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背离
一直到晨曦初露,城门重新打开,飞廉才悄然返回了府邸。下人们都还在沉睡,他独
自静悄悄地回到了后堂卧室,并未惊醒一个人,准备重新就寝。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碧竟然不在房里。
——这么一大早,怎么人就出去了?
诧异地找遍了整个院子,依然没有发现她的影子,他有些担心起来,敲门叫起了几个
下人询问,却都睡眼朦胧的说没看到过碧小姐出去。飞廉越发觉得不安,也顾不得自己一
夜未睡,叫起了全府里的下人,吩咐他们出去内外的找。
真是一团糟——那么多棘手的事情没有解决,碧居然又失踪了?
仆人们没有找到碧,却在翻天覆地的搜索后送上了一件东西。飞廉只看得一眼,便变
了脸色——那是一个五色丝线捆扎的球,一直是晶晶手里拿的东西!
“哪里找到的?”他失声低呼。
“禀公子,是在后院的一个角落里找到的。”侍从回答,“奴才无意钻进去,发现那
里居然有一个奇怪的小池子——这个球,就在水面上浮着呢。”
“……”他捏紧了那个湿漉漉的球,只觉捏住的是自己的心脏。
难道说……晶晶、晶晶是贪玩失足,落到了水里?
“带我去看看!”他脱口,情不自禁的长身而起,“快!”
谁都不曾知道,那个荒芜多日的后院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池塘。
那池塘如一面古镜,静静的藏在草叶的最深处——四周都是浓密的美人蕉,几乎要人
弯下腰钻进来才能看到这深藏的小小天地。
飞燕草长得有半人高,拨开草丛,才能看到躲藏在院子最角落里的幽幽水池。不同于
四周茂密的浓绿,这个小小的池塘上没有一片浮萍,甚至连蚊蚋都不曾停栖,泛著幽蓝色
的光,深不见底。
真奇怪……他在这个大宅子里长大,为何记忆中从不记得后院有这么一个池子?
记得三岁时,族里有一名嫡出的小姐恋上了铁城里的一个贱民,巫朗族长一怒之下下
令将那个贱民扔入火堆活活的烧死——当天晚上,那个同族女子便留下了满腔怨毒的遗书
、决然在后院里投了井。待得发现,尸首已然浮肿得可怖。
自从那个女子死后,这个后院里就开始出现种种诡异的传言,据说有不止一个下人看
到水井中半夜浮出白衣的女子,对着月亮流泪不止。于是,巫朗大人下令填平了后院的所
有水井水池,以杜绝府邸里的传言。
——在他长大的十几年里,从未记得后院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一个小池子。
难道是谁挖出来的?还是怪力乱神的产物?
“禀公子,还是什么都没有捞到!”有下人来禀,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竿,满头汗水。
他从沉思里抬起头,一震:水底没有东西?那么说来,晶晶大约不会是掉落到里面去了—
—可是,她的绣球又怎么会掉落在这个池子里?
飞廉忽地站起,从左右仆人的手里拿过一卷绳索,走了过去。
在长索的一端吊上石块,一分分地垂入水底——然而,一卷三十丈的长索放完,石块
却根本没有落到底。于是,再接上一卷绳索,再继续往下探——一直到带来的十卷绳索全
部用完,那个小小的池塘还是没有探到底。
周围下人面面相觑:这个凭空冒出的池子,到底是通向何处?有些年纪大些的仆人想
起了二十几年前的旧事,眼里不自禁地流露出惊疑恐惧的表情来。
就在这一刻,大家都清楚地看到水底忽然有白影一闪而过,转瞬消失!
此刻天色尚未透亮,风从院外吹来,满院的草木簌簌响动,所有人屏息不动,定定看
著方才鬼影浮动的深潭,谁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飞廉脸色也是瞬地苍白,手一松,那
上百丈的长索随即无声无息地直直没入了水中。
——这一群人里,只有他看清楚了那个东西是什么。
“大家都先回去休息吧。”寂静中,飞廉忽然开口了,“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安静一下
。”
仆从们虽然巴不得早点从这个鬼地方离开,却也有些担忧,劝告:“公子也回去吧!
这里看起来太不吉利了,一个人呆著的话……”
“没事。”飞廉头也不抬,“都下去!”
——很少看见温文尔雅的公子用这种语气说话,所有人噤若寒蝉,立刻退了下去。
飞廉颓然坐倒在茂密的飞燕草中,怔怔地看着眼前那个深不见底的水池,眼神也渐渐
变得深不见底——他一直一直地看着幽暗的水底,眼神复杂地变幻,手指渐渐握紧,手心
里那只小小的绣球被他捏得几乎扁平。
他屏声静气地看着水面,仿佛在等待什么,一直坐了一个多时辰。
破晓已经来临,光线穿过了茂密的蕉叶,投射在清凌凌的水面上。
“哗啦”,仿佛确认了外面已经安全,水面终于破裂了,一个白色影子如游鱼一样地
从最深处浮出,瞬地跃出水面,凌空甩了甩一头深蓝色的长发——然而,鲛人女子还没上
岸,就看到了静静坐在水池旁的贵公子,立刻就怔住了。
碧!从这个深不见底水池里跃出的,果然是碧!
