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 七夜雪(1-2)

楼主: dnahwen (qoo)   2007-10-08 19:34:59
七夜雪(1-2) ◎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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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跋涉千里来向你道别
  在最初和最后的雪夜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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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序章
  雪是不知何时开始下的。
  如此之大,仿佛一群蝶无声无息地从冷灰色的云层间降落,穿过茫茫的冷杉林,铺天
盖地而来。只是一转眼,荒凉的原野已经是苍白一片。
  等到霍展白喘息平定时,大雪已然落满了剑锋。
  红色的雪,落在纯黑色的剑上。血的腥味让两日一夜未进食的胃痉挛起来,说起来,
对于他这个有向来手不沾血习惯的人来说,这次杀的人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他剧烈地喘息,身体却不敢移动丝毫,手臂僵直,保持着一剑刺出后的姿式。
  那是一个极其惨烈的相持:他手里的剑贯穿了对手的胸口,将对方钉在了背后深黑的
冷杉树上。然而同时,那个带着白玉面具的杀手也刺入了他的身体里,穿过右肋直抵肺部
——在这样绝杀一击后,两人都到达了体力的极限,各自喘息。
  只要任何一方稍微动一下,立即便是同归于尽的结局。
  荒原上,一时间寂静如死。
  雪还在一片一片落下,无休无止,巨大的冷杉树如同一座座冰冷的墓碑指向苍穹。他
和那个银衣杀手在林中沉默地对峙著,保持着最后一击时诡异的姿态,手中的剑都停留在
彼此的身体里。
  霍展白小心地喘息,感觉胸臆里扩张著的肺叶几乎要触到那柄冰冷的剑。
  他竭力维持着身形和神智,不让自己在对方倒下之前失去知觉。而面前被自己长剑刺
穿的胸膛急也在促起伏,白玉面具后的那双眼睛正在缓缓黯淡下去。
  看来,对方也是到了强弩之末了。
  尽管对方几度竭力推进,但霍展白右肋上的剑卡在肋骨上,在穿透肺叶之前终于颓然
无力,止住了去势。带着面具的头忽然微微一侧,无声地垂落下去。
  霍展白不做声地吐出一口气——毕竟还是赢了!
  那样寒冷的雪原里,如果再僵持下去,恐怕双方都会被冻僵吧?他死死地望着咫尺外
那张白玉面具,极其缓慢地将身体的重心一分分后移,让对方的剑缓缓离开自己的肺。
  只有少量的血流出来。
  那样严寒的天气里,血刚涌出便被冻结在伤口上。
  他花了一盏茶时间才挪开这半尺的距离。在完全退开身体后,反手按住了右肋——这
一场雪原狙击,孤身单挑十二银翼,即便是号称中原剑术第一的霍七公子,也留下了十三
处大伤。
  不过,这也应该是最后一个了吧?
  不赶紧去药师谷,只怕就会支持不住了。
  剑抽出的刹那,那个和他殊死搏杀了近百回的银衣杀手失去了支撑,靠着冷杉缓缓倒
下,在身后树干上擦下一道血红。
  “嚓”,在倒入雪地的刹那,他脸上覆蓋的面具裂开了。
  霍展白骤然一惊,退开一步,下意识地重新握紧了剑柄,仔细审视。然而这个人的生
气的确已经消散,雪落到他的脸上,也不会融化。
  “唉,那么年轻,就出来和人搏命……”他叹息了一声,在那个杀手倒地之前,剑尖
如灵蛇一般探出,已然连续划开了对方身上的内外衣衫,剑锋从上到下的掠过,灵活地翻
查著随身携带的一切。
  然而,风从破碎衣衫的缝隙里穿出,发出空空荡荡的呼啸,继续远去。
  什么都没有。
  霍展白一怔,顿时感觉全身上下的伤口一起剧痛起来,几乎站不住身体。
  怎么会这样?这是十二银翼里的最后一个了,祁连山中那一场四方大战后,宝物最终
这一行人带走,他也是顺着这条线索追查下来的,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人应
该是这一行人里的首领,如果那东西不在他身上,又会在哪里?
  霍展白忍不住蹙起了眉,单膝跪在雪地上,不死心地俯身再一次翻查。
  不拿到这最后一味药材,所需的丹丸是肯定配不成了,而沫儿的身体却眼看一日比一
日更弱。自己八年来奔走四方,好容易才配齐了别的药材,怎可最终功亏一篑?
  他埋头翻找。离对方是那么近,以至于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一双眼睛——死者的眼尤未
完全闭上,微微阖起,带着某种冷锐空茫又似笑非笑的表情,直直望向天空,露出的眼白
里泛出一种诡异的淡蓝。
  那种淡淡的蓝色,如果不是比照着周围的白雪,根本看不出来。
  只是看得一眼,心就猛然一跳,感觉有一种力量无形中腾起,由内而外的约束着他的
身体。那种突如其来的恍惚,让他几乎握不住剑。
  不对!完全不对!
  本能地,他想起身掠退,想拔剑,想封挡周身门户——然而,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身体在一瞬间仿佛被点中了穴道,不要说有所动作,就是眼睛也不能转动半分。
  怎么回事?这种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身体和视线一起,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牢牢的“钉”在那里,无法挪开。
  然后,他就看到那双已经“死亡”淡蓝色的眼睛动了起来。
  那双眼睛只是微微一转,便睁开了,正好和他四目相对。那样的清浅纯澈却又深不见
底,只是一眼,却让他有刀枪过体的寒意,全身悚然。
  不好!他在内心叫了一声,却无法移开视线,只能保持着屈身的姿态跪在雪中。
  比起那种诡异的眼白,瞳孔的颜色是正常的。黑,只是极浓,浓得如化不开的墨和斩
不开的夜。然而这样的瞳映在眼白上,却交织出了无数种说不出的妖异色彩。在那双琉璃
异彩的眼睛睁开的刹那,他全身就仿佛中了咒一样无法动弹。
  那一瞬间,霍展白想起了听过的江湖上种种秘术的传说,心里蓦然一冷——
  瞳术?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瞳术?!
  雪一片片落下来,在他额头融化,仿佛冷汗涔涔而下。那个倒在雪中的银翼杀手睁开
了眼睛,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意,眼神极其妖异。虽然苏醒,可脸上的积雪却依然一片不化
,连吐出的气息都是冰冷的,仿佛一个回魂的冥灵。
  “这是慑魂。”那个杀手回手轻轻按住伤口,靠着冷杉挣扎坐起,“鼎剑阁的七公子
,你应该听说过吧?”
  霍展白蓦然一惊:虽然他此行隐姓埋名,对方却早已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杀手浅笑,眼神却冰冷:“只差一点,可就真的死在你的墨魂剑下了。”
  霍展白无法回答,因为连声音都被定住。
  摄魂……那样的瞳术,真的还传于世间么?不是说…自从百年前山中老人霍恩死于拜
月教风涯祭司之手后,瞳术就早已失传?如今天下武林中,竟还有人拥有这样的能力!
