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雪,夜风浮荡,屋子里的人全都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静谧的夜色
里,只余院子里的女人刨土的声音在轻轻回荡。
她先是把庭院仔细检查了一番,转而又去水车处翻找。这次连一向木讷的王子进都看
出来了,她确实是在找什么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小小的院落都被她翻了一遍,她方长叹口气,把地面整理了一番,蹑
手蹑脚的回到屋中。
此时明月西行,已然过了午夜,离天明不远了。
“二位帮帮我,即便不能替我解惑,把这个女人劝走也行啊!”周天望双膝一软就坐
在了地上,双手抱头,语气哽咽,“我实在太害怕了,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一年,我什
么都做不了,甚至连安寝一夜都求之不得。只要能让她离开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周大哥,你先不要激动!”王子进急忙伸手将他扶起来,“吉人自有天相,我们俩
游学在外,一路上也见过不少奇人异事,比你的遭遇不知棘手多少倍的事情也有。我的这
个朋友天赋异秉,定能助你解惑!”
一番话说得周天望长长舒了口气,然而再望向绯绡。却见他正悠然的坐在桌前摆弄自
己带来的玩偶,俊脸上挂著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似对两人的对话充耳不闻。
“王公子,你指的可是他?”周天望顿时心灰意冷,茫然的看着王子进。
“绯绡,你在干什么?”王子进面上大大挂不住,几步跑过去,伸手拉了拉绯绡的衣
袖,“快点说几句让周大哥安心的话!”
然而绯绡却不理他,看了看周天望,又看了看手中那个栩栩如生的人偶,美目顾盼,
眼生秋波,“这个人偶有点旧了,连关节都磨损得厉害!”
一句话说得毫无头绪,顾左右而言其他。
“我每日思念妻子,总是忍不住拿出这个木偶看了又看,自然难免磨损,这些旧关节
,也是该换换了!”周天望说罢,小心翼翼的用布将那人偶包好,起身告辞,“还请二位
公子多劝劝那个女人,在下并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贪图的东西,还请她不要在我这陋居中耽
误年华了!”
这个中年的木匠说完这几句话,便紧紧抱着他妻子的人偶,拉开门走了出去。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夜色如一团浓黑得化不开的墨,转眼就将他寂寥孤单
的背影吞噬其中,不留痕迹。
“真是个可怜的人!”王子进走过去把房门掩好,对着凄凉的冷风,长叹口气。
“真是桩奇怪的事!”绯绡却丝毫不为所动,轻轻揉着额头,似乎十分困扰。
“你可真是冷漠!怎么连半点恻隐之心都没有?”眼见他脸色严峻,冰冷如霜,王子
进甚是失望,连他为什么说奇怪都懒得问,和衣上床休息。
“人类的感情就像是流动的水,瞬息万变,捉摸不定!”绯绡斜眼看了他一眼,漠然
道,“对于那种不确定的东西,即便再打动人,我也没有什么兴趣。与其关注这些虚幻之
像,倒不如多注意真实确凿的物事!”
然而王子进实在太过困倦,几乎是在沾上床的同时便进入梦乡,对于绯绡的自言自语
充耳不闻。
只余绯绡一个人,皱眉坐在黑暗中,白衣胜雪,黑发如墨,如深夜中一抹奇异的亮光
,孤单而迷茫的绽放著。
这一觉睡得王子进四肢百骸无不舒适,再爬起来时已然是阳光耀眼的中午。只见绯绡
仍像是昨晚一样,孤身枯坐在木桌前,显是一夜未眠。
“绯绡,你怎么不休息?”他伸了个懒腰,理了理皱皱巴巴的衣服,晃晃悠悠的站起
来。眼见庭院中阳光绚烂,草木芳菲,想起昨晚所见所闻,竟恍似做了个噩梦。
“因为床又脏又硬,我睡不惯!”绯绡一改昨夜的漠然,朝他笑嘻嘻的道,“子进,
今晚我们就跟那个周姓木匠告辞吧!我赶不及想去吃鸡睡觉了!”
“你就这样走了?再怎么说也要问问他的妻子,看看她是真是假吧?”
“这个还用问吗?”绯绡甚为轻蔑的哼了一声,“当然是假的,至于她为何而来,我
也已经猜到个七七八八,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确认她的身份!”
“啊?你到底猜到什么了?说来我听听?”王子进万万没有想到,一夜之间,两人所
见所闻完全相同,怎么他都猜到了谜底,自己却连半点头绪都摸不到?
