真主保佑你!”她双手按胸,深深回了一礼。
然后,她又开始跳舞,舞过长街,舞过闹市……
所到之处,人山人海。
直到她消失在视野中,丁宁才从沉思中惊起。
小二来结帐了。丁宁付了帐,又加了小费。问:“刚才那个姑娘,是什么人?”
小二笑了:“新来的总这么问!她呀,是酒泉郡方圆几百里闻名的舞神!从两年前
起,每月月初,她总来集上跳舞,只跳三个时辰,然后回去,关门一个月不出来—
—真是个怪人。”
丁宁看者桌上的石榴,又问:“她住在什么地方?”
小二古怪地笑了:“打听一个大姑娘的住处,有些不大方便吧?”
丁宁没回答,只用了一个有效的方法——往小二的手中塞了一锭银子。
小二马上不绕弯子了,躬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她就住在城外五十里那座
白石屋里,你沿西大街出城一直走,就看得见。”丁宁点点头,握剑起身欲走。
小二又加了一句:“许多人打她的主意,可从来没一个人得了好处。公子你小
心了!”丁宁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脑中只有那酷似冰梅的笑容。
出城五十里,四周已是一片黄沙。偶而有几株仙人掌,长得与人一般高。
丁宁在烈日下,却毫无汗渍。他已找到那座白石筑成的屋。
在一片广袤无垠的黄色中,屹立著一座白色的石屋,屋上的每一块石头皆方方
正正,在这大漠中,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在这孤零零的石屋的簷下,挂著一串银色的风铃。
风铃之下,静静坐着一个白衣女郎。
她是谁?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又怎么会穿白衣?
丁宁走到十步之外时,那一串风铃无风自响了起来。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比铃声更美的声音:“你是谁?刚才在街上你就在看我,
现在又跟到这儿来,安了什么心?”
白衣女郎钻过了头。她的面纱已除去,黑发如水般披在双肩上,面色清秀美丽,
一双美目更有汉胡两种色泽,令人目眩神迷。阿娜儿古丽。
丁宁说不出话来。他仿佛又看到了冰梅!他的眼神变得痴迷而茫然。
“冰……梅……”他脱口低低呼唤。
阿娜儿古丽怔了怔,忽然明白了:“我很像她么?她是你的妻子么?”她的目
光,亦已变得谅解而同情:“请进屋来坐坐吧!”丁宁在屋里坐下。房中一切均为
石砌,简洁大方,却又实用。
他的目光在壁上停住,石上面写了几句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
泥。
“泥上偶然留指抓,鸿飞哪复计东西?”
写得清秀挺拔,他不由问:“你写的?”
阿娜儿古丽道:“是一年前写的。”
丁宁叹道:“不想你也会汉语。”
阿娜儿古丽笑了:“我本是汉人,只不过住在胡地罢了。”她起身,指著墙上
几句诗,淡淡道,“我的名字就叫雪鸿。”
雪鸿,雪中的孤鸿。
她凝望城中灯火,叹道:“本来我是在中原的,几年前才到这儿来,唉……”
其实,她不说丁宁也明白,一个在屋簷下伴着风铃的女人,心中又是多么的孤
寂。
也许她也是在中原有过什么伤心事,才会来到塞外,在大漠中孤独的生活。
难道,她也和自己一样,是一个孤独的人么?
雪鸿问:“你叫什么名字?”
“丁宁。”他淡淡道。雪鸿微微一怔,眼中闪过极为古怪的表情,又过了许久,
才问:“你是什么人?从中原到这儿,干什么呢?”
丁宁沉默。他不知该不该说出自己的身份。
雪鸿笑了:“丁少将军,你不说,你手上的倚天剑可代你先说了。”
丁宁蓦地抬头,眼神已如刀般锋利!一个女人,居然也认得这把剑?她是谁?
他一字一字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雪鸿摇头叹息:“我本瑶池仙葩,偶落人间,此剑我亦认得。”
丁宁缓缓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雪鸿笑笑抬起头,道:“丁少将军,既已对我有了敌意,你还是回去吧!”她
已在送客,她很决绝,也很果断。
她在说话之时,竟也隐隐有着难言的威势与气势,让人不敢稍有拂逆。
丁宁发觉自己错了——她并不像冰梅,完全不像。冰梅温婉柔顺,笑语可心;
她却是端庄稳重,行事果断。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的时候,簷下的风铃又无风自动,在荒寂中摇响。
风,掠过荒漠,掠过树丛,摇响了簷下的风铃。
天刚刚濛濛亮,马房里就亮了一盏灯。灯在浓重的寒气里明灭不定。
回鹘对天气向来有“早穿皮袄午穿纱”只说,回鹘中午天气酷热,可早晚两时
却又奇寒彻骨,天气变化之大,更不同与中原。
马房中的马还在闭眼站着,沉睡未醒。
一个人俯在地上,一手驻地,一手用小铣用力铲着地下早冻成硬块的马粪。铲
不动,他就用手刨,挖出一块块仍到一边。
一处铲完了,他又一手撑地,拖着双腿去铲另一处。他的腿受伤了?