四目相对。就在那一刻,飞廉感觉有一把利剑从心窝里直刺而入,痛得他不由自主地
弯下腰去。他抬手指向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却已然失去了发声的力量。
碧落回了水里,静静浮沉着,身上穿着复国军战士才用的夜行衣,手里握著分水蛾眉
刺——此刻的她是如此英姿飒爽,明艳照人,和平日的温婉沉静完全不同!
似乎也是没有料到他还会守在此处,碧怔在了水中,同样说不出话。
“你……”当日光穿透了密林,飞廉终于说出话来,声音低哑,“复国军?”
他定定地看着多年来的恋人,似乎想听到她吐出否认的话——然而碧看了他许久,最
终却只是深深、缓缓地点了点头,神色绝决,霍然将雪亮的峨嵋刺挡在了身前,做出了准
备迎战的姿态,脸色平静:“来吧!”
飞廉没有动手,看着她、语音渐渐发抖:“这个池子,是你用来和外界联络的秘道吧
?五年来…五年来你留在我这里,难道只是为了……”
“是,只是为了获取情报。”碧开口,面无表情,“感谢你对我从无保留。”
他定定看着她,仿佛想从面前这个女谍身上看出一丝一毫熟悉的痕迹来——然而复国
军女战士只是冷静地看着他,保持着随时准备战斗的姿态,警惕而干练,完全看不到昔日
那个红袖添香的温柔侍女模样。
原来,和他多年衾枕相伴的,竟是这样一个双面人?
“五年来,我可有半点对你不好?”剧痛几乎令人崩溃,他低声,“你为何……”
“不,很好,好到都让我怀疑你是不是冰族人——”碧淡淡开口,眼里虽有波动,语
气却没有丝毫起伏,“不过,当你决意去救云焕那个刽子手时,我终于明白你毕竟是我的
敌人——我们之间的矛盾、终究还是无可调和的!”
她抬起眼眸,发出冷冷的嘲笑:“飞廉,我不幸生为鲛人,却有幸能成为一个战士,
为海国而战——而你呢?以战士的身份、却耽于私情不能自拔!所以说,你迟早要得到一
个教训……”
“住口!”飞廉厉叱。卡的一声响,那只小小的绣球终于在他手心瘪了下去!
“那么,晶晶呢?发现了你的秘密后,你把晶晶怎么了!”飞廉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
情绪,厉声问,同时将手里的绣球狠狠泽过去,“她的球掉落在这里!她的人呢?人在哪
里?你、你把她怎么了!”
雪亮的峨嵋刺轻巧地一划,那只投过来的小球被居中剖开,无声滑落水底。碧抬眼看
了看他,轻轻冷哼:“自然是,处理掉了。”
“你杀了她灭口?”飞廉的眼神终于露出愤怒,宛如被点燃的火,“你…你这个恶毒
的女人!你竟然杀了她灭口?她才几岁?你和她在一起那么久……”
然而,在他拔出剑的瞬间、她轻轻一折身滑入了水底,宛如游鱼一样向着深渊潜行。
“飞廉,记住,”鲛人用潜音送来最后一句话,“我们誓不两立。”
他的剑只斩断了池水,便颓然坠入了水池深处,悄然向着不见底的黑暗里悠悠坠落。
碧转身离去,在不见天日的水底潜行,黑暗的水里只有断断续续的珠光照亮她无声哭
泣的脸——为什么?为什么今日还要回来呢?本来昨夜那一餐,便应该是她和他最后的诀
别……为何她还忍不住的要冒险回来?
如果就那样悄然消失,说不定能保留一个仁慈的结局吧?很多年以后,当他面目苍老
、儿孙满堂,她还能偷偷回来看他、说不定还会听到他念及少年时爱过的那个名字……可
昨夜和同伴一起完成了海皇交代的任务后,她却侥幸地以为即便是一夜不归,飞廉也不会
那么快识破她的身份,居然还想再冒险回来看他一次——
却不知,就是这不该回首的一回首,葬送了他们之间的所有!
碧在水底潜行,不停坠落的泪水化为珍珠,在水底幽幽暗暗地洒落一路。
永别了……飞廉。
在碧离去后,飞廉命仆人架起乌金网,借口此处易令人失足落水,封住了那一口深不
见底的池塘,仿佛要将所有往昔都永远封印——然后,就再也不管别的事,一个人在内室
里关着,一次又一次地要下人送酒进来,一整天没有出来一步。
外面喧闹纷扰,不停有军队来去,仿佛是含光殿那边又有了新情况。然而,他脑子里
却一片空白。直到有急促的脚步声长驱直入,一路叫喊着他的名字,焦急而惊慌。
声音依稀耳熟……是谁?他模模糊糊地想着,那个脚步在冲入了内室后顿住,似乎是
愣在了那里,急促的喘息近在耳畔。
他极力想抬起头看看来人,但是头竟然重得如有万斤重,只是勉力撑起了身子,随即
脚下一软,又伏倒在桌上的酒污里。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那个人终于回过神来了,惊呼,“飞廉!”
