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紫砂壶

楼主: bluesky0226 (reneta)   2007-03-03 01:52:51
紫砂壶 作者:杜若  转自公主志
  一
  侯洙偶然间走进那间古董店。
  他那时在夜市里逛,到处是喧嚣的人声。他本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可是当他经过
这里的时候,忽然看见刚刚升起的月亮,就那么细细的一弯,静静地悬在树梢头。风吹树
梢动,倒像那弯月摇摇欲坠。
  看了许久,心里涌起奇怪的感觉,觉得该去那夜市里走走。这念头来得莫名其妙,忽
而一浮上来便像非这么做不可,于是慢慢地走进去。
  目光在人群里穿过,似乎想寻找什么,可是又不知道到底想要找什么。浑浑噩噩地走
著,忽然看见拐角处的那间小店。干干净净的雕花木门,灯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薄雪
似的洒在店外的街面上,在光怪陆离的夜市里,孤零零地清净著。
  以为是间小茶室,冷不防抬头,却又看见招牌——“古董杂货店”。
  侯洙不由自主地走进去。门“吱呀”一声轻响,满耳的喧嚣便仿佛一下子隔在了外面
。店里收拾得整洁清爽,一边有货架,架上一应的瓷器、漆器、文房之类。店角置了张古
旧的四方桌,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桌子后面,闲闲地看书。听见客人进来,也不过抬起头,
微微地一笑。侯洙只觉得这安静惬意极了,便也答以微笑。
  女子并不像别家店里那样谄媚招呼,依旧低头看书,留侯洙一个人慢慢地看。他本也
不知自己为何进来,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货架,忽然在一个角落停住。
  那角落,放了一只小小的紫砂壶,只一手大,珠圆玉润。
  段泥壶。
  这段泥,俗称“绿泥”,生时是浅绿色,烧成了该是米白微褐。但这段泥壶也是最难
烧的,差了火候的壶,初成时不觉,几泡茶后,便开始“出黑”,犹如发霉。这一只却不
曾“出黑”,泡养得珠玑隐现,洁莹似玉。最奇巧的还是做工,一枝藤蔓自壶柄攀缘而出
,在壶身分做两枝,各自在一边兜缠,便似两个人儿,互相地试探,试探。终于,绕上钮
子,绽开并蒂的两多花,用朱红的笔,细细描了那花瓣,隔了多少年的尘埃,兀自鲜灵灵
的,恍若一双笑脸。
  “这叫做‘连理壶’。”那年轻女子不知何时走过来,站在他身后说道,“‘曼生壶
谱’里,传说该有这一式。”
  侯洙一惊:“哦?”
  女子浅笑:“传说。若真是曼生壶,该高阁供起,放在这货架上岂不委屈?”
  侯洙便也松口气,笑:“不错。”
  “虽然不是曼生壶,到底是一只好壶。”女子将壶从货架上取下,递到侯洙手中。
  壶拿在手里,堪堪的一握,温润得像有生命一样。不由自主地握住,像握住生命。
  “这壶,也不知是什么人做的。”女子闲闲地提起,“看这泥色,也有些年头了。壶
底上刻了‘甲酉’,也不知是哪一个甲酉年。”
  侯洙翻过来看壶底,果然刻了“甲酉”两字。旁边还有两枚小篆。一枚“子安”,一
枚“绛彤”,齐头紧挨,便如钮子上的一双花儿,并蒂而开。
  侯洙细细地看那两枚小篆,女子也看,侯洙便说:“是两个人吧?”
  “应该是。但只怕不是壶匠的名字。”女子忽而一笑,“小生,可是知道这壶的来历
?”
  “我怎会知道?”侯洙笑笑,将那壶放回架上,却又十分不舍。心里想,要不要买回
去?