“天机不可泄露!”绯绡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不过你说得也对,既然来
了,确实有必要跟那个冒牌的妻子聊一聊,这件事情就要拜托子进你了,毕竟与美人打交
道是你的长项!”
他话音未来,就从门外飘来一阵饭香,门外响起一个女子清脆甜糯的呼唤。
“二位客人,请移步出来吃饭了!”
周家并不富裕,桌前自然只有些清粥小菜,只是庭院中松枝如庭,水车辘辘。时而传
来木鸟的叫声和水流飞溅之声,倒别有一番世外桃源的情趣。
周天望的妻子,那个叫紫陌的女人却并不用餐,只是笑意盈盈的站在一边,等待着二
人的吩咐。
“这菜真是好吃!”王子进努力煽动绯绡,“你快点尝一口!”
绯绡看了看桌子上素菜,因为没有他喜欢吃的鸡,显然甚是失望,枯坐了一会儿就起
身告辞,在院子里转了两圈,便回房休息了。
“周大嫂,你不要介意。我那个朋友很爱吃鸡,平日不沾素菜,并非是嫌弃你的手艺
!”王子进急忙出言道歉。
“不要紧,天望也不吃我做的菜,一年来我已经习惯了!”紫陌无奈的摇了摇头,坐
在王子进的对面为他倒水。
“有一句话,不知在下当不当说!”王子进望着她清秀美丽的容颜,欲言又止。
“王公子可是想问,我是不是他的妻子?”紫陌眼珠一转,便猜透他的心意。
“这个……,周大哥一直对我们说你是冒名顶替的,我们才特意过来想劝劝你!”王
子进见自己的意图被人一语道破,不好意思的挠头,“如果你真的是不是他的妻子,何必
滞留此地?不如早点走吧!”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紫陌眼现寂寥,“我若不是他的妻子,怎么会忍辱负重在这
里待了一年?而且周围的邻里都认识我,我也知道他们过去的事情,可是他还是不相信我
!”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你还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自然不会离开这里!”王子进一时
情急,真心话竟脱口而出。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东西?”紫陌的登时吓了一跳,眉目中满含惶恐,“你还知
道些什么?”
“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王子进心知自己猜得不错,语重心长地对这个美丽的女人
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呢,甚至要冒名来到这个家?我看周大哥是个好人,你想要什么他
一定会给你!又何必出此下策?”
“不!我要的东西,他永远不会给我!”紫陌摇头叹息,“你跟我来,我让你看一件
物事,或许你才会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罢她便朝后院走去,王子进望着她窈窕的身影,一头雾水的跟在她的身后。
她到底要自己看什么?
为什么说要看了那样物事,才会知道周天望是个怎样的人?难道此事另有隐情?
紫陌走到后院的一处矮房前,左右打量了一下,见四周无人,才小心翼翼的拉开门闩
,让王子进进去。
只见狭窄的房间里陈列著各式各样的木料石材,桌子上也堆满了凿刀磨具,几乎连落
脚之处都没有。
“这难道是周大哥雕制木器的地方?”王子进打量了一下四周,满眼新奇。这屋子的
角落里陈列了许多尚未完工的作品,有形色各异的飞禽,有栩栩如生的走兽,还有其他一
些叫不出名字,猜不透用法的新奇玩意儿。
“对!可是他最近都不再做这些东西了!”紫陌小心翼翼的绕开地上的杂物,走到了
一个巨大的木箱前。
“听他说是因为你的到来使他惶恐不安,夜不能寐,才中止了手上的工艺!”
“他在撒谎,他根本就从未停止过他的手艺!”紫陌突然面色阴冷,恶狠狠的道,“
他之所以不做了,是因为一年以来都在偷偷摸摸的完成一件作品!”
“啊?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瞒着别人?”王子进更加诧异,同一屋簷之下,这夫妻
二人居然各有隐情,真是有趣至极。
“他的作品就藏在这个箱子里!”紫陌指著那个巨大的木箱道,“已经接近尾声,你
看了就会知道!”
王子进将信将疑,走到那巨大的木箱前,伸手拉住把手,用力掀开的箱盖。
哪知不掀还好,一掀开箱子,立刻吓得他几乎魂飞魄散。因为在阴暗的光线下,分明
可见,那巨大的木箱中正蜷缩著一个女人。
女人身着粗麻单衣,长发及腰,露出的肌肤白到极点,连一丝血色也无。在棕色木箱
的映衬下,格外的诡异恐怖。
“这、这是什么?”王子进后退一步,只觉心口的血液在瞬间凝固。
“木偶!”紫陌冷冷的望着那个箱子里的女人道,“是不是很可怕?他居然用一年的
时候做这种东西!”