边塞将士均十分辛苦,这个马伕想必也不例外。
突然,马群起了一阵骚动。马伕抬头,看见明灭的灯下站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如雪的女郎。
这个一尘不染的人,来到这样肮脏的马厩,的确让人惊奇。
可马伕却没有一丝惊讶,又默默回身清理起马厩来,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和
那些马并没有什么两样。
过了很久,只听一阵“唰唰”之声,越来越快。他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想看
看她到底在干什么。
她在洗著马匹。一桶刚从井里提回的水放在她身边,她正挽著袖子,用刷子用
力刷著浑身是泥的马。泥水溅了她一身,可她仿佛什么也不在乎了。
“你……终于还是找到这儿来了。”马伕终于开口了,“何苦呢?”
她的手未曾停下:“因为我愿意!”她一口气刷了七八匹马,才停下了手,回
头看着那马伕。她的眼中隐隐有泪。
他也在看她。
只要有人看到过他,就决不会再认为他是一个马伕。他的脸英挺明朗,线条刚
毅,眼中更有一种叱吒风云的气度!
可他的额角,烙著一青灰色的“囚”字,很显然,他是一个发配戎边的犯人。
一个犯人,一个马伕,又怎么回有如渊停岳峙般的气度?
白衣女郎在他身边坐下,丝毫不顾地面的肮脏。她吃惊的问:“你的腿还没好
么?那四十军棍打得可真厉害。”她从怀中掏出一把膏药,小心翼翼地去敷在他腿
上。“于都统这老浑蛋,一心与你为难讨好上司,简直是个……”她不知如何骂好。
可他缩回了腿,转过脸去,冷冷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未央郡主。”
未央郡主?郡主吗?这个客居在边关的女郎居然是个郡主?
雪鸿的手僵住了,脸上泛起苦笑:“对。也许我该像以前一样,拥著貂裘,在
火炉旁戏弄架上的鹦鹉……可是,我却宁愿在这儿!我要陪你,狄青。”
狄青!
一个光照史册、彪炳千秋的名将!一个在后世中与霍去病、李广并称的边塞名
将!这是一个多么耀眼、多么令人神往的名字。
可在他尚未一战成名前,谁也不会料到他有这样的往事。他竟是一个囚犯、一
名马伕。睡在干草堆里,终日与马群为伍。
雪鸿发现他的目光渐渐温和,已不再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
她伸过手,为他敷上了伤药。她的动作很轻柔,只怕弄疼了他似的。敷完了药,
她抬头,正看见他渐渐柔和的眼光。
她的心一颤。自己背弃家庭,放弃荣华,从京城来到这荒漠,不正是为了他这
样的眼神么?只是他在路上这样看过她一眼,她已决定放弃所有跟他去!
在寒冷的早晨,狄青拉过她在水里泡得红肿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他的手温
暖而有力。正如他这个人。雪鸿纤弱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发抖。
他决不是池中之物,有朝一日一定会名震边陲。雪鸿这样想。
“于都护回京了,这下你可有出头之日了。”她柔声道。
狄青不置可否的笑笑。
“新来的丁少将军,我今天刚见过,”雪鸿又道,“年轻却很沉稳、能干,相
信他是个识人才的领袖。”说到这个丁少将军的时候,她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狄青叹了口气,放开了手:“天亮了,你快回去吧!”他又重新俯下身去打扫
马厩,再也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个陌生人。因为他明白,自己什么都不能给她。
他只是个无名小卒,出身贫贱。但是——雪鸿却姓赵!
天璜贵胄之姓,当今大宋天子之姓!
她是皇室中的一员。虽说她家这一支是当朝天子的远亲,势力已大不如前,可
毕竟身上还流着天子的血。更何况,她的美丽聪慧在皇族中也大有名声,父亲已为
她找了一个权势极盛的夫家,只要她一过门,她家这一支族人必将重新在朝野崛起。
可她却背弃了家族,这个握有天下大权的第一世家——赵家!
只因为她认识了狄青,这个刚从幽州营狱中释放,并马上要押去戌边的犯人,
并为他离家出走,全然不顾皇室的脸上会怎样难堪!
那一天云淡风轻,雪鸿与家人去郊外踏青,并一个人偷偷半道溜了出去。
几个月后她就要嫁人了。不知怎地,她虽知未婚夫婿乃是当朝权贵,心中却一
片空虚——她甚至没见过他,却要成为他的妻子,从此在侯门如海中打发以后的日
子。
她才只有十八岁,还不想这么早埋葬自己的一生!
当她在溪边临流照影时,却发觉对岸有人在洗马!她马上把刚刚掬手喝下去的
水全呕了出来——她从小到大,什么山珍海味全吃过了,就是没喝过洗马水!