  “没想到,你也是为了那颗万年龙血赤寒珠来……我还以为七公子连鼎剑阁主都不想
当,必是超然物外之人。”杀手吃力地站了起来,望着被定在雪地上的霍展白,忽地冷笑
,“只可惜,对此我也是志在必得。”
  他转身,伸掌,轻击身后的冷杉。
  “喀嚓”一声,苍老的树皮裂开,一颗血红色的珠子应声掉落手心。
  霍展白低低啊了一声,却依旧无法动弹。
  就是这个!万年龙血赤寒珠——刚才的激斗中,他是什么时候把珠子藏入身后树上的
?秋水她、她……就等著这个去救沫儿的命!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死在这里。
  然而无论他如何挣扎,身体还是被催眠一样的无法动弹,有强大的念力压制住了他。
在那样阴冷黑暗的眼光之下,连神智都被逐步吞噬,眼神渐渐涣散开来。
  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妖术?
  这个杀手,还那么年轻,怎么会有魔教长老才有的压迫力?
  银衣杀手低头咳嗽,声音轻而冷。虽然占了上风,但属下伤亡殆尽,他自己的身体也
已经到了极限。这一路上,先是从祁连山四方群雄里夺来了龙血珠,在西去途中不断遇到
狙击和追杀。此刻在冷杉林中,又遇到了这样一位几乎算是中原里首屈一指的剑客!
  他急促的呼吸,脑部开始一阵一阵的作痛。瞳术是需要损耗大量灵力的,再这样下去
,只怕头疼病又会发作。他不再多言,在风雪中缓缓举起了手——
  随着他的举手,地上的霍展白也举起了同一只手,仿佛被引线拉动的木偶。
  “记住了,我的名字,叫做‘瞳’。”面具后的眼睛是冰冷的。
  瞳?魔教大光明宫排位第一的神秘杀手?
  魔教的人,这一次也出现在祁连山争夺那颗龙血珠了!魔教修罗场三界里杀手如云,
数百年前鼎剑阁的创始人公子舒夜便是出自其门下,百年来精英辈出,一直让中原武林为
之惊叹,也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而眼前的瞳,是目下修罗场杀手里号称百年一遇的最顶尖人物。
  那一瞬间,霍展白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意的失误!
  瞳的手缓缓转动,靠近颈部,琉璃般的眼中焕发出冰冷的光辉。
  霍展白的眼神表露出他是在多么激烈的抗拒,然而被瞳术制住的身体却依然违背意愿
地移动。手被无形的力量牵制着,摹拟著瞳的动作,握着墨魂,一分一分逼近咽喉。
  雪鹞,雪鹞!他在内心呼唤著。都出去那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
  “别了,七公子。”瞳的手缓缓靠上了自己的咽喉,眼里泛起一丝妖异的笑,忽然间
一翻手腕,凌厉地向内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不由自主地,墨魂划出凌厉的光,反切向持有者的咽喉。
  “嘎——”忽然间,雪里传来一声厉叫,划破冷风。
  瞳脱口低呼一声,来不及躲开,手猛然一阵剧痛。殷红的血顺着虎口流下来,迅速凝
结成冰珠。
  一只白鸟穿过风雪飞来,猝及不妨地袭击了他,尖利的喙啄穿了他的手。
  然后,如一道白虹一样落到霍展白的肩上。
  是……一只鹞鹰?尽管猝及不妨的受袭,瞳方寸未乱,剧烈地喘息著捂著伤口,目光
却一直没有离开对方的眼睛。只要他不解除咒术,霍展白就依然不能逃脱。
  但,即使他从未放松过对霍展白的精神压制,雪地上那个僵硬的人形却忽然动了一下

  仿佛体内的力量觉醒了,开始和外来的力量争夺著这个身体的控制权。霍展白咬著牙
,手一分分的移动,将切向喉头的墨魂剑挪开。
  这一次轮到瞳的目光转为惊骇。
  怎么可能!已经被慑魂术正面击中,这个被控制的人居然还能抗拒!
  来不及多想,知道不能给对方喘息,杀手瞳立刻合身前扑,手里的短剑刺向对方心口
。然而只听得“叮”的一声,他虎口再度被震出了血。
  墨魂剑及时地格挡在前方,拦住了瞳的袭击。
  地上的雪被剑气激得纷纷扬起,挡住了两人的视线。那样相击的力道,让已然重伤的
身体再也无法承受,眼里盛放的妖异光芒瞬间收敛,向后飞出去三丈多远,破碎的胸臆里
一股血砰然涌出,在雪里绽放了大朵的红,随即不动。
  龙血珠脱手飞出,没入几丈外的雪地。
  霍展白踉跄站起,满身雪花,剧烈地喘息。
  雪鹞还站在他肩膀上,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井穴,扎入了寸许深。也就是方才这只
通灵鸟儿的及时一啄,用剧烈的刺痛解开了他身体的麻痺,让他及时格挡了瞳的最后一击

  终于是结束了。
  他用剑拄着地,踉跄走过去,弯腰在雪地里摸索,终于抓住了那颗龙血珠。眼前还是
一片模糊,不止是雪花,还有很多细细的光芒在流转,仿佛有什么残像不断涌出,纷乱地
遮挡在眼前——这、这是什么?是瞳术的残留作用么?
  他握紧了珠子,还想去确认对手的死亡,然而一阵风过,衰竭的他几乎在风中摔倒。
  “嘎!”雪鹞抽出染血的喙,发出尖利的叫声。
  明白了——它是在催促自己立刻离开,前往药师谷。
  风雪越来越大,几乎要把拄剑勉强站立的他吹倒。搏杀结束后,满身的伤顿时痛得他
天旋地转。再不走的话……一定会死在这一片渺无人烟的荒原冷杉林里吧?
  他不再去确认对手的死亡,只是勉力转过身,朝着某一个方向踉跄跋涉前进。
  反正,从十五岁进入江湖起,他就很少有将对手赶尽杀绝的习惯。
  大片的雪花穿过冷杉林,无声无息地降落,转瞬就积起了一尺多深。那些纯洁无暇的
白色将地上的血迹一分一分掩盖,也将那横七竖八散落在林中的十三具尸体埋葬。
  巨大的冷杉树林立著,如同黑灰色的墓碑,指向灰冷的雪空。
  
  白。白。还是白。
  自从走出那片冷杉林后,眼前就只余下了一种颜色。
  他不知道自己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跋涉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是一步一步朝着
一个方向走去。头顶不时传来鸟类尖利的叫声,那是雪鹞在半空中为他引路。
  肺在燃烧,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灼烤般刺痛,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起来,一片片旋转的
雪花仿佛都成了活物,展开翅膀在空中飞舞,其间浮动着数不清的幻象。
  “哈……嘻嘻,嘻嘻……霍师兄,我在这里呢!”
  雪花里忽然浮出一张美丽的脸,有人对他咯咯娇笑:“笨蛋,来捉我啊!捉住了,我
就嫁给你呢。”
  秋水?是秋水的声音?……她、她不是该在临安么,怎么到了这里?
  难道是……难道是沫儿的病又加重了?