  不期然的,斜刺里伸过一只手,端起那壶。莹白如玉的一只手,仿佛不带一丝血色,
只有无名指甲上,一点丹蔻,红艳得有如那壶上绽开的花。
  “我要了。”
  回过头,便见一个女人。紫红的旗袍,微卷的短发,削得极薄,所以显得精干。细长
的眉眼,细长的嘴唇,深紫的口红,苍白的面色中,便有如一抹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侯洙果然惊心。这女人面容全然陌生,却无由地感觉熟悉,犹如认得了几生几世。侯
洙痴痴地望她,仿佛失了魂魄。
  二
  苏星的人生,在见到那只连理壶的时候,重新开始。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是与众不同的。她出生的那刻,雷电轰鸣,大雨倾盆。
便在那一夜,赶来医院的父亲出了车祸,人没有大碍,却因此识得了一个女子,从此心就
不曾再回头。
  她的母亲从未跟她提过这段往事,只说她父亲死了。奇怪的是,她却一直明明白白地
知道真相。她仿佛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懂事的,所以发生了什么事她都很清楚,连她母
亲望着她的时候,那种冷漠的目光,她也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有一次当母亲又这样望着她的时候,她说:“你为什么要怨恨我?又不是我造成了这
一切。你应该知道,世间的男人都不过如此。”
  她的母亲惊谔莫名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怪物。那年,她十岁。长到十七岁,母亲
患上癌症。临终时,叫来了她的父亲。那男人,只在她刚出生后不久来看过她,所以对她
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他提出接她回去,与她的后母和弟弟一同生活,她淡然拒绝。
  十七岁,高中刚毕业,她挽起一只旅行包,离了家门。走过许多城市,换了许多工作
,见了许多人世沧桑,看得多了,一点点写下来,投给杂志。日子久了,居然也混出了一
点小小的名气,算是一个作家了。
  但她写下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至于她自己……她没有故事。她的生活,还奇怪地空
白著。没有恋人,连朋友也没有。
  她从小就是冷漠的,总是整天想着自己的心事,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曾经发生过,她想
要记起来,可是却总也想不起,闷闷地堵在心里,这样的感觉好不难受。
  终于有一天,走进了一间古董店。
  本来漫无目的,在夜市里逶迤地走,喧嚣在耳边一掠而过,不留任何痕迹。身边的男
男女女,装作不经意地从眼角打量她,露出好奇的目光。时下虽然流行复古,然而这个女
子,却像从旧时画中活生生地走出来。
  不管多少人的目光,她恍若未见地走,然后便看见那间古董店。薄雪似的、清净的灯
光,从雕花木们的缝隙里流泻,像一只手,温柔地召唤,一下,又一下。她久久地看着,
那一扇门,就像在那里等了好久,单等她来。
  于是她来了,生命便在那一瞬清醒。知道为何要来这世上一遭。
  “我要了。”苏星冲那男人微微一笑。
  她心知自己的美丽。曾经有位熟识的女编辑见到她无意中露出的微笑时,惊讶地说:
“为什么你不多笑笑呢?多笑一笑,没有人能抵挡你的魅力。”
  那时她懒得笑,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现在,她却一心要眼前的男人看见她的笑容。心里还不免揣测,那话是不假的么?真
的没有人能够抵挡?这一个男人,真的会上钩吧?
  男人回答:“好。”
  苏星松了口气。看他失神的样子,先前的担心真是多余。也不免起了轻视之意,男人
真是经不起诱惑。可是这么想着,心里又莫名地涌起一股悲哀。
  店的主人,那年轻女子问她:“那么,你要买这只壶?”
  苏星点头。
  女子轻笑:“可是你连价钱都还没问过。”
  苏星眼睛看着那男人,慢慢地说:“不管多少钱,我都要买。”
  女子悠然地说:“其实也不贵,只要三千。”
  三千确实不贵,可是苏星并没有带那么多钱。
  她刚刚露出一点为难的神情,那男人就说:“我带了。我买给你。”
  她心里一惊。我买给你。这话好耳熟。她想起许久以前的一个人,也在第一次见面的
时候,说过一样的话。那是在一间玉器店里,她手里拿着一只翡翠镯子,没有带足钱,又
舍不得放下。他便走过来,这样说道。那时他一身半旧的青缎,却是儒雅翩然。她在逆光
中望定他,只见他眼里的温柔,便已乱情迷。
  苏星咬了咬牙,淡淡地回答:“我们初次见面,怎么能够收你这样贵重的礼物?”