那时的她,年轻气盛,恃宠而骄,于是马上指著对岸的马伕一句一句骂了起来。
骂人的话她早已偷偷学了不少,可家中严格的管教让她难有“施展”之时,这一次
可好,她终于有机会一逞口齿之能了。
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请丽动听。溪对岸那一群士兵全听得呆了。老实说,她
那时不仅不像在骂人,而且柔和动人的声音反而像是在歌唱似的。
这时,那些洗马的士兵一阵骚动。“好美的小妞儿!”“逗逗她!”“叫她见
识一下军爷的厉害!谁叫她骂人呢?”
雪鸿骂得无趣,正准备走了,忽然对岸的马群发出一阵惊嘶,几匹怒马向她直
冲而来!
她回头瞥见涉水冲来的怒马,不由一怔!
转瞬间,她娇小的身影已没入了马群中,只听她惊呼了一声后,就没了声音。
这时,对岸一个军士涉水冲了过来,大喝一声,一手挽住一匹马的尾巴,用力
一扯,居然把两匹奔跑中的怒马硬生生地拉回几尺。好惊人的臂力!
他正努力去制服那些被伙伴故意激怒的马,忽听有人“噗嗤”一笑——雪鸿安
安稳稳地一手扣住一只马的笼头,制住了两匹冲到她身前的马,自若地笑了。“喂,
你放手吧,本小姐不怕!”她笑盈盈地道,“这些马全放过来也无妨!”她对那个
一身旧衣,头发凌乱的士兵道。
那士兵没有松手,反而拉着马退了几步。他的个子不高,浓眉直鼻,目光沉静
而从容,气质就像一个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大将。
雪鸿正准备说什么,只见那伙洗马的士兵已全围了上来,动手动脚地挑逗。
她火了,叱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对我无礼,小心你们的狗头!”
众人大笑:“好辣的小娘们!”一个人伸手欲摸她的脸,却被方才制住怒马的
士兵拉住。那人沉声道:“行事须恪守规矩。”众人笑骂:“狄青,你又来了。去
去,不玩就一边去。”
雪鸿火了,更大声地说:“你们听着,本小姐是当今央郡主!”她放开了两匹
马,从怀中掏出那面御赐金牌,正准备给那伙无礼之辈一个教训。猛听狄青大喊一
声:“小心!”
她正想问:“小心什么——”只见身旁马匹再次惊怒,后蹄立起,前足向她踢
来!
她后腰上著了一下,只听“咯”的一声,有骨头断裂的轻响。她吓昏了,她要
死了么?
这时,一只手一把把她拉了过去,避过了另一蹄。她一抬头,又见另一匹马正
冲著自己踢出后蹄!她正失声惊呼,话音未落,那只手抱住她的后腰,把她扑在地
上,贴地急滚到了一边。马蹄在她耳后踩下!
雪鸿又惊又窘,见救她的正是刚才制住马群的那个士兵,心下莫名一怒,扬手
给了他一巴掌:“你这臭手,也来碰我?”
狄青一怔,目光随即闪过一丝伤感,却默默立在了一边:“郡主见恕。”
各位军士见调戏的竟是未央郡主,个个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
雪鸿刚要起身,突地后腰一痛,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我要死了么?”她绝望
地想,挣扎着喊:“我不要死!”
当她醒来时,口里仍喊著这一句,可一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郡府中熟悉的陈设,
还有侍立在一旁的丫环吟翠。她回家了?
“小姐醒啦!”吟翠喜极而呼,房外立时一片走动声。父母进来,哥哥进来,
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全进来了,七嘴八舌地说:“未央可醒了!”“要不要喝一点茶?”
“哎呀呀,小小年纪就伤了腰,老来要腰疼呢!”
雪鸿的头都大了,她刚刚醒,实在怕了那些好心人。可父母在旁,恪守家教长
大的她,也只有含笑一一回礼,客气几句,登时赢得了一片赞语——“未央真是有
大家风范!”“这就是皇室的典范呢!”“都是郡王教导有方!”
她拚命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脸上始终带着淡雅的笑意。
最后还是娘解了围:“未央,你的腰伤刚好,还是躺下歇歇吧!”于是房中的
亲戚们都退了出去。
她听话地躺下了,可怎么也睡不着,翻过了身,问吟翠:“我睡了几天啦?”
吟翠关切地道:“小姐昏迷四天了,王府里的人都担心死了!”
“我的妈!我昏迷了四天?”雪鸿脱口惊呼,却立马掩住了嘴,双眼滴溜溜地
转——这话有点不合体统。
吟翠笑了:“小姐别怕,房里没人呢!”她了解郡主的脾气。
雪鸿舒了口气,长这么大了,一直养尊处优,头一次有这样的“险遇”,真…
…挺刺激的。
吟翠又吞吞吐吐地说:“小姐,你昏迷了这些天,别人都急坏了——可那边丁
家却没什么动静,连过来问也不问一声——真是……”
雪鸿的脸红了一下,嗔道:“人家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忙么!”
