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那块指著爸爸老家方向的大牌子,实际上原来是块牌坊,一块残破得只剩下一
半了的牌坊。
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盖的,简单而庄重的样子,没有花哨的图形装饰,只有一些流云般
的线条盘旋在它最上端那片断裂的扁额上。底下的柱子表面隐隐刻着些字,小纂体,模糊
得让人根本看不清楚上面写了些什么,依次看过去靠近路面的那片表面同它上头的扁额一
样断裂了,刀削似的切口,不像是因为太古老而被空气腐蚀的缘故,倒像是被什么东西从
上往下切开了似的。
断开的那一半只剩下一小部分碎成了几块石头,在我们脚下的草丛里泛著隐隐的白光
。
看样子我没有带错路,可是为什么走了这么久才会到呢,以前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
,都没有感觉这条路有那么漫长过。
“这个是……”还在对着这东西发著呆,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紧挨着我的脸,在我
脸旁这根柱子的断裂表面轻轻抚摸了一下。
我看到本蹲在地上看着那几块碎石头的狐狸抬起头,朝我身后轻瞥了一眼。
有点奇怪的一个表情。
下意识想朝后看看,不等回头,见他眼梢微微一弯:“啧,是不是闻到了什么熟悉的
味道,”轻轻地笑,尾巴卷著柱子滑过,甩了甩:“好贪馋的表情。”
有点莫明,他这是在说……铘?
“谁?谁在那里!”
“喂!是谁在那里!”
一道雪亮的光突然间划破夜色刺进了我的眼里,在我忍不住回头朝身后一直沉默著的
铘看过去的时候。瞇起眼依稀看到前边被牌坊指著的那条山路上影影绰绰几条漆黑色的人
影,手电光直指着我们的方向,朝我们这边一路小跑着过来。
“宝珠?是宝珠吗?”突然其中一人的手电光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听见那人道。
我用手挡着眼睛点点头,随即听见那人略带惊喜的声音:“啊呀,真的是宝珠!宝珠
!我是你二叔啊!”
“二叔……”
来的人正是原先说好去车站接我,结果搞错了时间没来成的我爸爸的弟弟,我的二叔
。后来聊著才知道,这天晚上不知怎的村子停电了,查过了所有线路查不出原因,所以作
为村里小小干部的他带着几个手下人准备连夜去供电所问个究竟。刚好我们走到这里,被
他们碰上了,看到我们时他惊讶得不得了,因为压根没想到我敢自己找进来。
从牌坊那边沿转弯的那条岔道一直走,再大约一里左右的路就是爷爷家了,那个爸爸
从小生长的地方。
爷爷家在当地来说也算是大户型的。高高的墙,很深的院子,上下几代人的房都盖在
院子里头,房子岁数一眼看上去已经相当久了,除了靠门那些叔叔婶婶住的房子重新翻整
过,其它看上去老古董似的,飞挑的梁瓦,漆水斑驳的柱子,松木搭的廊桥连接着所有楼
面,吱吱嘎嘎从里到外透著股古老的气息。听二叔说,这院子里头的房子都是有些年头了
,从第一辈老祖宗盖了它之后就没怎么变动过,经历了那么多年被好好地保留了下来,怕
是有百多年的历史了,说起来,也算是村里的一个文物。
听到有点历史我的头就嗡了一下,不为别的,只为我这双眼睛在一些有点历史的东西
前常会给我带来点或多或少的“惊喜”,尤其是最近,从我莫名得了根叫做锁麒麟的链子
之后。不过进院子后倒也没看到什么我不想看到的东西,院子里干干净净的,即使是那口
已经用了上百年的老井,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的东西。
“呀,这就是宝珠啊,那时候才多大点,小猫似的,现在都长那么高啦。”
“丫头长得多俊呐,活脱脱跟三哥一个模子里刻的。”
“哎,还真像,真像阿南。”
“嘿嘿,像吧,所以我一眼就把她给认出来了。”
“你这根四木头还好意思说,怎么会把时间都给搞错了,真要命,让一个姑娘家大冷
天的走夜路,你真作孽啊你!”
“我这不是不知道他们会连夜过来嘛……”
一路唧唧咕咕,我被从家里迎出来的叔叔婶婶们带进了屋。
整个村都没电了,屋子里点了不少的蜡烛。摇摇曳曳的烛光在几块玻璃的折射下倒也
照得满屋子亮堂,屋子里好多双眼睛对着我瞧,在我打量着他们的同时。
多少年没和亲戚间走动过了,一下子面对那么多的亲戚,做梦似的。只是童年时的印
象早就淡得几乎都已经消失了,那些热情的笑脸,嘘寒问暖的声音,在我眼前一个接一个
地出现又消失,寒暄了半天直到进客堂落坐,我还是分不清谁是谁。只能灿烂著一张笑脸
跟着二叔的手指转,见着男的年纪大点的就是伯伯,年纪轻点的就是叔叔,女的则一率姑
姑,年岁大点的不敢随便乱套称呼,乡下规矩大,称呼也多,我怕一个叫错了惹人不痛快
。
“宝珠,说起来……这两位是……给大家介绍一下吧。”
终于有人发现了一直不声不响跟在我身后的狐狸和铘,是爷爷唯一还没出嫁的女儿六
姑。她比我爸爸小了整整二十岁,三十出头的年纪,清清秀秀,像个画里走出来的美人。
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到爷爷家后对着一屋子的老少女人,狐狸居然一改以往乱搭讪的毛
病,很安静站在铘身边,只一脸微笑地看着屋里人,不说话,也没多余的动作和表情。倒
也幸运,本还担心这家伙一脑子的粗神经,万一大嘴一张对着姑姑婶婶们没头没脑一通姐
姐美女乱叫,我不丢脸丢到爸爸的老家了。
真是够安静的,安静得几乎让人忘了他们的存在,连我也是。直到现在突然被人问起
,我才一下子想起来,一路上光顾著找厕所和同叔叔们说话,我居然忘了跟叔叔介绍一下
他们两个。
“他们是……表哥。”随口想了个称谓,谁料换来众人一脸惊讶。
“表哥??”