王子进这才稳住心神,好奇的探过头,仔细打量著箱子里的女人。只见她容貌秀美,
栩栩如生,脸型和眉眼竟与紫陌极其相似。
“这、这个木偶,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王子进想起昨晚周天望拿来的那个小小的木
偶,两尊偶人确实相似到了极点,只是大小略有差别,“这是不是周大哥为悼念亡妻所制
?”
“我不知道!只是我看到这个木偶,就会觉得紧张!”紫陌颤声说道,“难道你不觉
得它很可怕吗?尤其他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来这个房间里做这种东西,真是越想
越吓人!”
“怎么会呢?”王子进伸手扳过那个木偶的脸,“我只能看出巧夺天工,栩栩如生。
这皮肤是什么东西做的?怎么跟真人一样,只是差些温度!可能是他想念亡妻心切,又对
你有所畏惧,才做出这种东西的!”
“真的吗?”紫陌听他这么说,心中稍微宽慰了一些,“也许是我想多了,他确实是
思妻心切吧!”
王子进嘴上虽然豁达,可是看着蜷缩在箱子里的木偶,也不由脊背发冷,急忙合上箱
盖,慌慌张张地与紫陌走出了斗室。
可是紫陌对自己的身份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王子进兜著圈子跟她说了半天,直至日头
西斜,也没有劝动她离开这里。
“子进,我们快点走吧!”绯绡极其不耐烦的在庭院里转来转去,抓耳挠腮,似乎忍
不住要吃鸡了。
“绯绡,你再等等!”王子进说得口干舌燥,仍不肯放弃,“我要再劝劝周大嫂!”
“子进,来日方长,又不急这一时片刻,如果你还有话说,可以明天再来!”
眼见长日将近,夕阳映血,再留下去也不合礼数,王子进只有万般不愿的与绯绡一起
起身告辞。
紫陌将二人送到门口,脸上仍挂著万古如一的谦和笑容,令人无法捉摸。
王子进心有不甘,一步三回首的望向身后紧闭的木门。
在流动的夕光之中,那薄薄的两扇木门,映出淡淡的金红色,似隐藏着无尽的诡秘。
“绯绡,你怎么突然急着要走?只有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劝得动她!”王子进一
出门就开始抱怨。
“因为如果你真的将她劝走了,事情才真叫糟糕!”绯绡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朝他神
神秘秘的笑了一下。
“啊?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们此行不就是为了劝她离开的吗?如果她不走,那周大哥
可怎么办?”
“你是说那个木匠?”绯绡仍然面上带笑,轻佻的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我们
已经约好今晚在集市上那家酒楼碰面,咱们这就过去等他吧!”
“你是什么时候跟他联系上的?”王子进张著大嘴,万分诧异,“他不是一直躲在屋
子里没出来?”
“就在你跟那个女人去后院的时候!”
“可是那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如果不是我过去找他,你认为你们俩会如此轻易的进出那个房间而不被发现?”绯
绡得意洋洋的甩了甩扇子,“有时片刻的功夫也能做很多事了!我们这就去酒楼吧,一日
没有吃东西,简直饿得难过!”
绯绡似乎真是饿坏了,走去路来脚步如风,任王子进问他什么问题,他都能兜兜转转
的扯到吃上。
直至两人在饭馆里坐定,伙计端上了热气腾腾的荷叶蒸鸡,绯绡才肯边吃鸡腿边跟王
子进说话。
“子进,刚刚我一直没有问你,那个女人为什么突然将你带到了后院的房间里?”
“她让我看一样东西,还说那样东西让她很害怕!”王子进就等他问这句话,不由兴
致勃勃,“你猜她让我看的是什么?”
绯绡嘴边挂著油花,端起杯子喝了口酒,笑嘻嘻的回答,“该不会是木偶吧?”
“啊?你怎么会知道?”王子进吓了一跳,“我分明连半点口风都没有露!”
“因为前一晚他让我们看过一个小的人偶,做得那么精致逼真的东西,有小的自然就
有大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人偶?”王子进一头雾水,“而且还要偷偷摸摸的做?”