他被用力地推搡著,视线剧烈地摇晃,终于看到了揪着他衣领的女子——那个衣衫华
丽的贵族少女满脸都是惊惶,顾不得丝毫风度,拚命地摇晃着他,出手之重、简直和男人
别无两样——是……是她?
他终于认出来那是自己的未婚妻,嘴角浮出了一丝苦笑。
“醒来啊,飞廉!”她在他耳边大叫,“云焕快要死了!醒来啊!”
他蓦然一惊,喃喃:“你说什、什么?”
“征天军团已经攻破了含光殿了!”明茉语音里带了哭音,绝望地摇晃着他,“今天
日落时,已经有军队突破结界了!——他们、他们就快要抓走云焕了,你还在这里喝酒!
你……你怎么还在这里喝酒……”
“什么?”飞廉摇摇晃晃地撑住桌子站了起来,神智渐渐清明,“快、快带我去看看
……”
“好!”看到他还能说话,明茉心里稍微定了定。她转身出门,然而大醉方醒的人脚
下虚软,竟然连走路都已经不稳,走不了几步居然就是一个踉跄。
她在一旁担忧地看着,隐隐觉得不安。
——飞廉在门阀中素以儒雅温文著称,还从没听说过这个名门公子有白日酗酒的习惯
。如今他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剑……我的剑呢?”飞廉摸了摸腰畔,下意识地问,“碧,我的——”
语音嘎然而止,他只觉内心发出清晰的一声裂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再也无法承受地蓦
然断裂。难以形容的绞痛从深心里直冲上来,他往前踉跄了一步,伸臂撑住了窗棂,血气
直冲到喉头,忽地开口,一口血疾冲而出!
“啊!”明茉失声惊呼,掩住了嘴看着那一滩殷红。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他为什
么这个样子?还有……那个和他形影不离的鲛人,怎么不见了?
“我替你去叫碧过来,”她低声道。
“不用。”飞廉忽地抬手阻止了她,低声苦笑,“她走了。”
走了?明茉站在那里,一时有点发怔,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作为名义上的未婚
妻,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对这件突发的事做怎样的表态。毕竟,那个威胁到她日后地位的
鲛人女奴,终于是消失了!
“那么,我替你叫大夫过来。”最终,她只低声说了一句,“你喝得太多了……”
“呵……不用,”他剧烈地喘息,平定着胸臆里翻涌的血气,断断续续地开口,“明
茉小姐,麻烦你……把那边桌上的花瓶拿过来……”
“嗯。”她一怔,忙忙地过去搬了那个两尺高的大花瓶过来。
“拿、拿水泼我。”飞廉撑住身子,感觉宿醉后头痛欲裂,“快。”
明茉愣了一下,然而毕竟是有胆气的女子,也不再囉嗦,拔掉了里面插著的花,端起
花瓶,干脆利落地将里面的水哗啦一声当头泼下!
“哈……”冷水当头泼下,血气登时反冲回心脉,酒气也被压住,飞廉深深吸了一口
气,感觉颅脑为之一清,脱口而出:“痛快!”
他抹了一把脸,转身便抓了架上的长衣和佩剑,疾步而出。到了门口,仿佛想起什么
,顿足回顾,神色慎重:“明茉小姐,这事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至于你,还是快回家
去吧!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不是闺秀女流可以多管的闲事!”
明茉看着那个落汤鸡一样的贵公子夺门而去,一时回不过神来。
她从未想过她的未婚夫婿、凤凰一样高贵从容的飞廉公子,竟然还有这样落魄狼狈的
时候——然而,这种狼狈的样子,却比帝都里任何王孙贵族都高贵出众。
最终,她一跺脚追了上去:“笨蛋,你才是那个多管闲事的人呢!”
炮声隆隆,震耳欲聋。每一炮发,整个地面都在颤抖。
硝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让飞廉恍然觉得是在做梦——怎么可能?在帝都里,居然
还会闻到这种战场上才有的味道!这个国家,难道已经混乱到这个地步了么?
炮声震耳,他只觉得心也震了起来:那样巨大的威力……一定是红衣大炮!
出自智者大人传下的《营造法式七镇野篇》,和螺舟、风隼并称三大利器,镇野军团
的杀手镧,威力绝伦,震骇四方。据说仅仅一门便可以洞穿厚达三丈的铁壁,在建国之初
扫并云荒的攻城略地里立下过汗马功劳。
——难道说,为了区区一个含光殿、巫彭元帅居然动用了战争里才用的一切手段?
飞廉在朱雀大道上飞奔,逆着那些被疏散的人流,心急如焚。那些居住在禁城东北角
的贵族们匆匆而出,略带惊慌地相互交头接耳,交换著讯息——
“含光殿那边到底怎么了?怎么忽然增加了那么多军队?”
“听说是圣女云烛护着弟妹负隅顽抗,不肯从命呢!”
“什么?她居然敢违抗智者大人和元老院的旨意?”