  他笑了笑,说:“没有关系,只要你喜欢。”
  只要你喜欢。那人也曾这样说。
  苏星更加惊心。忍不住再一次仔细端详他的面容。没有错,人还是那个人,可是又分
明不是。经过这么多次的轮回,他一定什么也不记得了。所以责只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吧。
  她又露出氢弹的笑容:“我住得不远,可以回去取钱。”
  他说:“我替你付钱,你再还我,也是一样。”
  他毕竟还是不一样了。那时他是不由分说地坚持。苏星倒是松了口气。她也是不愿放
过这个机会的,便点点头说:“好。”
  三
  苏星抱着壶,一语不发地走着。他在后面,一语不发地跟着。她一次也未曾回头,却
看见地上他淡淡的影子,一忽儿晃得不见,一忽儿又移过来。拖长了,两人的影子便叠合
在一起。
  那时却不是这样。他们刚走到店子门口,就有他家的马车。她原以为他只是个寻常的
富家哥儿,却不想是个有资格坐蓝呢后档大车的公卿子弟。心里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他却坦坦荡荡地微笑:“来。”
  她本不是那样一个没有主张的女子,却只因他这一笑,便失了分寸。这一跤到底,一
切都不可收拾。
  到了楼下,苏星抬头看看,他便也抬头看看。四层的旧楼房,唯有二楼上,她住的那
一间没有灯光。
  “我上去拿钱给你。”
  她没有请他上去,他便在楼下等著。总觉得她无论想做什么,他都会依她。明明是初
次见面的女子,这样的感觉好没来由,可就是不由自主。
  那一间的灯亮了。
  过了会儿,苏星走下楼,手里拿了一只信封。她在旗袍的外面,套了一件线衣。天色
很暗,本来是看不清颜色的,但他莫名地就知道,那一定是件大红的衣裳。
  苏星把钱递过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收起。
  她忽然一笑:“你也不数数?”这一笑妩媚动人,与她一直的冷淡判若两人。
  他沉默半晌,摇头:“不用了。”
  苏星又嫣然一笑:“那么要是少了的话,你再来找我好了。”
  春日的季节,桃花开着,玉兰也开着,清清淡淡的月光里,花影悉悉索索地摇。她眼
里映着月光,也微微地摇摆不定。摇摆不定,好象并不十分自信的猎手对着猎物,不知道
赌注是否下对了地方,有点莫名的张皇。
  “好。”他忽然答道。
  也许因为太突然了,她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转身沿着小区的窄路走了。苏星呆呆地
望着他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心里忽然便空落落地不安起来。
  这时候,他却又回头,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他这样问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
,还有几分孩子气。
  她便也忍不住微笑,说:“我叫苏星。”
  他点点头,更大声地说:“我叫侯洙。”
  苏星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忽然安心了。
  侯洙。苏星。转过人世了。
  翌日夜晚的月亮更细,若有若无的一丝悬在天边,就像一缕清冷的雾气。
  苏星站在阳台上,手里捧著那只连理壶。煮去了尘埃,越发滋润得如同一颗珍珠,茶
水微微地溢开清香,混在花香里,在恻恻轻寒的春风里,手心的温暖一直沁入心里。只是
心里,总有凉凉的一团,是任何温暖也化不开的冰。
  侯洙走到楼下,站住。
  他从小路彼端走来时,苏星就看见他了,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扬脸望着月亮。即使
不看着他,她也知道他正在注视她,目不转睛。
  从前也是这样子的。月上梢头的时节,他就来找她。那时她是八大胡同清吟小班的红
人,自住一座小楼。暮色降临,她便坐在楼上。但不肯显得是在等他。悠悠然地吃茶、赏
月,却又总留了一只眼睛,在那一径幽暗、几点红灯中留意著,那一个人影有没有来?
  他来了,便松口气,却不肯先跟他招呼。其实招呼男人,原是她的本分,可偏偏只有
这一个,她不肯。总觉得先招呼了,便会被他看轻似的。他却也不说话,只在楼下静静地
望着她。等得久了,忍不住低头看了看,便见他的一双眸子,像星子般微微闪亮。
  “干嘛?”她讪讪地。到底还是她先开口。
  “看你。”他答得理所当然。
  她忍不住脸热心跳:“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的什么都好看。”心里一阵窃喜。那时她深信他的话,只因他的眼神如此真挚。
  然而此刻,那眼神就像针一样戳在心头,痛不堪言。
  “你来干什么?”她问。声音一点也不大,可是他却听见了。
  “来看看你。”他说。他的声音也不响,可是她也听见了。
  他又问:“我上楼去,行吗?”