吟翠气呼呼地道:“什么忙不忙,没过门的媳妇伤了也不问一声,我看哪……
八成他们巴不得你死呢!听说丁家那少爷,在外头被一个女人迷住了,三天两头吵
着要退亲呢!真是的,以小姐你人品、相貌,当皇后也足足有余,那小子居然不知
足!可恶!”
她几天来积了一肚子气,巴不得发泄一通。
雪鸿脸色渐渐白了,低下头,望着绸被上那双蝶穿花图,发了呆。
吟翠一见郡主伤心,忙调转话头,劝道:“你也不必伤心。放心,这门亲事是
万岁爷亲自许下的,丁家虽说权大势大,总不成抗旨悔婚罢?放心好了,小姐!”
雪鸿不说话,手指绞着帐上的流苏,叹了口气。她不会开心的,以后也不会。
她又想起了什么,问:“爹追查我受伤的事了么?”
“当然了。那家伙好大狗胆,居然敢调戏郡主。大人当堂打了他一百棍,发配
到牢里去了,说不定秋后要处斩呢!”吟翠气乎乎地说。
未央郡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由问:“什么‘那家伙’,该是‘那些家伙’!
难道只逮住一个、漏了其他人?喂,那倒霉鬼是谁?”
“听说叫什么‘狄青’,是个乡下来的新兵。”
“哇!”雪鸿顾不上腰疼,一下子从床坐了起来,拉过吟翠,急问,“怎么抓
了他?放了其他人?他妈的,简直是非颠倒么!”她一急,又出口成“脏”了。
吟翠向她用力挤眼,可雪鸿看不见她的暗示,仍在发作:“爹爹好糊涂!”
“未央,你又放肆了。”一个威乎的声音厉声道,“说话成何体统!”
雪鸿马上收住了口,垂下眼:“爹爹,孩儿知错了。”
郡王哼了一声,挥挥手,又问:“刚才你说什么,那人是冤枉的?可同去那些
士兵,都一致指出是他干的,这怎么解释?”
“可恶,好可恶!”雪鸿明白那些兵竟众口一辞地诬陷好人,气白了脸。只好
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说到他舍身相救之时,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可仍
老老实实地说了。
“爹,你说那些人可不可恶?快放了人家,再给他些银子吧!”她央求。
郡王沉吟许久,才起了身:“爹明白了,你放心好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雪鸿招过了吟翠,悄悄道:“今晚我想去牢里看看那个人,
你吩咐老俞留着侧门,让我出去。”
吟翠吓了一跳:“小姐,你刚出了事,又要出去?老爷知道了不得了!”
雪鸿白了她一眼:“笨丫头,不让他知道不就得了?”她又吩咐:“去药房拿
一点伤药出来,仔细别让娘知道了。”
吟翠叹了口气,小姐虽说听话,可却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女人,她认定了的事,
九头牛也拉不回。她是个个性很强的人。
看着小姐打点好一切,换上一身劲装翩然出门,吟翠心下不由一沉。
她预感到今夜不会平静!
雪鸿走进大牢中时,不由摀住了鼻子。牢中湿气重,又夹着一阵阵薰死人的臭
气与腐味,让她恶心欲呕。她向管牢的小卒晃了晃金牌,小卒马上起身:“郡主!”
她捂著鼻子细声问:“那个叫‘狄青’的关在哪一号?快带我去!”
牢头一下子闻声出来,可脸色已十分难看,连连陪笑:“郡主,这儿太脏了,
还是请回吧!”他面上阴晴不定,仿佛担心着什么。那小卒已趁机溜了。
雪鸿不耐烦了,把金牌往桌上一拍,厉声道:“快带我去,少囉嗦!”
牢头不敢再抗命,垂头丧气地领着她往后走。
他在一间囚室前停下,掏出钥匙开门。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锁。
“你心里有鬼?”雪鸿一把夺过钥匙,心中疑云大起——这是一间单人囚室,
一般只有死刑犯才关在这儿,狄青罪不至死,为何打入了死牢?
她一下子开了锁,推开门走了进去。
地上是一滩紫血。紫得发黑的血。
“啊?”她失声惊呼,“牢头,他怎么了?”她一边说一边在稻草堆上跪下,
去翻过那伏在草上一动不动的囚犯。他浑身是血,被打的遍体鳞伤。血染红了他的
衣服,可雪鸿只盯着他的脸发呆。
这张脸已成了灰色,五官都因痛苦而扭曲。嘴角有一丝血,是黑色的血,象征
死亡的那种颜色!他的手还紧握著一把稻草,指甲全刺入了肉中。
狄青仿佛认出了她,半合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可转瞬又变成一片死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雪鸿回头大喊,“牢头,你要毒死他?好大的胆子!”
她的声音,已有无法控制的战栗,因为极度的愤怒发抖!
牢头不敢看她,低下头嘟哝了一句什么。
雪鸿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盒,取出一粒丹丸,用手捏成粉末,喂入狄青的口中。
这是大内灵药,只盼能稍缓一下毒性。她的手亦微微发抖。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紧张,仿佛自己的生死也悬于一线!