  他往前踏了一大步,伸出手想去抓住那个雪中的红衣女子,然而膝盖和肋下的剧痛让
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只是一转眼,那个笑靥就湮没在了纷繁的白雪背后。
  奔得太急,枯竭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在三步后颓然倒下。
  然而他的手心里,却一直紧紧握著那一枚舍命夺来的龙血珠。
  “嘎——嘎。”雪鹞在风雪中盘旋,望望远处已然露出一角的山谷,叫了几声,又俯
视再度倒下的主人,焦急不已,振翅落到了他背上。
  “嚓”,尖利的喙再度啄入了伤痕累累的肩,试图用剧痛令垂死的人清醒。
  但是,这一次那个人只是颤了一下,却再也不能起来。
  连日的搏杀和奔波,已然让他耗尽了所有体力。
  “嘎嘎!”雪鹞的喙上鲜血淋漓,爪子焦急地抓刨著霍展白的肩,抓出了道道血痕。
然而在发现主人真的是再也不能回应时,踌躇了一番,终于展翅飞去,闪电般地投入了前
方葱茏的山谷。
  冰冷的雪渐渐湮没了他的脸,眼前白茫茫一片,白色里依稀有人在欢笑或歌唱。
  “霍展白,我真希望从来没认识过你。”
  忽然间,雪中再度浮现了那个女子的脸,却是穿着白色的麻衣,守在火盆前恨恨盯着
他——那种白,是丧服的颜色,而背景的黑,是灵堂的幔布。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哀痛彻骨
,冰冷得接近陌生,带着深深的绝望和敌意。他怔在原地。
  秋水……秋水。那时候我捉住了你,便以为可以一生一世抓住你,可为何……你又要
嫁入徐家呢?那么多年了,你到底是否原谅了我?
  他想问她,想伸出手去抹去她眼角的泪光,然而在指尖触及脸颊前,她却在雪中悄然
退去。她退得那样快,仿佛一只展翅的白蝶,转瞬融化在冰雪里。
  他躺在茫茫的荒原上,被大雪湮没,感觉自己的过去和将来也逐渐变得空白一片。
  他开始喃喃念一个陌生的名字——那是他唯一可以指望的的拯救。
  但是,那个既贪财又好色的死女人,怎么还不来?在这个时候放他鸽子,玩笑可开大
了啊……他喃喃唸著,在雪中失去了知觉。
  来不及有觉察在远处的雪里,依稀传来了悉索声。
  ——那是有什么东西,在雪地里缓慢爬行过来的声音。
  “叮玲玲……”
  雪还是那样大,然而风里却传来了隐约的银铃声,清脆悦耳。铃声从远处的山谷里飘
来,迅疾地几个起落,到了这一片雪原上。
  一顶软轿落在了雪地上,四角上的银铃在风雪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咦,没人嘛。”当先走出的绿衣使女不过十六七岁,身段袅娜,容颜秀美。
  “绿儿,雪鹞是不会带错路的。”轿子里一个慵懒的声音回答,“去找找。”
  “是。”四个使女悄无声息地撩开了帘子挂好,退开。轿中的紫衣丽人拥著紫金手炉
取暖,发间插著一枚紫玉簪,懒洋洋地开口:“那个家伙,今年一定又是趴在了半路上。
总是让我们出来接,实在麻烦啊——哼,下回的诊金应该收他双倍才是。”
  “只怕七公子付不起,还不是以身抵债?”绿儿掩嘴一笑,却不敢怠慢,开始在雪地
上仔细搜索。
  “嘎——!”一个白影飞来,尖叫着落到了雪地上,爪子一刨,准确地抓出了一片衣
角。用力往外扯,雪扑簌簌的落下,露出了一个僵卧在地的人形。
  “咦,在这里!”绿儿道,弯腰扶起那个人。
  “……”那个人居然还开着一线眼睛,看到来人,微弱地翕动着嘴唇。
  “别动他!”然而耳边风声一动,那个懒洋洋的谷主已然掠到了身侧,一把推开使女
,眼神冷肃,第一个动作便是弯腰将手指搭在对方颈部。
  怎么?
  绿儿跟了谷主多年,多少也学到了一些药理皮毛,此刻一看雪下之人的情状先吃了一
惊。跟随谷主看诊多年,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上有这样多、这样深的伤!
  那些大大小小伤口遍布全身,血凝结住了,露出的肌肤已然冻成了青紫色。
  这个人……还活着么?
  “还好,脉相未竭。”在风中凝伫了半晌,谷主才放下手指。
  那个满身都是血和雪的人抬起眼睛,仿佛是看清了面前的人影是谁,露出一丝笑意,
嘴唇翕动着,吐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啊……是、是你来了?”
  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将左手放到她手心,立刻放心大胆地昏了过去。
  “倒是会偷懒。”她喃喃抱怨了一句,注意到伤者的左手紧紧握著,她皱了皱眉,伸
手掰开来,忽地脸色一变——一颗深红色的珠子滚落在她手心,带着某种逼人而来的凛冽
气息。
  这、这是……万年龙血赤寒珠?!
  原来是为了这个!真的是疯了……他真的去夺来了万年龙血赤寒珠?!
  可是,即便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
  她怔了半晌,才收起了那颗用命换来的珠子,咳嗽了几声,抬手招呼另外四个使女:
“帮我把他抬到轿子里去——一定要稳,不然他的脏腑随时会破裂。”
  “是!”显然是处理惯了这一类事,四个使女点头,足尖一点,俯身轻轻托住了霍展
白的四肢和肩背,平稳地将冻僵的人抬了起来。
  “咳咳……抬回谷里,冬之馆。”她用手巾摀住嘴咳嗽著,吩咐。
  “是。”四名使女将伤者轻柔地放回了暖轿,俯身灵活地抬起了轿,足尖一点,便如
四只飞燕一样托著轿子迅速返回。
  风雪终于渐渐小了,整个荒原白茫茫一片,充满了冰冷得让人窒息的空气。
  “咳咳,咳咳。”她握著那颗珠子,看了又看,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神渐渐变得悲哀

  这个家伙,真的是不要命了。
  可是,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
  “小姐,你干吗把轿子让给他坐?难道要自己走回去么?”她尚自发怔,旁边的绿儿
却是不忿,嘟囔著踢起了一大片雪,“真是个惹人厌的家伙啊,手里只拿了一面回天令,
却连续来了八年,还老欠诊金……小姐你怎么还送不走这个瘟神?”
  “咳咳,好了好了,我没事,起码没有被人戳了十几个窟窿。”她袖著紫金手炉,躲
在猞猁裘里笑着咳嗽,“难得出谷来一趟,看看雪景也好。”
  “可是……”绿儿担忧地望了她一眼,“小姐的身体禁不起……”
  “没事。”她摇摇手,打断了贴身侍女的唠叨,“安步当车回去吧。”
  然后,迳自转身,在齐膝深的雪里跋涉。
  雪花片片落到脸上,天地苍莽,一片雪白。极远处,还看得到烟织一样的漠漠平林。
她呼吸著凛冽的空气,不停地咳嗽著,眼神却在天地间游移。多少年了?自从流落到药师
谷,她足不出谷已经有多少年了?