“是啊,你没看军队都包围了含光殿快两天了么?圣女云烛也真的有点本事——连征
天军团和红衣大炮都调过来了,却还刚刚打开一个口子。”
飞廉站在街上,望了远处的含光殿一眼——门口簇拥著密密麻麻的军队,一门红衣大
炮赫然正对着大殿正门,吐出骇人的红光。硝烟味在弥漫,殿上那种血红色的光已经淡下
去了,显然那个结界的力量已然在重创下逐渐削弱。
他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冷了下去:迟了么?难道帝国军队已然抢先攻破了含光殿?
“谁负责诛灭巫真一族的事?”
“你猜猜?呵呵……想不到吧?是巫彭元帅!”
“巫彭元帅?是他啊!”瞬间,数人同时发出了会心的笑,低声:“哎呀,元帅可真
是识时务得很呢,不愧是一代俊杰……呵呵!”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年一手捧起云家的也是元帅吧?”
“云焕那小子我一直看着碍眼,死了也活该——但云烛和云焰姊妹可是两朵鲜花啊,
啧啧,可惜啊可惜……”
那些仓惶出奔的帝都贵族交头接耳,说的越发下作。
飞廉只觉得心底的怒火直烧上来,回头对那一群人怒目而视。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前
方发出了轰然一声裂响,似是红衣大炮发出了最强烈的一击!
眼看大殿上方的结界再也无法支持,就要支离破碎,一股极茘凌厉的力量却汹涌而出
,半空光华大盛。包围着含光殿的军队发出了一声喊,仿佛浪潮一样齐齐倒退!
怎么了?!他一惊抬头,却看到了毕生不能忘的景象——含光殿的正门在炮火下轰然
碎裂,就在这个碎裂的结界里,忽地奔出了一个白衣女子!
“巫真!”无数人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巫真云烛显然已是极为虚弱,连脚步都是踉跄的。她白衣染血,勉力奔到缺口上来,
张开双手试图阻拦那些汹涌而入的军队——然而,在军团战士的指挥下,红衣大炮向后挫
了一挫,重新填充了火药,做好了新发一击的准备。
“不!”飞廉脱口低呼了一句,不顾一切地拨开众人,抢身奔去——以云烛现在如此
衰弱的状态,怎能和红衣大炮正面对抗!
然而,炮火尚未从膛中发出,那个白衣圣女已经冲到了红衣大炮面前,仿佛是力量衰
竭,她再也无法把即将发射的炮口推得转向,眼看火药即将爆发——就在那一个瞬间,她
毫不犹豫的扑倒在炮口上,转过手腕,一剑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血从身体里急速汹涌而出,迅速地涌入了炮膛——炽热的血液倒灌而入,一瞬间就将
炮膛内填充著的火药全部濡湿。引线烧尽,那一发炮火刚要爆发,却只是瘖哑地响了一声
,随即沉默。
所有战士都在一瞬间愣住,定定地看着那一袭染血的白衣。
“还有谁?……还有谁、敢过来一步!”巫真云烛从炮口上缓缓撑起了身子,举目四
顾,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口,胸口正中插著一把短剑,雪亮夺目,“谁……还敢过来?”
周围士兵被那样夺人的气势逼住,下意识地齐齐倒退了一步。
“云烛!”军队里忽然有人低呼了一声,巫彭元帅抢步而出,脸色苍白的看着这个女
子,“你这又是何苦?快放下剑——你难道想和我对抗到底么?!”
白衣圣女看到了来人,眼神骤然一变:“元帅?……哈!”
她低笑起来,忽然反手一拔,将贯穿胸口的短剑血淋淋地拔出,直指向他:“站住!
不许过来一步!——不错!我就是要和你对抗到底!多可笑……竟还以为你终究会来救我
们……”
那个温柔沉静的女子,毕生也从未如此激烈放肆过,对着帝国元帅侃侃而谈,神色绝
决。从她心口拔出的长剑上,淋漓滴落串串鲜血。
“巫彭元帅,我自幼景仰你、敬慕你,视你如师如父——你要我去侍奉智者,于是我
就在白塔上呆了十几年,无怨无悔。哈……”她的语音越来越低,低低笑了起来,“可是
、可是,你最终却抛弃了我们!……可笑我一直还奢望你会在最后一刻救我们。哈。”
“一直到现在,我终于把你看明白了——
“堂堂的帝国元帅啊,你……其实是一个懦夫!”
她大笑起来,神色狂烈而决然。巫彭一直默不作声,但听到最后一句,眼神里闪过一
丝不易觉察的愤怒,声音依然冷如磬石:“巫真,何必负隅顽抗?你本不是该拿剑的人—
—如果放下剑,尚有一线生机。”
“哈,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么?”云烛冷笑,血染红了大半个身子,“巫彭…我再也
不会指望你什么——也不许…不许你再来伤害我们姐弟了……”
她缓缓说著,身子却是开始再也无法控制的摇晃起来,每一次晃动,都从身体里落下
大串的血珠!
“你不但灵力耗尽,连生命也即将枯竭。”巫彭语音急促,“快放下剑!”