可是他的疑问却并没有得到回答,因为正有一个脚步匆匆的人,穿过蒙黑的夜色,朝
他们走了过来。
却正是那个奇怪的木匠周天望。
“真是对不住了!”绯绡一见到他就起身道歉,“我们二人费劲口舌,也无法完成周
匠人拜托的事情!”
“她不肯走是吗?”周天望急得摩拳擦掌,“这可怎么办?”
“这个假扮您妻子的女人似乎想要找什么东西,如果周大哥知道那是什么就不妨给她
,将她打发走了,换个安心也好!”
“可是我并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啊!”周天望立刻愁眉苦脸,“而且周围的邻里都
认为她是我的妻子,我也不能毫无理由的将她赶到门外,这可怎么办?”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绯绡抿起嘴唇,微微一笑,“那就是拆穿她,找人指认她
是假的!”
“我也正有此意!”周天望长叹一声,“不瞒二位,最近在下就打算带她回紫陌的娘
家一趟,现在唯有紫陌的至亲才能判断真假!”
“虽然麻烦了点,但也只有这样了!”
王子进刚刚开口应和,便见绯绡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似乎这一切的一切,都
在他的预料之中。
“如果周匠人不介意,可否让我们二人同行?”出乎王子进预料,绯绡突然冒出了这
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啊?我们俩没事去人家妻子的老家干嘛?”
“子进,附近的山水都逛过了,你不想去别处走走吗?”绯绡盯盯的看着他,虽然是
商量的话语,口气却坚定得不容质疑。
“如此甚好不过!”周天望立刻面露欣喜,感激涕零,“说真的,让我孤身一人跟着
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上路简直太恐怖了,我早已有了这个想法,之所以这么久没有动身,
也是因为此节。这次有二位相伴,周某终于可以安心了!”
王子进见他这么说,也不好推拒,只好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周天望见天色已晚,跟二人寒暄了两句,便起身告辞了。至于何时启程,还要靠阿阳
来传递讯息。
“绯绡,你不是一向讨厌跋山涉水?这次怎么如此热心?”王子进待周天望一走,便
好奇的问道,“难道真的是为了那么个打鸟的玩意儿?”
“当然不是!”绯绡一边喝酒吃鸡,一边望向窗外的寒星点点,“只是想看看,这件
事是不是真的像我想的那样!”
“你想到什么了?说来让我听听!”自昨晚起他就已经发现绯绡极其不对劲,似乎在
背着他谋划什么计策。
“现在跟你说了反而会坏了大事!反正过两日你自会知道!”绯绡一向爱卖关子,这
次自然也不例外,突然又顾左右而言其他,“对了,你今日看到的那个人偶做得怎么样?
”
“栩栩如生,活像真人!”王子进面现钦佩之色,“以致于第一眼看到还被吓了一跳
!”
“已经完工了吗?”
“即便没完工也已接近尾声,一眼看过去就是个活人!”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们启程的日子就要到了!”绯绡再次露出了一副了然的笑
容,埋首吃鸡,无论王子进怎么打探都不再应声。
然而绯绡一语成谶,不过三日后,阿阳就找上门来,说周天望雇了辆马车,邀他们明
早一起上路。
“真是的!夏天山上正是多雨的季节,怎么偏偏要挑这个时候上山?”阿阳一边喝茶
水一边嘟囔,“周大哥两年没上山,也不至于健忘成这样!”
“山上会下雨吗?那我们可要买两套雨具!”
“对,但是以前我们上山的时候都是跟周大哥问天气的,他会看一些天象。也许他这
次是看过了,才特意挑的明天!”
阿阳传完这两句话,便又兴高采烈的去打鸟了。
只余下王子进一个人站在客房中发愣,窗外青山巍峨,云雾笼罩。不知为什么,他望
著那座遥远险峻的高山,竟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次日一大早,王子进正睡得迷迷糊糊,便听有人在用力拍门,“子进,子进!快点醒
醒,我们该上路了!”
王子进急忙睁开眼睛,只见天色漆黑,仿若午夜。
“是启程的时间到了吗?”王子进慌慌张张的穿好衣服,拉开房门,只见绯绡身披蓑
衣,头戴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
“从昨天半夜就开始下雨,现在还没有停。所以虽然是凌晨,看着却跟夜晚一样,我
们快点出发吧!”
