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的瓷,从内渗出锈红色泽的花斑,仿佛白玉上一抹血。
这种瓷叫釉里红。托在男人修长的手指间,轻巧细腻得一张薄纸般。透过那层瓷隐隐
能看到茶在里面晃,茶是用被狐狸叫做雨露秋霜的铁观音泡出来的,三次沸水淋过,再用
网过滤撇清后进的碗,茶色很纯,我从没见过的那种纯,远看过去,就像是荡在玉里头一
汪碧绿透澈的水晶。
我不知道狐狸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在这男人出现之前,我从没在家里见到过,
可狐狸进厨房转了一圈,这些东西就在他手里被端出来了,似乎一直就在厨房的某个地方
存放著似的。
雨露秋霜。
永乐云烟釉里红。
男人端著茶却并不喝。
只闻着它的味道,像是仅仅那样就能得到满足。但目光却望着狐狸,仿佛狐狸就是他
手里那碗茶,色泽很好,气味很香,口感很……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脑子里在转着一个奇怪
的念头。可是看着他那样的目光,不能不让人奇怪,我从没见过男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另
一个男人,淡淡的闪烁,淡淡的妩媚,淡淡的……仿佛某种挑逗。
而坐在他对面,狐狸也用着相同的目光看着这个被他叫做甄官儿的男人。手里也端著
碗雨露秋霜,碗也是瓷的,不过此瓷非彼瓷,它是三块钱一只被我从地摊上淘来的,上面
有只小小的狐狸头。
“还不错,”半晌男人开口,将茶碗轻轻放到一边:“哪里弄来的。”
“昆仑。”
“昆仑?”似乎有点惊讶,男人眉头挑了挑:“你去过昆仑了?”
“刚好路过。”狐狸挠了挠下巴。意识到我的视线忽然回头冲我一笑,不知怎的这笑
让我觉得有点尴尬。
我赶紧把头别到一边,耳边听见那男人自言自语似的低低说了一句:“难怪最近那里
一股子狐骚味。”
“这不是方便你找来么。”狐狸吃吃地笑,没心没肺的,还带着种平时说溜了的暧昧
。
于是那男人的语气也跟着轻佻起来:“我找来了,你打算怎么招待我。”
“老规矩。”
“你就那么喜欢粘着我,狐狸?”
“想你了。”
“你还是这么淫荡。”
“过奖,过奖。”
奇怪的对白,奇怪得让我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这两个男人的表情和说话的味儿让我觉著不对劲,虽然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
也许?明白。狐狸认识这男人,?也认识,这真有意思。一只被封了很久的麒麟为什么
会认识一只狐狸精认识的人,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琢磨著,我望向麒麟,可他始终没有
理会,只在一边静静坐着,望着自己手指间那支冉冉冒着青烟的烟卷。
我不喜欢这种被人无视的感觉……
窗外雨大了些,打在窗上沙沙的一阵,男人听见声音转头朝外看了眼:“听冥说,你
最近麻烦不小,可是跟昆仑有关?”
“啧,谁敢跟昆仑扯上关系。”
“那他怎么会在这儿。”说著话望向柜台里的?。?玩着手里的烟盒,没理会他的目光
。
“他,”我感觉到狐狸随即横到我脸上的视线,他看着我,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
被某个麻烦带回来的麻烦。”他说:“从此就不走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忍不住抬头看向他,狐狸很快移开了目光,低头呷了口茶。
“这么说你总算觉得她烦了是么狐狸。”男人又问。问得好像他有多了解狐狸,甚至
是我。真是奇怪的口吻。奇了怪了……我以前都没见过他,他干嘛这么说,还一副早就预
料到了的样子,真见鬼。
琢磨着我再望向狐狸,想听听他会怎么回答,可他却没有吭声。只是弯著双眼看着他
笑,男人见状抿唇一笑,回头朝我瞥了一眼。
这眼神让心里奇怪地咯噔一下。
又是‘奇怪’。我不知道今晚我到底会用上几次‘奇怪’。这男人始终在让我奇怪著
,从第一眼看到他那刻起。
突然朝前微微欠了欠身,他将嘴凑到狐狸耳朵边说了句什么。很亲暱的动作,我几乎
以为他的嘴唇会碰到狐狸的耳垂。
狐狸两只眼弯得更深了,伸手搭住他的肩膀,将他朝自己拉近了一些。
于是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这两人看上去像是抱到了一起,两个一样妖冶的男人,以一
样奇特暧昧的姿势。
然后狐狸也在他耳朵边轻轻说了句什么。男人听后没动,那张沉默的脸离得狐狸很近
,近得几乎贴在他脸上,像个美丽沉静的女人,这样子让我一时看他们看得忘了转开眼睛