  多么可笑……被称为“神医”的人,却病弱到无法自由的呼吸空气。
  “小姐!”绿儿担忧地在后面呼喊,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追了上来,“你披上这个
!”
  然而她忽地看到小姐顿住了脚步,抬手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神瞬间雪亮

  “你听,这是什么声音?”侧头倾听着风雪里的某种声音,她喃喃,霍然转身,一指
,“在那里!”
  “唰”,话音方落,绿儿已然化为一道白虹而出,怀剑直指雪下。
  “谁?”她厉喝。
  一蓬雪蓦地炸开,雪下果然有人!那人一动,竟赤手接住了自己那一剑!
  然而,应该也是已经到了油尽灯枯,那人勉强避开了那一击后就再也没有力气,重新
重重地摔落在雪地里,再也不动。绿儿惊魂方定,退开了一步,拿剑著对方的后心,发现
他真的是不能动了。
  “是从林里过来的么……”小姐却望着远处喃喃,目光落在林间。
  那里,一道深深的拖爬痕迹从林中延出,一路蜿蜒著洒落依稀的血迹,一直延伸过来
。显然,这个人是从冷杉林里跟着霍展白爬到了这里,终于力竭。
  “小姐,他快死了!”绿儿惊叫了一声,望着他后背那个对穿的洞。
  “嗯……”小姐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搜一搜,身上有回天令么?”
  “没有。”迅速地搜了一遍,绿儿气馁。
  看来这个人不是特意来求医的,而是卷入了那场争夺龙血珠的血战吧?这些江湖仇杀
,居然都闹到大荒山的药师谷附近来了,真是扰人清静。
  “那我们走吧。”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捧著紫金手炉,“亏本的生意可做不得。”
  这个武林向来不太平,正邪对立,门派繁多,为了些微小事就打个头破血流——这种
江湖人,一年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个,如果一个个都救她怎么忙得过来?而且救了,也未必
支付得起药师谷那么高的诊金。
  “可是……”出人意料的,绿儿居然没听她的吩咐,还在那儿犹豫。
  “可是怎么?”她有些不耐地驻足,转身催促,“药师谷只救持有回天令的人,这是
规矩——莫非你忘了?”
  “绿儿不敢忘。”那个丫头绞着手站在哪里,眼光却在地上瞟来瞟去,唇角含笑,“
可是……可是这个人长得好俊啊!”
  ——跟了谷主那么些年,她不是不知道小姐脾气的。
  除了对钱斤斤计较,谷主也是个挑剔外貌的人——比如,每次出现多个病人,她总是
毫不犹豫地先挑年轻英俊的治疗;比如,虽然每次看诊都要收极高的诊金,但是如果病人
实在拿不出,又恰好长得还算赏心悦目,爱财的谷主也会放对方一马。
  ——例如那个霍展白。
  “很俊?”薛谷主果然站住了,挑了挑眉,“真的么?”
  “嗯。”绿儿用剑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比那个讨债鬼霍展白好十倍!”
  “是么?”薛紫夜终于回身走了过来,饶有兴趣,“那倒是难得。”
  她走到了那个失去知觉的人身侧,弯腰抬起他的下颔。对方脸上在流血,沾了一片白
玉的碎片——她的脸色霍地变了,捏紧了那个碎片。这个人……好像哪里看上去有些不寻
常。
  她抬手拿掉了那一块碎片,擦去对方满脸的血污。凝视著。
  面具裂开后露出的那张脸,竟然如此年轻。
  的确很清俊,然而却孤独。眼睛紧紧闭着,双颊苍白如冰雕雪塑,紧闭的眼睛却又带
著某种说不出的黑暗意味。让人乍然一见便会一震,仿佛唤醒了心中某种深藏的恐惧。
  “啊……”不知为何,她脱口低低叫了一声,感觉到一种压迫力袭来。
  “怎么样,是还长得很不错吧?”绿儿却尤自饶舌,“救不救呢?”
  她的脸色却渐渐凝重,伸出手,轻轻按在了对方闭阖的眼睛上。
  ——这里,就是这里。
  那种压迫力,就是从这一双闭着的眼睛里透出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居然让能让她都觉得惊心?
  “还没死。”感觉到了眼皮底下的眼睛在微微转动,她喃喃说了一句,若有所思——
这个人的伤更重于霍展白,居然还是跟踪著爬到了这里!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力?
  她隐隐觉得恐惧,下意识地放下了手指,退开一步。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那个垂死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琉璃色的眼睛发出了妖异的光,一瞬间照亮了她的眼眸。那个人似乎将所有残余的力
量都凝聚到了一双眼睛里,看定了她,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了两个字:“救……我…
…”
  她的神智在刹那间产生了动摇,仿佛有什么外来的力量急遽的侵入脑海。
  妖瞳摄魂?!只是一刹那,她心下恍然。
  来不及想,她霍地将拢在袖中的手伸出,横挡在两人之间。
  “啊。”雪地上的人发出了短促的低呼,身体忽然间委顿,再也无声。
  她站在风里,感觉全身都出了一层冷汗,寒意遍体。
  手心里扣著一面精巧的菱花镜——那是女子常用的梳妆品。
  方才妖瞳张开的瞬间,千钧一发之际,她毫不犹豫地出手遮挡,用镜面将对方凝神发
出的瞳术反击了回去。
  ——那,是克制这种妖异术法的唯一手段。
  然而在脱困后,她却有某种强烈的恍惚,仿佛在方才对方开眼的一瞬间看到了什么。
这双眼睛……这双眼睛……那样熟悉,就像是十几年前的……
  “谷主,你没事吧?”一切兔起鹄落,发生在刹那之间,绿儿才刚反应过来。
  “好险……咳咳,” 她将冰冷的手拢回了袖子,喃喃咳嗽,“差一点着了道。”
  绿儿终于回过神来,暴怒:“过分……居然敢算计小姐?这个恩将仇报的家伙!”
  “算了。”薛紫夜阻止了她劈下的一剑,微微摇头,“带他走吧。”
  “啊?”绿儿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种人也要救?就算长得好,可还是一条一旦复苏就会反咬人一口的毒蛇吧?
  “走吧。”她咳嗽得越发剧烈了,感觉冰冷的空气要把肺腑冻结,“快回去。”
  “噢……”绿儿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将那个失去知觉的人脚上头下地拖了起来,一路
跟了上去。
  她走在雪原里,风掠过耳际。
  寒意层层逼来,似乎要将全身的血液冻结,宛如十二年前的那一夜。
  然而,曾经有过的温暖,何时才能重现?