“不!”云烛忽地用尽全力嘶声回答,“绝不!”
她忽地一笑,眼神烈烈如火:“巫彭元帅,你错误的是……经常过高估计了权势和名
利的羁绊,却低估了‘人’的力量——看着罢!”
云烛说话的语气越来越连贯、越来越响亮,竟然仿佛完全不似一个垂死的人——她抬
起了手,一把将贯穿自己胸膛的剑拔了出来!血泉水一样喷涌而出,然而她浑然不觉得疼
痛,举起剑,却是再度向着自己身体刺去!
——那是极度绝决惨烈的两剑:雪亮的短剑迅捷地剖开了白袍下的身躯:先是竖直沿
著咽喉剖到小腹、然后是横向一剑剖开胸膛!
巨大的血十字在白袍上绽放开来,伴随着最后吐出的咒语。
然后,巫真云烛抬起手,将短剑高高地抛上了半空,面色宁静的仰首看着那把凌空落
下的长剑,吐出一个字:“祭!”
“不好!”巫彭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什么,急速抢身而上。云烛却是站在那里,不
避不闪,看着那把坠落的剑,脸上陡然浮出宁静淡定的微笑——那种笑容仿佛是由内而外
发出的光芒,令这个圣女显得高高在上不可直视。
剑被抛上高空,垂直向下急速落下,宛如一道闪电。
“不!”飞廉失声惊呼,拨开人群往前冲。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那把短剑从天而落,正正地插入云烛的头颅顶心!
“灭!”她在最后一刻,用尽全力吐出了最后一个咒,面色平静而自持,甚至带着一
丝微笑。那把利剑从她头顶天灵穴上直刺而入,贯穿整个颅脑;剑上的光芒从头顶透入,
再从七窍中四射而出,在一刹那将白衣的圣女化为了齑粉!
云烛的身影在瞬间消失,然而笼罩在含光殿上空的血红色光芒却在刹那大盛。
被红衣大炮击溃的破口迅速弥合,红光往外迅速扩张,重新将正门笼罩在结界内——
站得近的帝国战士发出了惊骇的大叫,波浪一样后退,有些退得稍微慢一些的、已然被炽
热得可怕的光芒灼伤了手足。
“快退!快退!”副将季航急忙大呼,指挥部队往后暂退。
然而巫彭元帅却没有动,只怔怔站在如潮而退的战士中,望着重新笼罩在含光殿上方
的血红色光芒,仿佛失了神——云烛那个傻孩子,竟然用所有的生命来交换了最后的力量
、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么?……太傻了,真的太傻了啊。
巫彭元帅站在那里,凝望着那生命凝结成的屏障,对着急速扩展而来的红光茫茫然抬
起了手,仿佛想去触摸那一重虚幻的影子——
“巫彭大人!”然而,身侧却传来惊呼,一个人冲过来,用力将他拉退了一步。
“兰绮丝……”认出了那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侍女,帝国元帅回过了神,“我没事。”
金发女子气息平甫,紧紧拉着他的手,眼神惊惶如小鹿。
他忽然叹息了一声,抬手抚摩她金子一样的长发,仅剩的右手却在难以觉察地颤抖—
—云烛,我的孩子……如果你听我的话,放弃抵抗,放弃你那个弟弟的话,或许我可以设
法把你救出,留在自己身边。
——就如二十多年前我从前代巫真一族里,救下了兰绮丝一样。
原本,你可以获得和她同样的命运,在我身侧安静终老。可是,你却宁死也不退一步
,选择了这样惨烈的结束!我温柔沉默的孩子啊……从何时起,你拥有了这样的烈烈血性
?
——还是说,和你的弟弟一样,血液里也有着同样骇人的力量?
用毕生力量放手一搏、只为换取一瞬盛放出的盛大光芒?
巫彭站在那里,看着一寸一寸慢慢加强的屏障,一时间有些出神,甚至没有发觉身边
站着的就是从府邸里冲到此处的飞廉少将。
飞廉狂奔而来,急促地喘息,不敢相信地看着虚空——那一把雪亮的剑和那一袭圣洁
的白衣都已经凭空消失了,只留下红色的结界笼罩着含光殿,血一样的颜色,不祥而惨烈
。他在狂奔脱力后颓然止步,撑著自己的膝盖,剧烈地喘息,仿佛有什么刺痛著内心,痛
得让他弯下腰去,说不出一句话。
就这样……就这样结束了么?
巫真云烛,那个宁静淡泊、不问世事的白衣圣女,居然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举剑自
尽,用血肉、生命、灵魂……用所有的一切,化作了一道保护至爱之人的屏障!
他死死望着含光殿,却看不见里面的丝毫动静。
——云焕呢?云焕呢!那个家伙,此刻又是怎样?
他根本无法想像那个人眼睁睁地看到这一切后、又会变成怎样!