。
“小白,”突然听到狐狸叫了我一声。有种被打了一巴掌的感觉,我登时醒了醒神。
“能不能回房间去,”随后听见狐狸又道,一只手扔搭在那男人的肩膀上,他朝我撇
了撇头:“我要和他单独聊聊。”
第二天,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差,连绵的雨总也下不大,所以总也停不了,那么不温
不火飞扬在空气里,让人情绪也因此变得飘飘渺渺。
店里生意依然清淡,只有几个学生在靠窗的角落里打着八十分,旁若无人地大喊大叫
,倒也让店看上去不那么冷清。打工来的小强躲在厨房里偷吃冰淇淋,以为我不知道,我
只希望他不要吃到拉肚子,免得他老妈再找上门怪我给他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每个人都看上去忙忙碌碌的,快乐而充实,似乎只有我一个人闲得发慌。一度脑子里
空落落的,擦完柜台点完钞票,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给自己找点什么事去做,只能抬头看着
电视,可是脑子晃来晃去昨晚那两张暧昧的脸,还有他们的动作。
昨天晚上在我离开他们回房间后不久,我曾经又返出去偷偷打开道门缝朝外头看过。
老天作证我以前从没那么好事过,像个居委会里疑神疑鬼的大妈,我连狐狸房间里有
几张黄色盘片都没有数过,尽管我知道它们每天都在增多。可偏偏当时不知怎的神使鬼差
就跑过去了,像是脑子里不停有个声音在指使我这么做似的。
本来想,过去看看那男人到底走了没有,看完好安心去睡觉。我可以肯定我那时候是
这么想来着。可谁想刚开门,却看到一幅让我觉得有点犯晕的画面。
店里没看到铘,只有狐狸和那个男人还在原来位置坐着。
狐狸捧著碗,男人捧着他的头。
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忘记不到这天晚上我看到的这一幕,它让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
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男人之间谈话会用到这种姿势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
我不是那么熟悉狐狸那张脸,我会以为这两人是一女和一男。
真见鬼……
“匡啷!”门铃一声响,在我对着电视发呆的时候,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带进一
股潮湿的风。我习惯性应了一声:“欢迎光临。”
然后感觉自己被咬到了舌头。
进来那人有着张比女人还妩媚的脸。这样的雨天似乎永远都没有打伞的习惯,他一身
薄薄的衣服被打得透湿,贴著皮肤隐隐露出里面起伏的线条,于是理所当然吸引了周围所
有的视线。
这个被狐狸叫做甄官儿的男人……
他居然又来了……
我心里暗骂了声他妈的。不过脸上的笑还是要有的:“甄先生,想吃什么。”
“我不姓甄。”回答我的语气让我暗骂了他第二声,又因为他从来没拿正眼看过我的
那种习惯,我再加了一声。于是他在我一连串的暗骂里找了张比较干净的桌子坐了下来:
“你可以叫我素和。”
“原来是素先生。”我不打算把他叫得太熟络。
他望着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的傻瓜:“我也不姓素。素和是我的姓,我叫
素和甄。”
我笑不出来了,他却笑了,笑得还挺好看:“狐狸呢。”他又道。
“不在。”其实他在睡大觉,可我并不打算让这人知道。
“不在。”素和重复了一遍,并且看着我的眼睛。我担心他能从我眼里看出些什么来
,因为狐狸总说我这人藏不住什么东西。所幸没有,因为他看起来并不失望,也并不怀疑
。只是慢慢点了点头,然后道:“给我杯茶。”
“我不知道雨打秋霜在哪儿。”脱口而出。
他又笑了,看我的眼神不再像看个傻瓜,而像是某种可悲的生物:“雨露秋霜。”
我听见他身后那几个女孩低低的窃笑声。她们在笑我,从她们的眼神和动作可以看得
出来,虽然我可以打赌她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好笑。
只因为我被一个美丽的男人给鄙视了,仅此。
我想我现在已经不光光是对他感到防备而已了。
我讨厌他。
即使他有张赛过狐狸精的漂亮的脸袋。
“杯子要碎了,宝珠。”身后有人轻轻说了句。是铘。
走到我边上把那只被我擦到现在杯子从我手心里抽出,转身注了杯牛奶喝了一口,目
光却是始终对着素和的脸:“你来了?他还在睡。”
“你们似乎相处得还算愉快。”似乎完全没感觉到那道投在自己脸上的视线,素和低
头翻著桌上的菜单:“今年有点意思。”
“你真这么觉得?”