王子进推窗一看,果然外面正下著淅淅沥沥的小雨。天空阴暗深沉,不见星月。
他急忙穿上蓑衣,刚刚要收拾文房四宝,绯绡却伸出手,一把按住他的手腕。
“子进,不要这么麻烦,我们一定还会回来,连客房都不用退!”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子进疑惑的望向绯绡,但是那宽大的斗笠却挡住了他的眼睛
,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颌,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因为我们根本不会到达目的地,一定还会再回来!”绯绡嘴角微翘,似是预料到了
什么,接着他伸出手,往王子进的手里塞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拿着这个,在山上可能用
得到!”
他翻手一看,手里的竟是一把带鞘的短刀,一时更加迷惑。
难道这次出门不是去旅行,而是去劫道吗?
否则怎么能用上这种东西?
但是绯绡却不跟他解释,脚步匆匆的走出客栈,十分着急。
王子进也只好将那把短刀收入怀中,跟在绯绡的身后,离开集市,往周天望的家里走
去。
周遭冷雨霏霏,转眼便浸湿鞋履。
虽然是春末夏初,却完全不见温暖,反给人一种凄凉冷清之感。在飘摇的细雨中,王
子进望着绯绡瘦高轻盈的身影,竟恍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陌生感觉。
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朋友吗?但是为什么,他竟恍惚觉得,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远
到自己几乎无法跟上他的脚步?
“到了!”不知走了多久,王子进已经被冷雨冻得瑟瑟发抖,前面的绯绡才终于停下
来,只见那片集市后的矮房前正挺著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个带着斗笠的老人,见到他们笑
著摆了摆手。
“今天进山可真是不好!”老头忧心忡忡的望着将明未明的天空,“希望等会儿到山
上时雨能停!”
“这是周匠人雇佣的马车吗?”王子进仰头问道。
“是,我跟他很熟,每次车出了问题,都是他帮我修好的!所以他每次出门都到我这
里来雇车!”
“子进,快上来,我们好早点出发!”绯绡身姿轻盈,掀开车帘就跳了上去。
王子进见他如此着急,也不好耽搁,跟着手脚并用的爬上了车。
只见狭窄的车厢里,已经坐着两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人,其中一人见他上车,朝
他点了点头,“王公子,你们二位来了!那我们现在就启程吧!”
听声音正是那个木匠周天望。
而另一个人一个身材娇小,始终不好意思的低着头,跟绯绡一样,仅露出个下颌的轮
廓,看起来就是那个自称紫陌的女人。
因为多了个女眷,王子进跟绯绡也不便像平日一样肆无忌惮的攀谈,只好跟周天望有
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家常。
马蹄如飞,一路颠颠簸簸,转眼便驶出了市镇,来到了荒凉凄冷的山脚下。
缠绵的雨依旧没有半点要停的样子,仍淅淅沥沥的挥洒而下。天色昏暗,路途颠簸,
没一会儿王子进便觉得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然而就在这时,身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颠簸,接着马车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王子进吓了一跳,睡意全无,急忙掀开车帘,却见赶车的老人正愁眉苦脸的蹲在地上
修车,似乎是一个车轮掉了下来。
“这可怎么办?”周天望跳下车,急切的问道,“我随身也没有带什么工具!”
“一时半会儿是修不好了,这里也没有什么人家,真是倒楣!”老头长叹口气,“而
且就算你带了工具也没有用,是车轮裂了!”
“那我们赶快回去吧,或许还来得及!”王子进到此时不由暗叹绯绡料事如神,看来
他早就预料到车轮会坏,早上才说了那些奇怪的话。
“与其回去,你们还不如一口气翻山过去,反正路程也差不多!”老头懊悔的爬到车
厢里,“到了那边找两个人过来帮忙,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周天望见马车无法修好,只好拉着紫陌下车,朝王子进道,“王公子,要委屈你们了
,我们今天可能要徒步翻山!”
说罢他便拉着紫陌,沿着狭窄的山道走入密林当中。
绡居然也不言语,一声不吭的跟在他们身后。只有王子进满腹抱怨,望着云雾笼罩的
大山,长叹口气,脚步趔趄的跟在最后。
“唉……,真是的,怎么跟两年前一样啊!”那个赶车的老人坐在车子里,望着飘扬
的细雨,怨声连连。
王子进听到他的话,心中登时一紧,急忙回头问道,“什么跟两年前一样?两年前发
生过什么事情?”