“云烛!云烛!”还不等他想出下一步该如何,却看到身侧一个女子从人群里挤了过
来,惊呼著冲向笼罩了红光的含光殿。
明茉?!飞廉霍然一惊,来不及多想手便已探出,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她拚命的挣扎,根本没看拉住自己的是谁,便伸手厮打。飞廉本也是心里乱成一团,
然而此刻看到状若疯狂的明茉,反而一下子冷静下来了。他死死拉住明茉,不让她再冲上
去一步,回头对着已然被惊动的巫彭元帅点了点头:“抱歉。”
巫彭只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仿佛也回过了神,冷然开口:“飞廉少将,看好你的未婚
妻——现在是非常时期,律令从严,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是。”飞廉低下了头,不去和他的目光对视,暗自咬紧了牙。
他双手用力反扣着明茉的双臂,拖着她往回走,不在意是否弄痛了她。明茉一路上拼
命的挣扎,根本不顾上什么名门闺秀的风度,连声大叫着云家姐弟的名字。
“走!”飞廉低喝,眼神凶狠,“闭上嘴!”
“云焕!他们要把云焕……”明茉嘶声喊,拚命伸手向着含光殿方向。
一个手刀毫不犹豫的落到了她的颈椎上,将歇斯底里的女子瞬间击昏——路旁那些帝
都里的权贵纷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一对未婚夫妻。飞廉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将未婚妻背
起来,朝着和含光殿相反的方向离开。
这个时候,他不需要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女人。
铁城。断金坊。
冶冑心神不定的在坊里走进走出,监督著工匠们——巫即和巫谢两位长老前日便已蒙
召入宫,至今未回,所以断金坊里的一切就暂时由他这个副手来负责。
然而,他却是前所未有的心不在焉。
一边工作,他一边时不时地抬起眼看着停栖在广场上的巨大金色飞鸟,眼神焦虑——
含光殿被围已然是第二日了,也不知道禁城里的云家有没有出事。为何今日一早,眼皮就
跳个不停?难道是……
“叮!”恍惚中,一锤砸偏,溅起了巨大的火星,他瞬地回过神来,面对着同僚们诧
异的目光惭愧一笑,然后放下工具转身出门,准备透透气——不,不能再在这里坐以待毙
了!他得设法让这台机械飞起来才行!
冶冑颓然坐到了地上,看着眼前蜿蜒流出炼炉的赤金融液,眼神恍惚——
可是,驱动迦楼罗需要极大的力量,原本机舱内核里安装了如意珠作为力量的源泉,
可如今,又能有什么能取代如意珠、让迦楼罗再度飞起来?这个世上可以和如意珠相比的
力量实在太少了……即便是有,也不是他这种普通人可以拿得到的。
铁城第一名匠坐在炼炉前,怔怔地看着火焰,心绪烦乱无比。
“冶冑。”忽然间,他听到有人低声叫他,侧过头去就吃了一惊。
“飞廉公子?”他直直跳了起来,看着站在后门阴影里对他招手的贵公子——昨天他
教授飞廉如何操控迦楼罗,一直到天色发白这个人才赶回禁城的府邸里休息。没想到正午
不到,对方居然又来到这里找他。
他连忙飞廉引到了一个僻静的库房,才发现对方还背着一个人。飞廉放下了背上的人
,气息平甫,额头微微见汗,显然是一路急奔而来。
当冶冑看清楚他背着的是一个装束华美的少女时,不自禁地吃了一惊:“这是……”
“巫即家的明茉小姐。”飞廉简短地回答。
冶冑却更加吃惊,脱口:“明茉小姐?云焕的未婚妻?”
“……”飞廉沉默了一瞬,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的。”
冶冑倒吸一口气,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沉默下来。飞廉将那个昏迷的女子放倒在地
上,蹙了蹙眉,吐出了一口气:“真麻烦啊……得把她关起来,否则这个疯丫头一定又会
不顾一切跑去含光殿。”
不顾一切跑去含光殿?——冶冑怔了怔,看了一眼昏迷的贵族少女。
她仿佛快要醒来了,眼睑微微翕动,喃喃低唤著云焕的名字,昏迷中两颊尤自有泪痕
,清丽而高贵,仿佛一株凌波盛开的水仙。
冶冑心里一震:难道说这个门阀小姐,是真的喜欢云焕么?
真奇怪,云焕那个家伙,似乎在那个号称严酷的帝都里结识了很多有意思的人呢。
“时间不多了,事情很紧急!”然而飞廉却打断了他的思路,声音焦虑,“冶冑,你
能不能让迦楼罗尽快飞起来?——昨天学了一整夜,单从操控而论,我已经有六成把握胜
任。我们能不能尽快去禁城里把云焕带出来?”
冶冑诧异地看着他:只不过学了一个晚上,这个贵公子居然就掌握了技巧?然而,他
只是颓然地垂下头去:“不……还不行,我还没找出解决驱动力的途径。”
飞廉愣住,满腔焦急登时化做了冰冷。他在炉前站了片刻,喃喃:“一定要如意珠才
行么?……没有了如意珠,就无法飞起来?这…可真是一个棘手的事情。”
“未必一定是如意珠,”冶冑闷闷地回答,“只要力量够强大。”
飞廉蹙眉沉吟,努力思考着——必须要非常强大的力量作为驱动?按照最初的设计,
如意珠自然是可以的……可是能和如意珠的灵力媲美的,整个帝都也寥寥可数。除非是、
白塔顶上那个神秘的智者大人。
他摇了摇头,苦笑起来:智者大人既然同意了族灭巫真的建议,显然也不会再顾惜云
家姐弟的性命——要指望那个人来援手,根本是痴人说梦。
那么……难道说,根本无法找到可以提供如此巨大力量的宝物了?