她追问了一句:“牢头,你刚才说什么?大声点!”她回过头,狠狠盯着牢头。
牢头仿佛鼓足了勇气,抬头道:“是郡王吩咐小的这么做的!”
“什么!……”雪鸿蓦地呆住,全身似失去力气一般,一下子坐到了草堆上,
呆呆地望着地上,“爹……爹要杀狄青?为什么?……”
“因为他冒犯了你,碰过你。这件事若传出去,对你冰清玉洁的名声不好。你
两个月后嫁入丁家,我不想他们有什么理由挑剔你!”牢门又打开了,那个小卒气
喘吁吁地领来了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郡王!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女儿,又看看濒死的狄青,不由皱眉,叱道:“未央,别碰
他!小心弄脏了你的手!”
雪鸿痴痴地道:“弄脏了……我的手?”她仿佛呆了一般,低声说了一遍又一
遍。忽地抬头,冷笑:“爹,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女儿清白的名声,才杀人灭口的,
对不对?”
郡王点头:“不错,冒犯你的另外几个士兵我也会全杀掉——你很聪明,能明
白爹的苦心。”
雪鸿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大笑,笑声竟有些疯狂:“你的苦心?你只不过是挖
空心思把我嫁入丁家,好攀龙附凤,借力东山再起罢了!你……你可真疼女儿,明
知那个丁宁早已有了意中人,还费尽心思拆散他们!你这是为了往上爬,把女儿往
火坑里推啊!”
郡王的目光已渐渐变冷,冷得彻骨,一字一字喝道:“未央,你住口!”
雪鸿大笑:“我不住口,我偏不住口!我沉默了十八年了,我要说话!”她的
眼中,第一次闪出了无比的坚定与勇气!
郡王不再说什么,忽地抢身上前,一指点向她的迷津穴。他的身手,竟是一流
水准!
雪鸿微微一动,马上避开了这一击。她的步法极其巧妙,仿佛只是悠闲地踏了
一步而已,姿态美妙,气质娴雅。她这的身手,竟亦已出神入化!
郡王定住,打量著女儿。很久很久,才缓缓道:“你什么时候练成的?”
“一年前就会‘惊鸿度月’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雪鸿冷笑,“你不要以
为你什么都知道,你不要以为我只有乖乖听你摆布!”
郡王沉吟:“你不愿嫁入丁家?”他目中已有怒火。
“去他妈的丁家!”雪鸿肆无忌惮地骂了一句,“我死也不去!”
郡王忽地微微冷笑:“那好,你就看着这个人死吧!他中了断肠草之毒,你那
颗大内秘丹只不过把毒性压了压,不出三个时辰,他会肝肠寸断而亡!”
雪鸿呆住了,怔怔地低头望了望狄青。
狄青虽不能动,可神志仍在。他昏沉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决然的神色——他不
愿自己成为别人的筹码,去逼迫一位如此可怜的贵族少女。
血不停地从他的嘴角流下,紫黑色的血。
雪鸿只见过狄青一面,而且是在那么不愉快的场面中——可不知怎地,这个地
位低下的士兵,却居然让她无法忘记。
为了什么?是为了他眼中那份沉静与从容?或是为了他偶尔闪出的超群风范?
再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为了他的正直?
她握著狄青的手,只感到他手上的温度在慢慢地消失……她的手渐渐颤抖起来。
她忽然抬头,决然道:“好!我嫁给丁宁就是!——给我解药!”
郡王冷冷一笑,马上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抛了过去。他明白,女儿性子刚烈,
一向言出必行。她既然答应了,就决不会反悔。
他笑了,只有他最了解女儿,也只有他能控制女儿!
雪鸿把解药给狄青服下。
她目光平静,所有的感情都被她压在了心底。一夜之间,她仿佛长大了许多!
狄青手上的温度开始回升,这证明他在复原。雪鸿看着这个清秀的年轻人,看
着他额上烙著的“囚”字,心中一阵绞痛——都是她连累了他。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中包含着多少复杂的感情,只有他与
她才能体会得出!
未央郡主心中一颤。十八年来,她第一次有这种复杂莫辨的感情,这种能把她
心底最深处都震动的感情!她握著狄青的手,只愿永远都不要放开,永远永远……
难道,这就是她以往在诗词中读到的那一个字——“情”?
这时,郡王发话了:“未央,小心弄脏了衣服,快跟我回王府吧!”
雪鸿咬著牙,一寸一寸放开了手,低声道:“你要保证不杀他!否则,我会怎
么做,当爹的你最明白!”她的泪已落了下来,轻轻打在他的手上。
泪是滚烫的。
她明白,从此后,她将会回到关押了她十八年的樊笼里去,将会成为丁夫人—
—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有权握她的手。
可那个人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多么奇怪!一天之前,她还是个知书达理的名门淑女,可仅仅一夜之间,她竟
反抗了她的父亲,甚至抗旨悔婚!因为她终于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么——她要自由,
她要爱!