  “雪怀。”她望着虚空里飘落的雪花,咳嗽著,忽然喃喃低语。
  雪怀……是错觉么?刚才,在那个人的眸子里,我居然……看到了你。
  
二.雪·第一夜
  霍展白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醒过来时,外头已经暮色笼罩。
  映入眼中的,是墙上挂著的九面玉牌,雕刻着兰草和灵芝的花纹——那是今年已经收
回的回天令吧?药师谷一年只发出十枚回天令,只肯高价看十个病人,于是这个玉牌就成
了武林里人人争夺的免死金牌。
  不过看样子,今年的十个也都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他想转头,然而脖子痛得折断一般。眼角只瞟到雪鹞正站在架子上垂著头打瞌睡,银
灯上烧着一套细细的针,一旁的银吊子里药香翻腾,馥郁而浓烈。
  他忽然觉得安心。
  那样熟悉的氛围,是八年来不停止的奔波和搏杀里,唯一可以停靠的港湾。
  “真是耐揍呢。”睁开眼睛的刹那,第一时间听到了一句熟悉的冷嘲。
  他费力地转过头,看到烧得火红的针转动在紫衣女子纤细的手里,灵活自如。
  薛紫夜……一瞬间,他唇边露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意。
  那个女子挑起眉梢,一边挑选著适合的针,一边尤自抽空讥诮:“我说,你是不是赖
上了这里,想继续以身抵债啊?十万一次的诊金,你欠了我六次了。”
  死女人。他动了动嘴,想反唇相讥,然而喉咙里只能发出枯涩的单音。
  “哦,我忘了告诉你,刚给你喝了九花聚气丹,药性干烈,只怕一时半会没法说话。
”薛紫夜看着包得如同粽子一样的人在榻上不甘地瞪眼,浮出讥诮的笑意,“乖乖的给我
闭嘴。等下可是很痛的。”
  死女人。
  他望着她手上一套二十四支在灯上淬过的银针,不自禁喉头咕噜了一下。
  “怕了吧?”注意到他下意识的动作,她笑得越发开心。
  没有任何提醒和征兆,她一个转身坐到了他面前,双手齐出,一把二十四支银针几乎
同一时间闪电般地刺入他各处关节之中!她甚至没有仔细看上一眼,却已快速无伦地把二
十几支针毫发不差地刺入穴中。
  其出手之快,认穴之准,令人叹为观止。
  那种袭击全身的剧痛让他忍不住脱口大叫,然而一块布巾及时地塞入了他嘴里。
  “别大呼小叫,惊吓了其他病人。”她冷冷道,用手缓缓捻动银针,调节著针刺入的
深度与方位,直到他衔著布巾嗯嗯哦哦地叫到全身出汗才放下了手:“穴封好了。我先给
你的脸换一下药,等下再来包扎你那一身的窟窿。”
  剧痛过去,全身轻松许多,霍展白努力地想吐出塞到嘴里的布,眼睛跟着她转。
  奇怪,脸上……好像没什么大伤吧?不过是擦破了少许而已。
  “喂,不要不服气。身体哪有脸重要?”看出了他眼睛里的疑问,薛紫夜拍了拍他的
脸颊,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老实说,你欠了我多少诊金啦?只有一面回天令,却来
看了八年的病——如果不是我看在你这张脸还有些可取,早一脚把你踢出去了。”
  她一边唠叨,一边拆开他脸上的绷带。手指沾了一片绿色的药膏,俯身过来仔仔细细
地抹著,仿佛修护着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他盯着咫尺上方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勃然大怒。
  “咦,这算是什么眼神哪?”她敷好了药,拍了拍他的脸,根本不理会他愤怒的眼神
,对外面扬声吩咐:“绿儿!准备热水和绑带!对了,还有麻药!要开始堵窟窿了。”
  “马上来!”绿儿在外间应了一句。
  “死?女?人。”他终于用舌头顶出了塞在嘴里的那块布,喘息著,一字一字,“那么
凶。今年……今年一定也还没嫁掉吧?”
  “砰!”毫不犹豫地,一个药枕砸上了他刚敷好药的脸。
  “再说一遍看看?”薛紫夜摸著刚拔出的一把银针,冷笑。
  “咕噜。”架子上的雪鹞被惊醒了,黑豆一样的眼睛一转,嘲笑似地叫了一声。
  “没良心的扁毛畜生。” 他被那一击打得头昏脑胀,一刹被她的气势压住,居然没
敢立时反击,只是喃喃地咒骂那只鹞鹰,“明天就拔了你的毛!”
  “咕噜。”雪鹞发出了更响亮的嘲笑声,飞落在薛紫夜肩上。
  “小姐,准备好了!”外间里,绿儿叫了一声,拿了一个盘子托著大卷的绷带和药物
进来,另外四个侍女合力端进一个大木桶,放到了房子里,热气腾腾。
  “嗯。”薛紫夜挥挥手,赶走了肩上那只鸟,“那准备开始吧。”
  啊……又要开始被这群女人围观了么?他心里想着,有些自嘲。
  八年来,至少有四年他都享受到了这种待遇吧?
  薛紫夜走到病榻旁,掀开了被子,看着他全身上下密密麻麻的绑带,眼神没有了方才
前的调侃:“阿红,你带着金儿,蓝蓝,小橙过来,给我看好了——这一次需要非常小心
,上下共有大伤十三处,小伤二十七处,任何一处都不能有误。”
  “是!”侍女们齐齐回答。
  他太熟悉这种疗程了……红橙金蓝绿,薛紫夜教出来的侍女个个身怀绝技,在替人治
疗外伤的时候,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人长了八只手:一只手刚切开伤口,另外几只手就立
刻开始挖出碎片、接合血脉、清洗伤口、缝合包扎。
  往往只是一瞬间,病人都没来得及失血,伤口就处理完毕了。
  可是……今天他的伤太多了。八只手,只怕也来不及吧?
  然而刚想到这里,他的神智就开始慢慢模糊。
  “麻沸散的药力开始发挥了。”蓝蓝将药喂入他口中,细心地观察着他瞳孔的反应。
  “那么,开始吧。”
  薛紫夜手里拈著一根尖利的银针,眼神冷定,如逆转生死的神。
  那样长……那样长的梦。
  最可怕的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无边无际的深黑色里,有人在欢笑着奔跑。那是一个红衣的女孩子,一边回头一边奔
跑,带着让他魂牵梦萦的笑容:“笨蛋,来抓我啊……抓到了我就嫁给你!”
  他想追上去,却无法动弹,身体仿佛被钉住。
  于是,她跑的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再也抓不到那个精灵似的女孩儿了。
  “求求你,放过重华,放过我们吧!”在他远行前,那个女子满脸泪痕的哀求。
  “我真希望从来不认识你。”披麻戴孝的少妇搂着孩子,冷漠的一字字,“凶手。我
的一生都被你毁了!”