“就是上次周匠人带夫人回家的那次啊,只不过那次是冬天。我的马车刚到山脚下就
坏了,真是奇怪,车轮也是一样莫名其妙的裂开,连一点预兆都没有!”
王子进听他这么说,立刻心中清明,脊背上不由渗出层层冷汗。
错了!原来他们都错了!
什么失踪又回来的奇怪妻子,根本不是所有事情的根源,而是一个意外的枝节。真正
导致这些怪事的发生的,竟是两年前那次意外!
他想到此处,探手入怀,紧紧的握住手中的短刀,追上几人的足迹,向密林深处走去
。
“二位小心脚下路滑!”山道崎岖,周天望一边领着紫陌在前面引路,一边回头叮嘱
着他们。
此时雨已经停了,可是深山之中白雾茫茫,几乎不能视物。
王子进心中惴惴,握著怀中的匕首,一边走一边与周天望攀谈,“周大哥,我们爬到
哪里了?”
“就快了!走过前面那条断肠崖,我们就能下山了!”
“周大哥,这是你故意的吧?”王子进望着前面弯腰爬山,朴实忠厚的木匠道,“两
年前那次意外是你一手策划的,今天也一样吧?”
“王公子?你在说什么啊?”周天望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中充满惊诧,“既然是意
外,怎么可能是人为的?”
他说罢加快步伐,与其说是在赶路,倒像是在逃命。
“因为是你亲手把自己的妻子推下了悬崖,所以当她回来的时候,你才害怕成这样?
不是吗?”王子进毫不让步,紧紧尾随。
“谁说的?你不要血口喷人!”周天望跑得气喘吁吁,终于停在了一处险峻的断崖前
,他伸手指著那崎岖的山石道,“那天很多人都在场,他们都眼睁睁的看着紫陌一步一步
走到了悬崖边上,脚一滑就掉了下去,不信你去问阿阳,去问别人,看他们是不是这么说
?我根本就来不及拉住她!”
但是他话音未落,便见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女子似受到了强烈的刺激,突然悲鸣一声,
撒腿就往悬崖边跑去。
“周大嫂!你要干嘛?”
王子进急忙伸手要去拦她,奈何她速度太快,一头就把同样要拦她的周天望撞了个趔
趄,纵身跃下高崖。
“绯绡,快点帮我!”王子进高叫一声,纵身一跃,一下就抓住了那个女人的手腕。
但是下坠的冲力太大,饶是他一个大男人,仍被紫陌带得掉下了悬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斜斜伸出一只白色的手,一把就拉住了即将掉下去的王子进。
那人带着宽大的斗笠,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颌,看起来正是绯绡。
“子进,放手吧!只有放开她你才能爬上来!”绯绡垂首对他说,语气冰冷,毫无感
情。
“不行,我知道你的本事,你能拉我们两个上来的不是吗?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
活人死在我的手中!”
“我现在的力量,只能拉一个人上来!”绯绡似力有不逮,手一松,王子进又往下掉
了一寸,“况且你回头看看,那真的是个活人吗?”
王子进心中一冷,顿觉毛骨悚然,急忙低头看去。
山涧中云雾缭绕,看不大清楚,可是仍隐约可以看到,自己的手上正抓着一个跟真人
一样大小的木偶。
她黑发飞扬,目光炯炯,只是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诡异至极。
却正是前几日他所看到的蜷缩在木箱中的那个人偶。
他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手一松,那个木偶便带着诡异的微笑,跌落在悬崖之下,云雾
深处,久久没有回音。
“你们为什么要坏我的好事?如果没有你们,一切的计划都会很顺利!”身后的周天
望见把戏被拆穿,凶神恶煞般站了起来,捡起一根木棍便朝二人走了过来。
“坏你好事?”绯绡抓紧王子进的手腕,双臂一扬,便将他拉上了几分,“周匠人你
不是正缺目击者,配合你演这出好戏,才找上我们的吗?”