但尽管她明白了,可以后她也永远得不到了。
可是,明白了,总比浑浑噩噩一生强。这世上有些人,到死还不知道自己要什
么。
她走后,郡王一字一字下令:“把这家伙充军到玉门关去,让于都统好好‘关
照’他,永远都不要让他再回中原!”
于是,史册翻开了另一页,留下了一个光耀千古的名字——狄青!
他本是一个乡下的青年,在征兵中被征入伍,背井离乡。他以为只要老老实实
干几年,退役后便可以回乡。孰料,这一场风波却把他推向了了另一个彼岸。
从此后,他便被发配到了这儿,干起了最脏最苦的活儿。
在冰风雪雨、狂砂飞石之中,他埋头苦干。虽遭到了几个上司的挑剔和歧视,
他全默默忍受。可他常常很茫然——因为他不明白自己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随队经过狼居胥山,他听旁边的士兵指著一截土台,道:“这
儿,就是这儿!霍去病曾在台上封山呢!”众军士一下子轰动,议论纷纷。
霍去病!光照史册的一代名将!
狄青目光一亮,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脱离队伍,走了过去,到了土台边。
他手抚残碑,极目远眺中原,仿佛看见了一千多年前的滚滚狼烟,烈烈战火,
看见了追击契丹八百余里,叱吒风云的霍去病。
大丈夫当战死疆场,以马革裹尸还。
他心中忽然有无言的激动,默默地许下了一个愿望——有朝一日,我狄青也能
站在这儿,封狼居胥,为大宋平定北疆!
正当他出神之时,身后伍长的叱呵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忙牵马跟上了队伍。
也许连他也没有想到,多年之后,他果真站在了这台上!
沙场秋点兵。
在无垠的黄沙上,排列著上万的人马,各队旗帜鲜明,纪律严格。烈日下,众
人汗流如注,可仍一个个穿着沉重的盔甲站在那儿等候检阅。
今天,是丁宁少将军接任后第一次点兵!
一行人马在队前缓缓走过。居中的是一位白袍少将,两边随着是方天喻国、洪
江两位副都统。居中的人腰悬长剑,剑名倚天。
他就是丁宁。
擂鼓三通之后,他登上了高台,观看阵法演习。
只见一边的指挥者挥动三色小旗,各支队伍如蛇般川流不息。方队很快便演化
为一个大阵,阵中旗帜各不同,每一方士兵又各有职守,互相配合却又各自独立,
走动得井然有序。时间一直持续到傍晚。
丁宁挥了挥手,下令:“各队收兵,准备祭祀!”
三牲果品抬到了庙前,丁宁手起一刀,割断了猪的喉管,以血浇地,同时,军
士已奉上了血酒,他与两位副统领一干而尽。身后,军中一片高呼。
天黑了,军营中一片欢腾。各个火堆上烤著全牛全羊,军士们有的吹起了胡笳
与羌笛,有的则在空地上角斗为戏。今天新统帅上任,大家难得开心一夜。
丁宁手按长剑,坐在中军帐的虎皮椅上,以头盔为杯,与几位副统帅对饮。他
已连饮数十杯,面色不改,谈笑甚欢。各位统帅心下暗惊:别看这京城来的公子哥
儿斯斯文文,喝起酒来却一点也含糊。各自下心里多了些佩服。
酒过三巡,丁宁拔剑而起。“饮酒不可无助兴之乐,在下愿为诸位舞剑助兴。”
他话音未落,已飘出帐中,飞身跃上五丈高的旗斗。众人见统帅轻功如此高妙,
个个咋舌,于是全围了过来,仰头望着杆顶。
丁宁拔剑在手,对月长啸,陡觉豪情满怀,高声道:“击鼓!”
鼓声响起,剑光闪出。
丁宁在旗杆顶上舞剑,一套“回风舞柳”剑法施展下来,底下的人只觉银光如
洒地银辉,把少将军层层包住了,个个喝彩不迭。
丁宁剑势一顿,又是一套“刺秦剑法”。这套剑法是有感于荆柯刺秦的壮举而
创,剑势大开大阖,悲壮而苍凉。这时,台下的鼓声一顿,亦缓缓一记一记敲了下
来,凝重而决然。
鼓上敲的,居然是古曲《将军令》!
剑与拍和,丁宁意气飞扬,剑若游龙。
一曲方终,台下军士只见一道白光如电般闪过,“唰”地一声,台上的白影与
剑光直掠下来,有如流星划过苍穹!
众人叹服,心中对这个文弱少年的怀疑登时一扫而空,齐齐伏身在地,高呼:
“将军神勇,名震边陲!”言毕,个个举手欢呼,声震云天。
丁宁淡淡一笑,缓步回席,继续与众将痛饮。酒至半酣,他忽地想起什么似地,
转头问副统帅方天喻:“刚才击鼓的是谁?”
方天喻摇摇头:“属下不知。”他传来一名士兵,吩咐道:“去问问,刚才是
谁敲的鼓?”