“镇魂石——那个东西……可以吗?”忽然间,一个细细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默,
怯生生而急切地开口,“用那个可以么?我……我可以拿到镇魂石!”
“明茉小姐!”冥思苦想的两个男子惊起,看着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的少女。
“镇魂石可以么?”明茉却是翻身坐了起来,急切地拉住冶冑的衣袂,“我知道爷爷
曾经试过把那个东西用在迦楼罗上!”
冶冑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喃喃:“镇魂石?恐怕…也很勉强……”
“是么?”明茉眼神瞬间转为极度失望。
——智者大人带领冰族征服云荒时,为了防止那些死去空桑人的灵魂凝结成怨气,而
在空寂之山的陵墓上施加了凌厉的符咒,用咒术将其凝为了镇魂石——小小一粒石头上往
往凝聚了千万的魂魄,因此具有极大的念力。
而就连这个……也不行么?
冶冑看到她失望的表情,解释:“是的,巫即长老的确在一开始尝试过镇魂石——但
是那个东西的力量过于邪异,完全无法控制,导致迦楼罗无法进行稳定的飞行。在连续五
次失败后,巫即长老终于决定弃用镇魂石,改用力量更稳定的如意珠。”
明茉渐渐垂下头去,捏着手心里的一枚纯金钥匙,发出了一声啜泣。
——还是不行么?她豁出了一生的幸福,换来了手里这枚金钥匙。然而即便是握著家
族宝库的钥匙,却还是救不回最重要的人!
飞廉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仿佛下定决心一样,对冶冑沉声开口:“不——我想,
事到如今,也只能试试用镇魂石了!”
“什么?”冶冑失声,“用镇魂石试飞,坠毁几率极高,绝不可以!”
“等不及了!”飞廉霍然抬起手,一拳击在了墙壁上,震的梁上尘土簌簌而落,厉喝
,“不能再等,决不能再等了!云烛已经被他们逼死了,再下去马上就轮到云焕!——我
们不能再在这里瞻前顾后!必须……”
然而,那一番声色俱厉的话说到一半嘎然而止,飞廉吃惊地看着面前的冶冑——那个
铁城第一名匠仿佛挨了无形的巨锤,一瞬间脸色惨白得可怕,直直地盯着他,身子开始晃
动,梦呓般地喃喃:“你……你说什么?云烛…云烛死了?”
“……”一瞬间,飞廉明白自己可能说了一件错事,一惊住口。
“你胡说!”冶冑的眼神却从恍惚忽然转为暴怒,一把伸过手,将他推搡到了墙角,
“她、她是圣女,怎么可能死!你胡说什么?你胡说什么!”
飞廉一言不发地任凭他推搡著,退到了墙角,面色沉痛。冶冑急促的反问著,仿佛想
用强烈的语气来冲淡内心的绝望——然而说著说著,他的声音也逐渐低了下来,从激愤慢
慢变为颤栗。
“你说话呀!快说刚才是在胡说八道!快说!”冶冑用力顶住飞廉的肩膀,将他按在
墙上,怒视。飞廉不敢看他的眼睛,侧过了头,炉火明灭映着他的侧脸。
“请……”终于,他说出了一句话,“节哀。”
冶冑浑身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刺中,不敢相信似地松开了手,退开两步,看着靠
在墙角的帝都贵公子,喃喃:“你……你说真的?你是说真的?”
飞廉沉默,一时间室内只有木炭燃烧的声音。
“呜……”片刻后,反而是明茉再也无法忍耐地哭出了声。
“死了么……?”在女子的哭声里,那个铁一样的身影晃了晃,掩著面跪倒在炉火前
,崩溃般的将手捶在石地上,一下又一下,发出沉闷的钝响——双手很快血肉模糊,然而
冶冑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狂烈地颓然捶着地面,宽阔的肩背剧烈发抖。
那个铁塔一样的大汉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飞廉侧过头不愿再看——这种崩溃一样的
痛苦,在不到一日之前自己也曾经尝到过。
两个男子相对无语,沉默而压抑的痛苦弥漫在这一间冷僻的库房内——这种气氛是如
此凝重,明茉啜泣著,忽然感到了某种畏惧和不安,于是渐渐收住了哭泣。
外面的天色已然渐渐黯淡,又是日落时分。
暮色里,整个帝都全笼罩了一层淡淡的血红色光芒,不祥而惨烈——那,是含光殿方
向射出的血红色结界,那个圣女用血肉凝成的最后屏障。
“你……现在还想去救云焕么?”长时间的沉默后,飞廉终于开口轻问——很显然,
这个铁城工匠怀有深厚感情的对象是云烛而并非云焕,如今巫真已然死去,不知道他是否
还愿意为云焕冒这样大的风险。
“如果你不愿意去,”他低声,“那么我……”
“我去!”冶冑却忽然爆出了一声厉喝,喉咙瘖哑,“我当然去!”