“现在我不要什么证人了!我这就送你们去阴间见紫陌!”周天望冷冷的说了一句,
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和身便朝绯绡扑了过来。
“绯绡!小心身后!”王子进大声提醒他。
“子进,你快点爬上来,我撑不了多久!”绯绡却不顾自身的安危,双手并用,只想
把他尽快拽上悬崖。
便在此时,只见银光一闪,周天望的短刀已经飞快的插入了绯绡的脖颈中。
王子进只觉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渐渐顿时一松,无尽的力量随之远去,绯绡便在他的注
视之下,嘴角带笑,身子一歪,便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手了,接下来就是你了!”周天望提着短刀,一步步的走向了
匍匐在悬崖边的王子进。
“绯绡!绯绡你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是不是?”王子进急忙慌慌张张的爬到绯绡身边
,只见他唇角微扬,仍是平日玩世不恭的表情。
他一把掀开绯绡头上罩着的斗笠,却被吓得“哇”的一声大叫。
这一下不但是王子进,连周天望都忘记了行凶。
因为隐藏在斗笠之下的根本就不是一张人脸,那张脸上半部分没有五官,恰似一张平
平的案板,只有嘴巴活像真人,看起来分外的吓人。
却也是一具木偶。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除了我,怎么还有人会做这样的人偶?”周天望顿时吓
得脸色青白,浑身颤抖。
王子进一见便知绯绡安然无恙,登时松了口气,转身掏出怀里的短刀便朝周天望扑了
过去。
可惜他虽然勇气可嘉,平日却缺乏锻炼,手无缚鸡之力,两人厮打了一会儿,他便被
牢牢掐住脖颈,连气都喘不过来。
“就凭你这幅模样,也想跟我斗?”周天望双目充血,头发蓬乱,宛如地狱中的恶鬼
,手起刀落,就往王子进的胸口刺去,“老子这就送你下地狱!”
只见寒光闪烁,刀冷如霜,眼看就要扎到自己的心窝,王子进不由暗暗叫苦。
哪知就在这个时候,斜里飞出一道乌光,“啪”的一声,准确的打中了周天望的脑袋
。他眼白一翻,身子一软,哼都没哼一声便晕倒在地。
手中的短刀“嗤”的一声贴著王子进的肋骨,重重刺入了潮湿的泥土。
王子进好不容易捡了条命,急忙手脚并用的把压在自己身上的周天望推开。双腿发软
,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
那道乌光击中目标,在空中盘膝了半圈,即刻飞回云雾深处。
他望向那乌光的来处,只见正有一个半大的少年从云雾缭绕中走了出来,皱眉看着地
上躺着的周天望。
“阿阳?”王子进看到这少年不由一愣,越发摸不到头脑。
“是我!”阿阳朝王子进点了点头,把“归去来”插入腰间,“是胡公子让我来保护
你的,我一直跟在你们的马车后面!”
“绯绡?他并没有跟过来?他到底在哪里?”原来这趟凶险的旅程,除了他跟杀人凶
手周天望,就再也没有活人。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不会上山。
“他在周家,从昨夜起,就一直在为香陌招魂!”
“香陌?”王子进立刻明白他指的是谁,“那个女人,她是紫陌的亲人?她是为了找
自己的亲人,才冒充紫陌住进那个家的?”
“对!”阿阳点了点头,年少的脸上露出得意笑容,“而且一直是我在帮助她!”
“你?帮助她?”
“香陌是周大嫂的亲妹妹,因为与姐姐丧失了联系就找上门来,正巧遇到了我,我便
把周大嫂过去的事情一一说给她听,助她演了这场戏!”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王子进越听越觉得心寒,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如此心机
深沉。
“因为两年前的那个雪夜,我也在场!”阿阳脸色凝重,一字一句的说道,“而且我
不小心发现了,那个跟我们同车后来又掉落悬崖的根本就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木偶!
”
“啊?这又是为什么?”
“我猜是他早就杀了他的妻子,但是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的失踪必然会引起怀疑,所
以才做了个逼真的木偶,上演了这出失足落崖的好戏!”阿阳说着眼中含泪,“周大嫂是
个好人,她待我就像姐姐一样,所以我才出此下策。我跟香陌计划得很好,只要她假扮周
大嫂,潜入周家,找到那具被藏起来的尸身,那真相就会水落石出!可是万万没有想到,
足足找了一年,她仍一无所获!”
“啊呀!我知道了!”王子进顿时恍然大悟,“所以周天望想故计重施,用一年的时
间做了个木偶,也想用一样的手段把香陌杀死?”
阿阳哽咽著点了点头。
“那香陌现在已经有了生命危险是吗?我们快点回去!”
王子进跟阿阳架著晕倒的周天望,一步一滑的走出深山,直至夜幕降临方赶回了镇上
。
只见周家灯火飘摇,绯绡一身白衣,正端坐在偏房的床前,床上躺着一个美丽的年轻
女人,呼吸平稳,面色红润,似乎已经没有大碍了。
“子进,你回来了!”绯绡见到一身烂泥的王子进,朝他点点头,微微笑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真相?居然瞒我到最后关头?”王子进一见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为什么兜兜转转,他总是被骗的那一个?