  每一个字落下,他心口就冒出了一把染血的利剑,体无完肤。
  秋水……秋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想大呼,却叫不出声音。
  怎么还不醒?怎么还不醒!这样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咦,小姐,你看他怎么了?”绿儿注意到了泡在木桶药汤里的人忽然呼吸转急,脸
色苍白,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脖子急切的转来转去,眼睛紧闭,身体不断发抖。
  “出了什么问题?”小橙吓坏了,连忙探了探药水——桶里的白药生肌散是她配的。
  薛紫夜却只是轻轻摇头,将手搭在桶里人的额头。
  “没事。”她道,“只是在做梦。”
  只是在做梦——如果梦境也可以杀人的话。这个全身是伤泡在药里的人,全身在微微
发抖,脸上的表情仿佛有无数话要说,却被扼住了咽喉。
  “秋水……秋水……”他急切的想说什么,却只是反复的喃喃地唸著那个名字。
  她叹息了一声:看来,令他一直以来如此痛苦的,依然还是那个女人。
  ——秋水音。
  离她上一次见到那个女人,已然八年。
  八年前,她正式继承药师谷,立下了规矩:凭回天令,一年只看十个病人。
  那年冬天,霍展白风尘仆仆地抱着沫儿,和那个绝色丽人来到漠河旁的药师谷里,拿
出了一面回天令,求她救那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当时他自己伤得也很重——不知道是击退
了多少强敌,才获得了这一面江湖中人人想拥有的免死金牌。
  两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急切,几乎是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换孩子的命。她给那个奄奄
一息的孩子搭过脉,刚一为难地摇头,那两个人一齐跪倒在门外。
  那时候,她还以为他们是沫儿的父母。
  整整冥思苦想了一个月,她还是无法治愈那个孩子的病,只好将回天令退给了他们。
然而抵不过对方的苦苦哀求,她勉强开出了一张药方。然后,眼前的这个男子就开始了长
达八年的浪迹和奔波。
  八年来,她一次次看到他拿着药材返回,满身是血地在她面前倒下。
  她原以为他会中途放弃——因为毕竟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赌上了
自己的性命,一次次的往返于刀锋之上,去凑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药方。
  然而,她错了。
  为什么呢?……她摇了摇头,有些茫然,却感觉到手底下的人还在剧烈发抖。
  “秋水……不是、不是这样的!”那个人发出了昏乱而急切的低语。
  不是怎样的呢?都已经八年了,其中就算是有什么曲折,也该说清楚了吧?那么聪明
的人,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样呢?她摇了摇头,忽然看到有泪水从对方紧闭的眼角沁出,
不由微微一惊:这,是那个一贯散漫厚颜的人,清醒时绝不会有的表情。
  她叹了口气:是该叫醒他了。
  “喂,霍展白……醒醒。”她将手按在他灵台上,有节奏地拍击著,将内力柔和地透
入,轻声附耳叫着他的名字,“醒醒。”
  手底下的人身子一震,仿佛被从噩梦里叫醒。
  “哗”,水花激烈地涌起,湿而热的手忽然紧紧拉住了她,几乎将她拉到水中。
  “干什么?”她吓了一跳,正待发作,却看到对方甚至还没睁开眼睛,不由一怔。
  那个人还处于噩梦的余波里,来不及睁开眼,就下意识地抓住了可以抓住的东西。他
抓得如此用力,仿佛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她终究没有发作,只是任他握著自己的
手,感觉他的呼吸渐渐平定,身上的颤栗也开始停止,仿佛那个漫长的噩梦终于过去。
  有谁在叫他……黑暗的尽头,有谁在叫他,宁静而温柔。
  “呃……”霍展白长长吐了一口气,视线渐渐清晰:蒸腾的汤药热气里,浮着一张脸
,正在俯身看着他。很美丽的女子——好像有点眼熟?
  “呃?”他忽然清醒了,脱口,“怎么是你?”
  发现自己居然紧握著那个凶恶女人的手,他吓了一跳,忙不迭甩开,生怕对方又要动
手打人,想扶著桶壁立刻跳出去,却忽地一怔——
  双手,居然已经可以动了?
  “披了袍子再给我出来,”他扶著木桶发呆,直到一条布巾被扔到脸上,薛紫夜冷冷
道,“这里可都是女的。”
  绿儿红了脸,侧过头吃吃地笑。
  “死丫头,笑什么?”薛紫夜啐了一口,转头骂,“有空躲在这里看笑话,还不给我
去秋之苑看着那边的病人!仔细我敲断你的腿!”
  绿儿噤若寒蝉,连忙收拾了药箱一溜烟躲了出去。
  在她骂完人转头回来,霍展白已飞速披好了长袍跳了出来,躺回了榻上。然而毕竟受
过那样重的伤,动作幅度一大就扯动了伤口,不由痛得龇牙咧嘴。
  “让我看看。”薛紫夜面无表情地坐到榻边,扯开他的袍子。
  治疗很成功。伤口在药力催促下开始长出嫩红色的新肉,几个缝合的大口子里也不见
血再流出。她举起手指一处处按压着,一寸寸地检查体内是否尚有淤血未曾散去——这一
回他伤得非同小可,不同往日可以随意打发。
  “唉。”霍展白忍不住叹了口气。
  薛紫夜白了他一眼:“又怎么了?”
  “这样又看又摸,如果我是女人,你不负责我就去死。”霍展白恢复了平日一贯的不
正经,涎著脸凑过来,“怎么样啊,反正我还欠你几十万诊金,不如以身抵债?你这样又
凶又贪财的女人,除了我也没人敢要了。”
  薛紫夜脸色不变,冷冷:“我不认为你值那么多钱。”
  “……”霍展白气结。
  “好了。”片刻复查完毕,她替他扯上被子,淡淡吩咐,“胸口的伤还需要再针灸一
次,别的已无大碍。等我开几贴补血养气的药,歇一两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一两个月?”他却变了脸色,一下子坐了起来,“那可来不及!”
  薛紫夜诧异地转头看他。
  “沫儿身体越来越差,近一个月全靠用人参吊着气,已经等不得了!”他喃喃道,忽
地抬起头看着她,“龙血珠我已经找到,这一下,药方上的五味药材全齐了,你应该可以
炼制出丹药了吧?”
  “啊?”她一惊,仿佛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哦,是、是的……是齐了。”
  居然真的给他找齐了!
  拜月教圣湖底下的七叶明芝,东海碧城山白云宫的青鸾花,洞庭君山绝壁的龙舌,慕
士塔格的雪罂子,还有祁连山的万年龙血赤寒珠——随便哪一种,都是惊世骇俗的至宝,
让全武林的人都为之疯狂争夺。
  而这个人……居然在八年内走遍天下,一样一样都拿到手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持着他这样不顾一切的去拼抢去争夺?
  “那么,能否麻烦薛姑娘尽快炼制出来?”他在榻上坐起,端端正正地向她行了一礼
,脸上殊无玩笑意味,“我答应了秋水,要在一个月拿着药内返回临安去。”
  “这个……”她从袖中摸出了那颗龙血珠,却不知如何措辞,“其实,我一直想对你
说:沫儿的那种病,我……”
  “求求你。”他却仿佛怕她说出什么不好的话,立刻抬起头望着她,轻声,“求求你
了……如果连你都救不了他,沫儿就死定了。都已经八年,就快成功了!”