  她默然良久,说:“你想上来,就上来吧。”
  侯洙的脚步沿着楼梯上来,苏星打开房门,却没有打开防盗门。他也不要求开门,两
个人便隔着门说话。
  侯洙说:“昨天我回去,还是数了一下你给我的钱。结果发现多了五百。”
  “哦,是么?”她漫不经心地说,“那一定是我数错了。你今天是来还钱的?”
  洙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屋里的光线亮,楼道里的光线暗,她的脸庞模模糊糊的,却
依然美得惊人。就如同雾气笼罩的一枝曼佗罗。
  他说:“我本来是想来还钱的。可是路上我把钱花了。”
  苏星忍不住轻笑:“那你来干什么?”
  侯洙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明天再来还你,好不好?”
  苏星望着他,即使换了人世,那人眼里的执著还是没变,心里便泛起一丝酸楚。
  宿命已定。
  四
  苏星到裁缝店,取她定做的旗袍。
  旗袍是大红的,大红锦缎。轻轻一抖,便在阳光下泛出媚惑的光泽。
  裁缝问:“要做新娘了?”
  苏星怔了一会儿。新娘?新娘。
  “是啊。”她笑笑:“快了吧。”
  “那恭喜啊!”裁缝乐呵呵地说道。
  恭喜……
  “恭喜啊,姐姐!”“恭喜啊,这回脱身火坑了!”“恭喜啊,姐姐就该飞上枝头!
”“恭喜啊……”
  那些欢笑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地回响,倒像阴毒的火,一点点噬着人的心。
  手里的大红旗袍似是越来越艳,陡地涨满了整个天地间,像火,也像血,无边无际,
将一个渺小的人儿困在其中,逃不脱,挣不开……
  苏星既是作家,也有些作家的通病。譬如白天睡觉,夜来伏案。所以,侯洙也只得每
天入夜来找她。那五百块钱,当了一个礼拜的借口。一个礼拜之后,他便也不再找什么借
口,依旧日日来访。也不知他这一世以什么谋生,接连一个月来,天黑下来便准时到,倒
像上班一样。
  他来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做。有时苏星写作,连话也不跟他说。他也不打扰,自己
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旁边,也许手里拿一本书,但苏星从眼角打量,大多时候,他并不在看
。他总在看她,深深地深深地看,目不转睛。眼神里有很多内容,似乎有探究,似乎有迷
惑,更多的还是依恋。
  这样专注的目光,让她忍不住心酸。也忍不住犹豫。可每当这种时候,恨意便像潮水
一般涌起,心又硬起来。
  这天,苏星告诉他:“我正在写一部小说。”
  她坐在窗边,这时已经是暮春,窗子大开着。将满的月在她的脑后,莹白的一轮,映
着她的脸庞,仿佛也泛著淡银色的光泽。虽然美,却有着一丝诡异的味道。
  “以前我写的都是空洞的故事,可是这一个不同。”她微微侧过脸来,“你想知道我
写的是什么吗?”
  侯洙点了一下头。
  “我要写一个舞妓,她的名字……”她看了看手里的连理壶,“她的名字叫绛彤。”
思绪有些乱,她停下来。
  侯洙忽然笑笑说:“那么她若有一个情人,就该叫子安了?”
  苏星望着他,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脸上却笑得明媚,像个被识破诡异的小孩子:
“对了,她的情人就叫子安——我的灵感,正是从著壶上来的呢。”
  侯洙没有说话,她便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
  “绛彤那时,是乾隆年间的名妓,那既是一个太平盛世,人物风流,绛彤也很有些际
遇。慢慢地便眼高于顶,倒把自己看得跟个侯门千金一般。”
  她不由得一阵苦笑。那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叫那些个公子哥儿们一捧,便不知天
高地厚起来。只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侯洙忽然说道:“她一定是位才貌双全的绝世佳人。”
  她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大概是吧。她有七步成诗的才气,也有一舞倾城的姿容
。她那时,喜欢穿大红的绸衣,因为爱这喜色。欢场已经诸多辛酸,为何不叫自己快活些
?她便日日穿着大红的舞衣。也不知引得多少章台走马的贵介,掷下千金,只求一睹芳容
。”
  那时,日日欢歌,也觉得平常。直到遇见他。
  “子安那时候是个子爵,他的父亲是当朝大学士,姓富察……”
  苏星叹口气,富察公子,京中公卿第一族。
  也不是没有忌惮的。连鸨儿都婉转地劝过。但一见他温柔的神情,便什么也不顾了。
  “那怎么呢?”她对着鸨儿半蛮横半撒娇,“将他拒之门外?”