“从他拿来那个小人偶给我们看的时候!”绯绡得意洋洋的回答,“那个人偶分明不
是近期做的,看关节的磨损程度和修改的痕迹,起码做了几年,改了上千次不止!”
“为什么我就没有看出来?”
“因为你没有用心去看,只注意人偶表演的那些花哨把戏了!”绯绡揶揄了他一句,
继续道,“周天望是个木匠,花这么多心思做一具肖似他妻子的小人偶,到底是为了什么
呢?况且那时他的妻子估计还在生,自然不是为了凭吊故人!”
“我明白了!”王子进一拍巴掌,恍然大悟,“那是雏形,他做出个小的,是为了方
便做一个与真人一模一样的大的!”
“对!所以我就想,那个掉落悬崖的,到底是不是他的妻子?如果真的是的话,没有
找到尸体,自然也有生还的可能。可是一年之后,他看到妻子回来,怎么不见欣喜,却吓
成了这样?”
“因为他心知肚明,他妻子根本就不可能生还了!”王子进顺着他的思路去想,也恍
然大悟,“他的妻子多半是被他亲手所杀,更不是掉落悬崖而死,所以他见到一个与妻子
长相举止相似女人就开始惶恐不安了!”
“换成任何人都会害怕吧!”绯绡冷哼一声,“可见真正的鬼怪,多半藏在人的心中
!”
“然后他就酝酿第二次杀妻?”
“但是需要证人,恰巧我们在这个时候来了,既是陌生人,又是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
的书生,换了我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王子进望着摇曳的烛火,沉默了半晌,突然听到床上的女人轻轻哼了一声,居然醒了
过来。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表情茫然,“我还活着吗?”
“香陌,你还活着,是这位公子救了你!昨夜那个周天望本来已将你掐死,是他召回
了你的魂魄!”阿阳见状扑上去,一把握住她的手。
“真是太好了!”女人笑了笑,有气无力的望了望王子进与绯绡,“从你们来的那天
,我就有种预感,可能很快便能真相大白,现在看果然如此!”
“现在就剩下找到你姐姐的尸体了!”绯绡点头笑道,“只要找到那具骸骨,就可以
惩治凶手!”
“我知道在哪里了!”香陌突然失声痛哭,以手掩面,泪水不断从指缝中流出,“她
就埋在周天望床下的石板里,我昏迷的时候好像看到姐姐了,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怪不得这个少女找了一年都一无所获,哪想这个凶手竟然如此大胆,将死人藏到了自
己夜夜安寝的床下!
王子进回想着周天望那张朴实憨厚的脸,凭空打了个冷战。
人心难测,世情如霜。
谁又能够想到,这个看似本分朴实,如惊弓之鸟般惶恐的男人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肠。
他望着灯下绯绡冷漠俊美的侧脸,终于有一点了解,为什么绯绡会不愿与人类打交道
了!
之后的几日,官府的捕快在周天望的床下挖出了一具腐烂的女尸。而周天望也被逮捕
入狱,据他所说,是因为妻子不喜欢他日日窝在家里做木匠活儿,两人频生口角,他才起
了害人之心。
阿阳带着香陌远走高飞了,而那把引出这一切事端的“归去来”现在则到了绯绡的手
中。
“唉!传说鲁班曾造出木鸟,翱翔天际,三日三夜不曾落下!”此时王子进跟绯绡又
踏上了旅途,两人一边赏著无比春色,一把闲话家常,“传说孔明的妻子也是个中高手,
做出的木人能替人挑水担柴,方便了无数百姓。同样都是心灵手巧的人,为什么会有人利
用自己的手艺,做这么残忍的事情呢?”
“这我怎么能够得知?一样的工具,到了不同的人手中,就会产生不同的作用!”绯
绡一扬手,将手中的“归去来”丢了出去,“不过有一件事我却从无怀疑!”
“什么事让你如此笃信?”王子进好奇的问道。
只见那道乌光在半空中画了个圈,又稳稳的飞向绯绡的怀里。绯绡伸出手,轻轻巧巧
的将它抓住,冷冷说道:
“罪孽,就像这把‘归去来’!世人将它远远抛出去,以为它离开了自己,其实总有
一天,它会再回到身边!”
归去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