那名士兵走了下去,众将领又继续饮酒。
丁宁拍拍洪江的肩,带了几分醉意,道:“我年轻识浅,以后还望各位多多指
教!”
洪江已醉了,大著舌头道:“丁……丁少将军放心,我洪江……跟过丁老将军
二十几年,这条命……都是丁家的。”方天喻亦笑道:“都是为朝廷守边,自然该
一心扶助少将了!”众将也纷纷附和。
这时,那位士兵又走了上来,回道:“启禀将军,刚才击鼓之人是狄青。”
一听这名字,方天喻似乎震了震。洪江大著舌头结结巴巴道:“这小子……还
没死?真是怪事!”
丁宁奇道:“狄青?他是什么人?”
“这个人……”方天喻似乎有些迟疑,“是个干杂活的,睡在马房里,没什么
特别。”
洪江哼了一声:“这小子当了几年兵,本来早该升了。若不是于统领,哼哼…
…那个老于头,一个劲挑他的毛病……听说这小子得罪了京城里的一个什么官。老
于头回京前一天,还故意找了个茬子,往死里打了他几十棍……我几天没见到这小
子,还以为他死在马房里了呢。”
丁宁心下疑惑,正要问下去,方天喻已搀起了洪江,笑道:“看洪统领醉成这
样!少将军,属下不胜酒力,要先行告退了!”他仿佛阻止洪江再说下去。
丁宁也不再说什么,只起身相送。
已四更了,狂欢的军士已经进入了梦乡。只有马厩里的灯还亮着。
在静谧无声,奇寒彻骨的关外之夜,也只有驻边的将士,在对月吹着胡笳与羌
笛。
燕然未勒归无计,一夜征人尽望乡。何时才能平息干戈,解甲归乡?
“你是不是也在想家?”马厩中那盏明灭不定的寒灯下,一个白衣女郎坐在稻
草堆中,问旁边的一名马伕。她的眉间,亦有淡淡的乡愁。
狄青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清秀英朗的脸上,也有少见的黯然。
“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呢?说给我听听好不好?”雪鸿问。
“我的家乡很穷,穷得让你无法想像。”他开口了,“我家有一个老母,一个
出嫁了的姐姐,一头牛,两亩半地,七只母鸡——这已算是中上水平了。”
“那你们……靠什么吃饭呢?”
“饭?哪有饭吃!除了大年夜,一年顿顿吃的是粗糠野菜。”狄青笑笑,“未
央郡主,你也许想不到,你的一顿早膳,足足可当穷人的半年口粮。”他的神色淡
然。
雪鸿低下了头:“你……你看不起我,嫌我什么也不懂?”
狄青叹了口气:“你实在不该做出这么傻的事,离开郡府来这儿。”
雪鸿咬牙,傲然一笑:“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与你无关。”她看着已粗糙了许
多的纤纤十指,道:“现在虽说苦点,可比起王府里鸟笼般的滋味可好多了。”她
也微微叹息:“我以前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在马房里洗马,正如我做梦也没想到会遇
见你。”
狄青垂下眼,过了一会儿,淡淡道:“你不必这样,我实在受不起。”他起身,
拨动着那盏风灯:“我只是个无名下隶,替人洗马打杂,而你——本是贵族中的贵
族。”他的声音,已变得远在千里之外,如同他的心。
雪鸿低下了头,低低道:“可是……我喜欢你啊……”她的声音已细如蚊鸣。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吓著了——她、她竟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
可狄青仍淡淡道:“没用的,我在乡下已经有妻子了,我告诉过你的。”
雪鸿的脸已经变得苍白——这个问题一针见血!
她颤声道:“我知道。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快乐一天
就是一天,以后的事……我不想去多想。”
“可我必须想清楚!”狄青转过身,目光冷静而从容,“没有结果的,未央郡
主。”
雪鸿的脸已变得惨白,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我可以做你的妾!”她的声音也已颤抖得几乎失去控制,可她还是说出了这
一句!没有人知道,在此刻,她的心忍受着怎样的折磨——羞耻,从小受的教导告
诉她她做了一件多么可耻的事!
可她一定要说!
狄青似乎也怔住了。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我实在当不起。一个穷人家,
不需要三妻四妾。未央郡主,我劝你还是回京城吧,别再胡闹了。”
雪鸿脸色雪白如纸。她的神情十分古怪,有羞惭,有屈辱,更有一往无回的决
绝!她起了身,浑身发抖地往外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轻声道:“我明天晚
上再来。”
这一句话,她依然说得平静又平静,无论多大的耻辱,她都决定忍受下来。
“你不用再来了!别再来这儿了好不好!”沉静如水的狄青终于忍不住了,
“回到属于你的世界里去,别来打扰我了。好不好?”他一向睿智从容的眼中,也
闪过了烦乱与痛苦。
雪鸿已把嘴唇咬出了血,她的克制力已到了极限!