  谁敢?
  有富察公子在,别的客也不必接了。于是,便有双宿双飞的日子。花前对斟,月下吟
章,仿佛称心如意。
  她从来未曾提过要他娶她。不愿提,不愿叫他觉得她别有所求。也不必提。其实那一
个名分,对于她来说并没有多大用处。她富有积蓄,待到年迈,宁可效法鸨儿,在八大胡
同寻个安身处,也不想去那公府中低眉顺目。
  但他不肯。他总是很固执,再三坚持。那时年少,也就答应了——
  五
  “绛彤那时,满心地信任子安。他说爱她一世,她便信了。他说花轿来迎,她也便信
了。”
  侯洙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后来呢?”
  “那一晚,本是子安与她相约,来迎娶的日子。结果……”她说不下去。
  恨意一点点的积起来。像针一样扎在胸口。侯洙一直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她,那目光
也像针一样扎在胸口。
  “你走吧。”她忽然说。说完自己也愣了。好不容易下决心走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要
让他走?可是想了一想,还是说:“你走吧。”
  侯洙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手扶著门说:“我明天再来,你把这故事讲完吧
。”
  苏星怔愣了好久,终于无可奈何地笑笑:“好。”
  侯洙的脚步沿着楼梯慢慢地走远,苏星的心里便怅然若失起来。一个人坐在窗边,已
经有一点暑气,入夜不散。热气便仿佛一直闷到胸口,呼吸不畅。目光忍不住往窗外望,
看那一条树影摇曳的小径,渐渐行远的人影。他的脚步,似乎很是犹豫,几度停下来。她
以为他会回头了,忙忙地转开视线。但他却不曾真的回头来看。
  那时却不同。
  每一回他走,都一再地回头。她便在楼上挥一方雪白的丝帕,故意要他看见,故意要
他回头。那丝帕的角上,绣了一双并蒂莲。那一回他走,她故意地,失落了那丝帕,像一
朵云般,飘落在他脚边。他便拣起来,仔仔细细地收起,把那一双并蒂莲,收在了怀里。
  连理并蒂。
  苏星的手在连理壶上壁上慢慢地摩挲。
  那壶,本是他亲手递到她手上。因为她提起曼生壶的别致,他便辗转相托,特为请陈
曼生做了这一只。曼生十八式不载这一只。人世间惟有这寥寥的几个人知道根底。
  所以,那一晚,她便穿着大红的嫁衣,在红烛腻人的光影里,捧著这一只壶,静静地
等,静静地等。
  不虞有他。
  想起他临去时候,执起她的手,似乎有许多的话,却只说了两个字:“放心。”
  她那忐忑的心,便真的安定了。
  侯洙再来时,发觉门开着。苏星坐在窗口,手里捧著连理壶。那模样,仿佛自他走后
还不曾动过。侯洙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总是坐在这个位置,刚好看见她的侧面,日
日来,已经成了习惯。
  逢十六,仍是月圆。清辉洒在窗台上,也洒在她的脸上。侯洙看了她一会,又慢慢地
转下去看她手里的壶。那珠圆玉润的壶壁,便在月光里泛著莹莹的光,看来竟有几分妖异

  苏星忽然回过头,很奇怪地看着他说:“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我说过要来,就一定会来的。”他微微一笑,“如果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来,为什么
要把门开着?”
  苏星淡淡地说:“这是两回事。我开着门当然是为了等你。可是我等你,你就一定会
来吗?”
  侯洙觉得她的话很奇怪。怔了一会,没有回答。却问:“那么,绛彤到底等到了子安
没有呢?”
  苏星转过脸来,见侯洙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忽然一阵说不出的烦恼。她摇摇头,烦
躁地说:“我想不好。我也不知道,绛彤等到了子安没有。”
  侯洙笑笑,说:“那你慢慢地想,我不会着急,无论多少时间,我都可以等着你想出
答案来。”
  这不是她设想会听到的回答。苏星便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望着月亮发了会呆,她低
低地问:“你相信有些事,是前世注定的吗?”