  她握紧了那颗珠子,从胸臆中吐出了无声的叹息。
  仿佛服输了,她坐到了医案前,提笔开始书写药方,霍展白在一边陪笑:“等你治好
了沫儿的病,我一定慢慢还了欠你的诊金……我一向说话算话。你没去过中原,所以不知
道鼎剑阁的霍七公子,除了人帅剑法好外,信用也是有口皆碑的啊。”
  她写着药方,眉头却微微蹙起,不知有无听到。
  “不过,虽然又凶又爱钱,但你的医术实在是很好……”他开始恭维她。
  她将笔搁下,想了想,又猛地撕掉,开始写第二张。
  “我知道你要价高,是为了养活一谷的人——她们都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或是孤儿吧
?”他却继续说,眼里没有了玩笑意味,“我也知道你虽然对武林大豪们收十万的诊金,
可平日却一直都在给周围村子里的百姓送药治病——别看你这样凶,其实你……”
  她的笔尖终于顿住,在灯下抬眼看了看那个絮絮叨叨的人,有些诧异。
  ——这些事,他怎生知道?
  “你好好养伤,”最终,她只是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我会设法。”
  霍展白长长舒了一口气,颓然落回了被缛中。
  毕竟是受了那样重的伤,此刻内心一松懈,便觉得再也支持不住。他躺在病榻上,感
觉四肢百骸都痛得发抖,却撑著做出一个惫懒的笑:“哎,我还知道,你那样挑剔病人长
相,一定是因为你的那个情郎也长得……啊!”
  一枚银针钉在了他的昏睡穴上,微微颤动。
  “就算是好话,”薛紫夜面沉如水,冷冷,“也会言多必失。”
  霍展白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嘴角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眼皮终于不可抗拒地沉沉坠
落。
  “唉……”望着昏睡过去的伤者,她第一次吐出了清晰的叹息,俯身为他盖上毯子,
喃喃,“八年了,那样的拚命……可是,值得么?”
  从八年前他们两人抱着孩子来到药师谷,她就看出来了:
  那个女人,其实是恨他的。
  值得么?——她一直很想问这人一句,然而,总是被他惫懒的调侃打岔,无法出口。
那样聪明的人,或许他自己心里,一开始就已经知道。
 
  离开冬之馆,沙漏已经到了四更时分。
  绿儿她们已经被打发去了秋之苑,馆里其他丫头都睡下了,她没有惊动,就自己一个
人提了一盏风灯,沿着冷泉慢慢走去。
  极北的漠河,长年寒冷。然而药师谷里却有热泉涌出,是故来到此处隐居的师祖也因
地制宜,按地面气温不同,分别设了春夏秋冬四馆,种植各种珍稀草药。然而靠近谷口的
冬之馆还是相当冷的,平日她轻易不肯来。
  迎著漠河里吹来的风,她微微打了个哆嗦。
  冷月挂在头顶,映照着满谷的白雪,隐约浮动着白梅的香气。
  不知不觉,她沿着冷泉来到了静水湖边。这个湖是冷泉和热泉交汇而成,所以一半的
水面上热气袅袅,另一半却结著厚厚的冰。
  那种不可遏止的思念再度排山倒海而来,她再也忍不住,提灯往著湖上奔去。踩着冰
层来到了湖心,将风灯放到一边,颤抖著深深俯下身去,凝视著冰下:那个人还在水里静
静的沉睡,宁静而苍白,十几年不变。
  雪怀……雪怀……你知道么?今天,有人说起了你。
  他说你一定很好看。
  如果你活到了现在,一定比世上所有男子都好看吧?
  可惜,你总是一直一直的睡在冰层下面,无论我怎么叫你都不答应。我学了那么多的
医术,救活了那么多的人,却不能叫醒你。
  她喃喃对着冰封的湖面说话,泪水终于止不住地从眼里连串坠落。
  虽然师傅对她进行过平复和安抚,有些过于惨烈的记忆已然淡去,但是她依然记得摩
迦一族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被追杀逼得跳入水里时的那种绝望。
  十二月的漠河水,寒冷得足以致命。
  那些杀戮者从后面追来,带着狰狞的面具,持着滴血的利剑。雪怀牵着她,荒不择路
地在冰封的漠河上奔逃,忽然间冰层喀喇一声裂开,黑色的巨口瞬间将他们吞没!在落下
的一瞬间,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顺着冰层下的暗流漂去。
  他的心口,是刺骨水里唯一的温暖。
  十二年了,她一直一直的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在每个下雪的夜里,都会忽然的惊醒
,然后发了疯一样从温暖的房间里推开门冲出去,赤脚在雪上不停的奔跑,想奔回到那个
荒僻的小村,去寻找那一夜曾经有过的温暖。
  然而,那样血腥的一夜之后,什么都不存在了。包括雪怀。
  冰下的人静静地躺着,面容一如当年。
  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弯著身子,双手虚抱在胸前,轻轻地浮在冰冷的水里,沉睡。她
俯身冰面上,对着那个沉睡的人喃喃自语:
  雪怀,雪怀……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你再不醒来,我就要老了啊……
  不远处,是夏之园。
  值夜的丫头卷起了帘子,看到冷月下伏在湖心冰上的女子,对着身后的同伴叹气:“
小晶,你看……谷主她又在对冰下的那个人说话了。”
  她们都是从周围村寨里被小姐带回的孤儿,或是得了治不好的病,或是因为贫寒被遗
弃——从她们来到这里起,冰下封存的人就已经存在。宁嬷嬷说:那是十二年前,和小姐
一起顺着冰河漂到药师谷里的人。
  那时候,前代药师谷谷主廖青染救起了这个心头还有一丝热的女孩,而那个少年却已
然僵硬。然而十几年了,谷主却总是以为只要她医术再精进一些,就能将他从冰下唤醒。
  “那个人,其实很好看。”小晶遥遥望着冰上的影子,有些茫然。
  然而她的同伴没有理会,将目光投注在了湖的西侧,忽地惊讶的叫了起来:“你看,
怎么回事?……秋之苑、秋之苑忽然闹了起来?有谁在打架?快去叫霜红姐姐!”
  秋之苑里,房内家具七倒八歪,到处是凌乱的打斗痕迹。
  绿儿喘着气: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受过重伤啊?连着六七剑没有碰到对方的衣
角,绿儿一时间有些发呆起来,不知道怎么才好。
  对方身形都不见动,就瞬地移到了屋子另一角,用银刀抵著小橙的咽喉:“去叫那个
女的过来,否则我杀了她。”
  绿儿跺了跺脚,感觉怒火升腾。
  ——早就和小姐说了不要救这条冻僵了的蛇回来,现在可好了,刚睁眼就反咬了一口

  “你有没有良心啊?”知道和对方差的太远,她立住了脚,怒骂,“白眼狼!”
  “我要你去叫那个女的过来。”对方毫不动容,银刀一转,在小橙颈部划出一道血痕

  小橙不知道那只是浅浅一刀,当即吓得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谷主她在哪里?”无奈之下,她只好转头问旁边的丫头,一边挤眉弄眼地暗示,“
还在冬之馆吧?快去通告一声,让她多带几个人过来!”
  最好是带那个讨债鬼霍展白过来——这个谷里,也只有他可以对付这条毒蛇了。
  然而那个丫头不开窍,刚推开门,忽地叫了起来:“谷主她在那里!”