恍恍惚惚间,她仿佛听到了她的心碎裂的声音……心碎了,那颗“雪鸿”的心
毁了,她……她也要死了。
“好,我不再来了。”她低低说了一句,眼色恍惚地看了狄青一眼,静静地转
过身去。
狄青怔了一下。她眼中绝望而无助的神色触目惊心。——难道、难道她是认真
的?他的观点发生了动摇。“未央郡主还是个大小姐,娇宠坏了,只是在胡闹而已。”
他一直这么想。
其实,他只不过一直在逃避,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未发觉。
未央郡主惨淡地一笑,脚步虚浮地向门外走去。恍惚间,白乐天那首诗在她耳
边响起——“亦知君家不可住,怎奈出门无去处。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朋满故
乡。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早年读过
的诗,如今竟一字字刺痛她的心。
心如死灰。也许,她真的不该来的,不该背弃诺言,离家万里来追随他的。为
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可她,连一日的柔情也得不到!而她却已付出了所有,甚至生命、尊严、亲情
……
她伸手去拉门,指尖微微发抖。
狄青的左手动了一下,随即用右手按下了左手,负手淡淡看她离去。
雪鸿深吸了口气,拉开了门。门外的雪花夹着狂风吹到了她脸上。
外面是个冰冷的世界。
可她却没有走出去。因为门口已站着一个人。
丁宁。
他肩上的雪花已很厚了,想必他已在这儿站了很久。
雪鸿无力地倚在了门上,她只觉全身已没有一丝力气!她的心已麻木得不感一
丝羞愧。
“未央郡主。”丁宁一字一字道,目光十分复杂,“听人说你近年一直病重不
起,谁知却在这儿。”
他的脸,亦无丝毫表情。谁也不知他的话中有什么意思。
雪鸿看着这个本是自己丈夫的人,心中突然一酸,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我
很像冰梅么?”
丁宁呆住,过了很久,才缓缓点头:“笑的时候很像。”
她叹息:“我爹逼散了你们,我真的——”她说不下去,突地抬头对丁宁一笑!
那笑容如梦如幻,如素梅在冰雪中怒放。
丁宁不由又看痴了。
雪鸿看了看狄青,又看了看丁宁,突然柔声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两位,
……再见。”她以手掩面,向茫茫雪原中奔了出去。丁宁只一怔,她已远在十丈之
外。
她一头漆黑的长发在风中划出一道凄美的弧。
风夹着雪吹进马棚,灯闪了一下,灭了。
黑暗之中,狄青与丁宁都没有说话。
“昨晚击鼓的人是你?”
“不错。”
这两句简短的问话之后,马棚中再也没了声息。
第二天,丁宁去了城外那座白石的巨屋。
簷下的风铃仍在风中孤寂地摇响,可已不见了风铃下的人。
丁宁推门进屋,屋中一切如旧。壁上那一首诗仍在:“泥上偶然留指抓,鸿飞
哪复计东西?”
如今,鸿飞何处?他心中陡然有一种隐隐的失落与痛苦,深入骨髓。他陡然发
觉,自己的失落,竟来自于她忽然的远离。
这一个月,城里不见了跳舞的阿娜儿古丽。
楼主: Lasia (叽啊啵)   2008-03-20 20:18:00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沧月>///<刚刚爬文看精华区跟板上都没有
楼主: Lasia (叽啊啵)   2008-03-20 20:19:00
这篇 所以就贴上来分享给一样喜欢沧月的版友
作者: tina76528 (提那)   2008-03-20 20:20:00
这篇是淡淡悲伤路线~和你过一生的不一定要是最爱的人啊沧月的文真的超好看的~这篇看了心酸酸...
楼主: Lasia (叽啊啵)   2008-03-20 20:21:00
我超喜欢听雪楼和鼎剑阁系列 每篇看了都好难过
作者: tina76528 (提那)   2008-03-20 20:45:00
我也是~但是沧月也太喜欢BE了吧 囧~偶尔还是想看HE调剂
作者: tina76528 (提那)   2008-03-20 20:46:00
一下身心啊~看他的文眼泪都流不停
作者: xlovelessx (一秒)   2008-03-20 21:05:00
我也爱沧月 可是每次看都好想勒着他的脖子喊改结局啊Q_
楼主: Lasia (叽啊啵)   2008-03-20 21:53:00
对啊> <每次都天人永隔不然就是一起死
作者: phoenixwind (我是小白)   2008-03-20 22:38:00
推 花骨朵 哈哈
作者: tina76528 (提那)   2008-03-20 22:47:00
楼上吃包子的走错路了XDD
作者: phoenixwind (我是小白)   2008-03-20 22:56:00
突然发现以前看过了...
作者: JoannaChang (JOANNACHANG)   2008-03-21 05:23:00
超好看的~
作者: Vicente (不然呢???)   2008-03-21 05:44:00
push
作者: musicmiao   2008-03-21 09:19:00
推 好看!!
作者: phoenixwind (我是小白)   2008-03-21 09:32:00
第二页有花骨朵啦...不是走错路...是鬼挡墙..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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