  侯洙回答:“如果一个人不记得前世,那就算被前世注定,也没有什么意义。除非一
个人能记得前世,那今生也许能被前世注定。可是一个人,真的能记得前世吗?”
  苏星默然。半晌才道:“听说一个人的恨意若是能够上达九天,就能够三生三世都记
得这段仇恨。”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有点相信起来。”侯洙忽然笑了笑,“你知道么,其实我第
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面熟,可是我并没有见过你。现在听你说前世,我想,我也许是
认识前世的你吧。”
  “哦?”苏星勉强笑了笑,“你怎么会这么觉得的?”
  侯洙说:“我不但这么觉得,而且我想,我一定很喜欢前世的你。你说恨一个人可以
记得三生三世,那喜欢一个人也是一样吧,不管你怎么转世,我都会喜欢你。”
  苏星不由得失神起来,可是心里就像有一根冰棱,又冷又尖锐,狠狠地刺下来,便又
惊醒过来。
  “你不是想知道绛彤有没有等到子安?现在我想到了。”她慢慢地说,“她等来的,
不是子安。”
  六
  那是两个富察公府的家人。拿着子安的绝情信,那方绣著并蒂莲的绢帕,还有……一
杯鸠酒。话却只有一句:“花轿,你也配!”
  你也配。
  只这三个字,如同三把刀,将她一段段地切,一段段地割。人僵了,心也木了,连那
酒是如何滑过喉咙都没有感觉。
  只是不甘心。什么花开并蒂连理同根,原来全都是镜花水月。但,她并不曾求过他呀
。死死地捞住那最后的一丝自尊,如同捞住沦入沼泥的落红。什么绝世有佳人,自欺欺人
吧?命里注定要被人踩的。只是不甘心,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来踩这最后的一脚?
那么狠,那么不留余地——
  侯洙不语,良久,忽然长叹:“原来结局是这样,我倒是不曾想到。”
  她冷笑:“那你以为结局该是什么样?”
  侯洙想了一会,说:“那子安原来想将生米煮成熟饭,逼得家里不得不认下儿媳。他
在外面赁屋,备下喜宴。那一天,他本来该去迎娶绛彤,却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不
曾瞒过府里,才出门就被捉回。等他终于脱身回去泉香楼,绛彤却已经死了——”
  苏星冷冷地望定他:“你想说,这一切子安都不知情?”
  侯洙默然片刻,苦笑了笑,说:“这结局是不好,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绛彤是个刚
强的女子,便是情郎真的将她抛弃,她也会活个好样儿的,绝不会自尽。”
  苏星心里蓦地一酸,想不到转过来世,他还是如此了解她。那一世,他便是这样的,
叫她以为他是个知己。
  呆呆地出神,忽听侯洙问:“我还是不明白。绛彤那样聪明,怎么会轻信那两人一定
是子安派去的?”
  “有他的亲笔绝情信。”
  侯洙叹息:“可以是别人代笔。”
  “还有那方绢帕。”
  “可以是硬抢来的。”
  苏星忽然不语,咬了咬嘴唇,一点殷红慢慢地渗出,刺目如同并蒂的花瓣。
  侯洙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我总觉得,这故事还没有到最后的结局。”
  苏星沉默良久,终于慢慢地点点头:“是。”
  “那么后来呢?”
  后来?……后来清醒过来,已是一只鬼,一只不甘心的鬼。纵然已是一把破碎的玻璃
,拾掇不起,却总还不肯死心,便在世上游荡,被那一腔的恨燃烧着,被那一丝不甘心冰
冻著,满怀心事地游逛。
  然后见到双双对对的红灯笼,喜字灯笼,红得如同并蒂的花瓣。接着便见一乘大轿涣
涣地来。他在里面。到底是鬼了,不消看,也感觉得到,便不由自主地跟。二门轿停,看
他下轿,携一个女子的手,下轿。
  当朝的公主。那是他的妻。配得上他的妻。
  怪不得,不能再容一个青楼女子,坏了驸马的名声。
  看自己身上,尤是那一身喜服。一枝梅花攀上,一双喜鹊婉转,有道是“喜上眉头”
,玲珑精致,一并艳艳地嘲笑曾经的不甘心。
  还有什么不甘心?没有了。终于,彻底地,死心。只是这段仇恨,却不肯忘却。三生
三世,定要找到他,定要他偿了这条命。
  她出神地想,不由笑得狰狞。
  忽听侯洙说:“你穿这红色旗袍,倒真有几分像新娘子。”
  她一怔,浅笑:原来你留意到了,我特地做的呢。”
  “我一进来就留意到了。”侯洙上上下下地打量半晌,“要是件嫁衣,还应该再精致
些。”
  “哦?”她侧过脸,似笑非笑,“怎么样才算精致?”