他抬起了头,赤红色的双眼里放出可怕的光,直直看着飞廉,嘶声:“当然要去!死
也要去!——如果…如果云焕死了,云烛在天之灵都不会安息!”
飞廉一震,长长吐出一口气,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言点头。
“明茉小姐,”他转头看着未婚妻,“拜托你一件事——”
“我去把镇魂石拿来!”明茉立刻明白,从地上一跃而起,然而刚到门口却被拦住。
飞廉伸臂挡在前方,看着她,眼神凝重,缓缓:“你……想清楚了?真的要插手这件事?
”
“嗯!”明茉重重点头,有些不耐——从一开始她就为此极力奔走,连他也是被自己
拉来的,为何到现在还来囉嗦地问这个问题?
“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飞廉一字一句,声音冷肃,“此事如不成,固然难逃
一死;但如果做成了,也不是高枕无忧——万一留下什么把柄被元老院发现,到那个时候
,整个云荒也没有你的立足之处!”
明茉怔了怔:她只是个女子,想不惜一切的救所爱的人出来,但这些长远的事情,却
是从未考虑的如此详细。
“把钥匙给我,我去拿镇魂石,”飞廉对着她伸出手,低声,“万一事发,你就说是
我强夺了你的钥匙,盗走巫即一族里的宝物——你要把这件事从头到尾的撇清。”
明茉怔怔看着他,仿佛不能理解他这些话里的意思。
“飞廉公子说的对,”冶冑也冷静了下来,出声赞同,“明茉小姐,这不是大家闺秀
该做的事。你把钥匙留下,剩下的我们来做就可以了。”
飞廉伸手去拿她手心里的金钥匙,然而刚刚触及她的手,明茉就烫著一样的跳了开去
,死死地看着他,忽地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喊:“你……你胡说什么!”
两个人齐齐吃了一惊,望着忽然发飙的少女,想不出这样纤细的身体里居然能爆发出
如此惊人的声音。
明茉紧紧攥著钥匙,看着他:“要我撇清?开什么玩笑!从头到尾…从头到尾我们都
是同谋者!是我硬拉你下水的!是我!——这个时候你们却想踢我出局?做梦!”
飞廉看着暴怒的少女,愕然:“明茉小姐,我只是……”
“闭嘴!”明茉愤怒地厉喝,盯着自己的未婚夫,“我知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是不是?你觉得女人做不了这种事,就该一辈子在家安分守己嫁人生子,是不是!”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眼里噙著泪水:“反正……反正没了云焕我可以嫁给你,
没了你我还可以照样嫁别人!嫁给谁都没区别,嫁给谁都是一样荣华富贵,根本不值得为
这件事冒险——是不是!”
飞廉忽地觉得心虚,不敢看她熊熊燃烧的双眸,侧过头去。
“明茉小姐……其实所谓的‘爱’,不过是人自己造出来骗自己的梦罢了——你将来
会明白。”他低声回答,语音里也起了无法控制的颤抖,“我孑然一身、已无所留恋——
可是你……”
“我也是一样!”明茉却再度粗暴地打断了他,举起了手里的钥匙,发出了最后的通
牒,“告诉你,如果你们想撇下我,那永远拿不到镇魂石!”
“……”飞廉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她。明茉毫不示弱地和他对视。
“好吧……”最终他叹息了一声,松开了拦著的手臂,“小心一些。”
明茉闪电般地侧头看了他一眼,提起裙裾奔入了暮色:“你等着我!”
看着那一袭华丽的裙裾消失在暮色里,飞廉扶著门框失神了片刻,只觉的心里无数事
情翻腾来去,如一团乱麻,竟理不出半分头绪。
“她……是为了保护弟妹而死去的,是么?”身后忽然传来低哑的问话,回头却看到
炉火前一个孤寂的背影,肩背剧烈颤抖。
冶冑将头埋在手里,喃喃,“我知道她是这样的女人……我知道。”
飞廉说不出话来——他对巫真云烛其实并无太多印象,这个女子是如此的寡言静默,
就算是坐在人群里也很容易被忽视。所以虽然认识云家姐弟有近十年的时间,但在他的记
忆里、她不过是个寡淡苍白的影子罢了。
谁也没有想到,在死亡的瞬间、她却放出了如此盛大的光芒,令天地失色!
冶冑不停地喃喃,语气恍惚而低柔,让人几乎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彪形大汉嘴里会吐出
这样的语句:“她总是不说话,总是不说话……我经常想,她的一生里,究竟有没有为自
己活过一日?她…究竟有没有,感到过哪怕一日真正的欢喜?”
黯淡的炉火明灭映照着侧脸,飞廉转过身静默地凝视著同伴。
“云烛。”那个钢铁一样的汉子望着火焰,宛如刀削的脸上有一道清亮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