  所有人都一惊,转头望向门外——雪已经停了,外面月光很亮,湖上升腾着白雾,宛
如一面明亮的镜子。而紫衣的女子正伏在冰上,静静望着湖下。她身旁已经站了一个红衫
侍女,赫然是从秋之苑被惊动后赶过来的霜红,正在向她禀告著什么。
  她抬起头,缓缓看了这边一眼。
  虽然隔了那么远,然而在那一眼看过来的刹那,握著银刀的手微微一抖。
  瞳躲在阴影里,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然而内心却是剧烈一震。怎么回事……怎么回
事?那样远的距离,连人的脸都看不清,只是一眼望过来,怎会会有这样的感觉?难道…
…这个女医者也修习过瞳术?
  脑中剧烈的疼痛忽然间又发作了。
  ——可能是过度使用瞳术后造成的精神力枯竭,导致引发了这头痛的痼疾。
  “叫她……叫她过来!”他涩声道,保持着冷定。
  “小姐!”绿儿见她注意到了这里,忍不住高声大呼,“病人挟持了小橙,要见你!

  冰上那个紫衣女子缓缓站了起来,声音平静:“过来,我在这里。”
  他猛然又是一震——这声音!当初昏迷中隐约听见时,已然觉得惊心,此刻冷夜里清
晰传来,更是让觉得心底涌出一阵莫名的冷意,瞬间头部的剧痛扩散,隐隐约约有无数的
东西要涌现出来。这是……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个女医者……还会惑音?
  他咬紧了牙,止住了咽喉里的声音。
  像他这样的杀手,十几岁开始就出生入死,时时刻刻都准备拔剑和人搏命,从未片刻
松懈。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内心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让他违反了一贯的准则,不
自禁的想走过去看清楚那个女医者的脸。
  他拉着小橙跃出门外,一步步向着湖中走去,脚下踩着坚冰。
  薛紫夜望着这个人走过来,陡然就是一阵恍惚。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人的全貌。
果然……这双眼睛……带着微微的蓝和纯粹的黑,分明是——
  “把龙血珠拿出来。”他拖着失去知觉的小橙走过去,咬著牙开口,“否则她——”
  话语冻结在四目相对的瞬间。
  那一瞬间他的手再度剧烈颤抖起来,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人,无法挪开视线。并不是
因为这个女医者会瞳术,而是因为……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好像在哪里……
  脑部的剧痛再度扩撒,黑暗在一瞬间将他的思维笼罩。
  他听到那个冷月下的女子淡淡开口,无喜无怒:“病人不该乱跑。”
  怎么……怎么又是那样熟悉的声音?在哪里……在哪里听到过么?
  他身子摇晃了一下,眼前开始模糊。
  视线凌乱的晃动着,终于从对方的眼睛移开了,然后漫无边际的摇著,最终投注在冰
上,忽然又定住——他低低惊叫出声。那里,是什么?
  一张苍白的脸静静浮凸出来,隔着幽蓝的冰望着他。
  这、这是——他怎么会在那里?是谁……是谁把他关到了这里?
  瞳惊骇地望着冰下那张脸,身子渐渐发抖,忽然间再也无法支持地抱着头低呼起来,
手里的银刀落在冰上,发出苦痛凄厉的叫喊。
  “谷主……谷主!”远处的侍女们惊呼著奔了过来。
  刚才她们只看到那个人拉着小橙站到了谷主对面,然而说不了几句就开始全身发抖,
最后忽然大叫一声跌倒在冰上,抱着头滚来滚去,仿佛脑子里有刀在绞动。所有侍女都仰
慕地望着她:是谷主用了什么秘法,才在瞬间制服了这条毒蛇吧?
  然而薛紫夜的脸色却也是惨白,全身微微发抖。
  没错……这次看清楚了。
  这个人的一双眼睛如此奇诡,带着微微的蓝和纯粹的黑,蕴含着强大的灵力——分明
是如今已经灭绝了的摩迦一族才有的特征!
  她将那个人不停凄厉号叫的人按住:“快!给我把他抬回去!”
  
  为什么还要救这个人?所有侍女在动手救治的时候,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然而谷主
的意思没人敢违抗。
  那个人的病看起来实在古怪,不像是以往来谷里求医的任何人。小姐将他安放在榻上
后,搭著脉,已然蹙眉想了很久,没有说话。
  “你们都先出去。”薛紫夜望着榻上不停抱着头惨叫的人,吩咐身边的侍女:“对了
,记住,不许把这件事告诉冬之馆里的霍展白。”
  “可是……”绿儿实在是不放心小姐一个人留在这条毒蛇旁边。
  “不要紧。”薛紫夜淡淡道,“你们先下去,我给他治病。”
  “是。”霜红知道谷主的脾气,连忙一扯绿儿,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双双退了出去。
侍女们退去后,薛紫夜站起身来,唰的一声拉下了四周的垂幔。
  房间里忽地变得漆黑,将所有的月光雪光都隔绝在外。
  在黑暗重新笼罩的瞬间,那个人的惨叫停止了。
  她怔了怔,嘴角浮出了一丝苦笑:是怕光么?这个人其实身上的伤比霍展白更重,却
一直在负隅顽抗,丝毫不配合治疗。
  她本来可以扔掉这个既无回天令又不听话的病人,然而他的眼睛令她震惊——摩迦一
族在十二年前的那一场屠杀后已然灭门,她亲手收敛了所有人的遗体,怎么还会有人活着
?这个人到底是谁?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而且,他的眼睛虽然是明显传承了摩迦一族的特征,却又隐约有些不一样。
  那种眼神有着魔咒一样的力量,让所有人只要看上一眼就无法挪开。
  往日的一切本来都已经远去了,除了湖水下冰封的人,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此刻乍然
一见到这样的眼睛,仿佛是昔日的一切又回来了——还有幸存者!那么说来,就还有可能
知道当年那一夜的真像,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魔手将一族残酷地推向了死亡!
  她一定要救回他。
  薛紫夜将手伸向那个人的脑后,却在瞬间被重重推开。
  黑暗中,他忽然间从榻上直起,连眼睛都不睁开,动作快如鬼魅,一下子将她逼到了
墙角,反手切在她咽喉上,急促地喘息。
  然而,终究抵不过脑中刀搅一样的痛,他只维持了一瞬就全身颤抖地跪了下去。
  她惊骇地看着:就算是到了这样的境地,还有这样强烈的下意识反击?这个人,是不
是接受过某种极严酷的训练,才养成了这样即便是失去神智,也要格杀一切靠近身边之人
的习惯?
  “啊……滚……给我滚……”那个人在榻上喃喃咒骂,抱着自己的头,忽地以头抢地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薛紫夜忽然间呆住,脑海里有什么影像瞬间浮出。
  黑暗里,同样的厉呼在脑海中回响,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一遍又一遍的撞击著——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忽然间有些苦痛的抵住了自己的头,感觉两侧太阳穴在突突跳动——
  难道……是他?竟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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