  “裙边该有不断边的‘福’字,裙摆该有‘喜上眉梢’,还该有一块‘百子’大红盖
头。”
  不由得怔住。昔日她正是这副模样。但,他怎么知道?
  他微笑:“我说过,恨可以记得三生三世,喜欢也是一样。我喜欢你,所以不管你怎
么转世,我都认得你。”
  眼神一黯。是苏星,还是绛彤,她已分不清。只知胸口的恨,化不开的冰。
  侯洙望定她,忽然说:“这定是一壶好茶,既然已经泡了,那就让我尝尝吧。”
  她看看手里的壶,眼神就像忽然不认识这只壶了一般。踌躇良久,终于递给他。看他
一饮而尽,心里便一松。终究还是这样结局了。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悲伤,停止不了地冒
上来。心如刀绞。却不明白,这一世终于偿了心愿,为何还是这般难受?
  “朱朱。”
  忽听那男人这样唤她。朱朱,她的小字,他给他取的,只得他们两个知道。
  “你……”她诧异地,“你是……”
  却听他又说:“你知道么,其实我从来不曾骗你。我赶去得迟了几天,却已经找不到
你。”
  “我一直在等你。”他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冰冷的手,却仍是那般温柔。“我也
是不甘心,所以不肯转世。等你三生三世,只为了告诉你这一句话:朱朱,当日我不曾骗
你。”
  她迷迷茫茫地看他,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脸庞。忽然心里一阵清明。原来,还是子安。
  侯洙。候朱。
  他竟为了这一句话,等了那么久。
  终于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为何不早说?”
  “天人相隔,说了又如何?我只要你不再恨我。”他的笑,越来越模糊。得偿心愿,
游荡的野鬼终可以再去投胎。
  “等我!”她伸手要取连理壶。
  “不,你是一个刚强的女子,会活一个好样儿的。”他倾尽壶里的最后一滴茶水,形
已散,只留一抹微笑在她眼里,“恨可以记得三生三世,喜欢也是一样,我等你的来世!

  “好。”她在心里回应,“今生我会好好地活,来世我一定找到你!”
  来世,依旧要连理并蒂。一定要连理并蒂。
作者: jaybest (婕贝丝特)   2007-03-03 02:05:00
好看~~
作者: devilclover (芷沄)   2007-03-03 02:13:00
呜...好感人 难得在鬼版看到个有情郎
作者: coffeeing (Goodbye)   2007-03-03 12:40:00
呜...好感人 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作者: spiritia (妳来世一定会过很好!)   2007-03-03 12:52:00
推! 希望来世真能连理
作者: iwaitu (It's hard to die)   2007-03-03 14:54:00
好棒的感觉!!
作者: Smaragdos (使君无患百忧解)   2007-03-03 17:40:00
很有味道的文章
作者: gunawan (斩业非斩人)   2007-03-03 18:23:00
作者: JoyHuang (不想改...)   2007-03-03 20:00:00
作者: inuomi (我的蓝莓夜)   2007-03-03 21:05:00
蓝大辛苦了~
作者: skyisis (云想天空)   2007-03-03 21:11:00
推好看...
作者: Daria830 (开店大吉大利!!)   2007-03-04 11:01:00
推!!!
作者: teslare   2007-03-04 22:38:00
难得有一个像样点的男人 虽然仍旧是个纨裤子...囧
作者: teslare   2007-03-04 22:39:00
没钱没闲的男人 连当无情人的资格都没有呢....
作者: tureno   2007-03-05 13:52:00
推~~
作者: sharonwing (幻想水塘)   2007-03-05 18:47:00
真的是"难得"啊~~~(叹)
作者: catwei (going nowhere)   2007-03-06 01:06:00
作者文笔真好阿...orz
作者: jkluio789   2007-03-31 19:54:00
感人~~~ 写得真的很棒
作者: miyahuei (啦啦啦~)   2007-04-10 17:52:00
推~ 大家的推文好好笑~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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