铘的问话让他的手指有那么片刻顿了顿,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继而他抬头笑了笑:
“是。”
“这么久了,还不放弃。”
“你呢。你不也还在这里。”
“我是迫不得已。”
嘴角一扬,视线从菜单上抬起:“迫不得已。你越来越可爱了,铘。”
啪的声轻响,是铘将杯子按在柜台上的声音。
我被这声音给吓了一跳,窗口边那些学生也是。停下了嘴里的说笑声纷纷回头看向我
们这边,小强从厨房里迅速探出头瞥了一眼,又小心翼翼缩了回去。
只有地上的杰杰在笑,笑得还很开心,尾巴摇来晃去。我不知道它那么开心是因为什
么,空气因为?的那一丝情绪波动而变得很沉,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的目光没有望着
素和,却是在看我。
他的目光让我手心里出汗。
“匡啷!”就在这时门铃再次响起,一道身影从外头闪了进来,带进股浓浓的烟味:
“呦呦……小白小白!刑官来看小白!”他肩膀边那只大大的头颅东张西望地尖叫。
“蓝!”没等我开口,窗口边几个女孩子已经叫了起来,雀跃的:“过来过来蓝!给
我们看看手相!”
头颅忽地下飞走了。无论何时何地,刑官似乎总对女人的尖叫有种无法名状的反感。
而它的主人却对此接受得很坦然。但并不意味着他会对此做出任何反应,术士大少爷只有
在缺钱花的时候,才会对女人们的邀请做出最体贴的反应。
所以朝她们笑了笑,那个黑眼圈的小男人就叼著烟径自朝我们这边过来了。眼睛被烟
熏得睁不开,半眯著,模模糊糊看着我。
快到我面前时突然站定,抽出嘴里的烟,冲我一笑:“桃花当头呢姐姐,有好事,有
好事。”
这话让我心脏一阵抽搐。
好事,有个鬼好事……他给我看相我就从没遇到过好事。于是没好气地看着他:“别
说了,我没钱给你,术士。”
“姐姐这叫什么话,”将烟重新塞进嘴里,他朝我脸上轻轻喷了口:“我给姐姐看相
能收钱么,最多也就免费吃几顿。或者……交换些各自所需,是不是。”
我干瞪着他无话可说。
边上铘转身离开了。我回头望向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表现出他的情
绪。
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可是或许是习惯了以往他一惯清清冷冷的样子,今天的铘
让我觉得心里不舒服,很不舒服。
“啧,这不是甄官儿,”耳边又响起术士的话音。一转头的工夫他已经在素和的桌子
边坐了下来:“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有意思,他居然也认识素和,似乎这里除了我以外没人不知道他的,他到底是个什么
来头。
“你也在这里。”素和淡淡应了声,神色有些拘谨,不仔细倒也看不出来。
“哪里闻得到老东西的味道,蓝自然就出现在哪里了。”
“你还是老样子,蓝,再多的味道也盖不掉你身上那骨子尸臭。”
“美人还真会打击人。”
“上回给你做的瓷你都用完了?”
“啧,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除了这你还会为什么来找我。”
“嘿嘿……好哥哥……”
这么你一句,我一句,他们就像对认识了好多年的老相识。我在边上看着听着,却一
如既往地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每句话对我来说都像是打哑谜,他们明明白白,我一头
雾水。刚好那些学生过来结了帐。彻底没什么事好做了,于是拿了块糕准备进屋去。
谁知道刚转身,我突然被素和出声叫住:“宝珠。”
我觉得后背上很不舒服地拧了一下,又不得不转头面对他。
“你进屋?”
我点点头。
“麻烦看看狐狸醒了没,我找他。”
“哦。”应了声刚要离开,又被他叫住:“宝珠。”
“什么事。”
“狐狸是我的。”
我被嘴里的糕呛了一下。
这样搞笑似的一句话,被这男人从嘴里不紧不慢说出来,随便得像说了句早安。可我
一点不觉得它好玩:“狐狸对男人没兴趣。”我说。
“你能肯定你比我更了解他?”
“……”我无语。因为我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刚碰到狐狸时他说过的话。
狐狸说,只差一点点,他就修炼成女人了,真正的狐狸精。谁知道老天不开眼,修炼
最关键的时候让雷给劈了,结果等他脱胎换骨,很失落地发现自己修成了个男人。
我已经把这茬给忘了很多年……
我忘了狐狸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成为一只真正的狐狸精,真正的狐狸精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