马上意识到自己脑子混了,忙改口:“不是!是堂哥……”
“哦,原来是秀玲嫂她兄弟的儿子。”
“是啊……”发觉自己最近撒谎撒得越来越顺口了,而且还脸不红心不跳的:“最近
到我家帮忙装修店面的,接到叔叔的信就一起过来了。”
“那好呀,人多热闹嘛。啊,这么说……和我们伊平好像都差不多年纪。”说话的是
二婶。
“是啊是啊。”
“过几天伊平就要回来了,本来还抱怨家里头冷清,这下可有伴儿了。”
“没错,过年么,好久没一大家子老老少少热闹热闹了。”
‘咕噜……’正说得热闹,这当口我的胃突然不识时宜地叫了一声。一下子脸烫得没
地方藏,偏还有人一无所知地大声问了句:“什么声音?”
场面一下子变得异常尴尬,幸而二叔反应快,嘿嘿一笑拍著腿站起来,一把拉住我的
手:“呀……宝珠,晚饭还没吃吧,看我们这记性,快快,大姑刚张罗了些点心,快来快
来。”
点心很多,布了满满一桌,热的冷的,甜的咸的。还没进饭厅我已经被那股子香味给
引得眼睛发直,可是直到收桌子回房休息,我一块点心都没吃到。
说起来,那都是因为铘。
有时候觉得这个男人真的可怕,倒不是因为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破门而入那种让人凌然
的样子,或者后来他以生命来威胁我时那种淡淡的诡异。很多时候,对一个人的感觉仅仅
出自这个人平时最普通时的状态,那些细微得很容易让人去忽略掉的东西。而铘,我觉得
他最可怕的时候,是他在饭桌上的样子。
前脚,那些点心还五光十色满满当当摆在我面前,豆花糕蜜糖枣,一色一样香气四溢
地诱惑着人的舌头和手指。那时候为了在十多年没见的亲戚面前保持一份良好的家教,我
特意地只拿了筷子不动,等别人先来。谁知道看着叔叔夹了我最喜欢的蜜汁糯米团到我碗
里,正一边偷着乐一边客气了一番然后伸筷子去夹,刚一筷子下去,却叮的夹了个空。
回过神就看到铘张开嘴正把我那块糯米团朝嘴里塞,而他面前那几碟点心,原本满满
当当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全空掉了。
意识到我盯着他看的目光,他也不以为意,只是伸舌尖轻轻舔去嘴角边那一点暗红色
的汁液,在叔叔婶婶们一边朝我碗里夹点心一边同我扯著家常的时候,慢条斯理却又异常
迅速地把那只鸡蛋大小的团子吃得干干净净。又在我再次伸筷子到碗里的时候,以迅雷不
及掩耳的速度把我碗里那些刚被夹进来的点心扫得一点不剩。
真可怕……这是在吃东西吗??
在家时虽然也吃得多,都没见过他贪吃成这种样子,难道是因为一路上走的时间太长
,让他消耗的热量太大了?可也没见到过谁饿得能吃成这种速度,野兽都没见过这样吃法
的,怎么形容呢……狼吞虎咽用在他身上不太恰当,横扫千军又似乎有点夸张,偏偏吃那
么快还能那么优雅,几乎是不动声色间转眼又两块糕进了他的肚子,而我都没见他牙齿嚼
上一嚼,他嘴里那些食物就消失了。真可怕……他就像只有着最完美表相和最深不可测胃
口的饕餮。
完美到吃得那么快那么多,还没人注意到他的可怕吃相,只看得见他捏著筷子沉思般
安静的优雅……
这叫什么人啊……
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了,肚子饿加上被他这一番连抢带夺般的搅和,几乎让我有点急火
攻心,所以在他又一次把筷子伸到我碗里来的当口,完全忘了边上还有那么多亲戚围着,
我一伸手一把抓住铘的手腕,在他抬头看向我的同时一把把自己筷子插进了碗里那块油光
锃亮的炸松糕。
也就在这同时,不知道是我用力过大还是怎么了,就听见桌子上的碗碗碟碟卡啦啦一
阵脆响,随即一蓬灰尘从天而降,没头没脑撒了我一脸,包括桌上那么多香喷喷油光光的
点心。
我当时那叫一个尴尬。
几乎恨不得就找个地缝往里钻了,好在边上的六姑一边拍着我头发衣服上的灰一边好
声安慰:“真是真是,家里头的老鼠也欺生,平时都不见出来,今天倒造反了,哥啊,明
天买包老鼠药回来,把楼上好好清理清理去。”
“嗳,知道了。”
一通忙乱,七手八脚把满是灰尘的桌子给撤了,而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的来来去去的
身影,除了尴尬和沮丧,剩下的只有饿。好在不一会儿耳边听见他们商量着要重新做些点
心来,心里宽了宽,正打算洗把脸然后回来继续吃,这当口,一直安静到现在的狐狸忽然
站起来,笑嘻嘻地走到我二婶身边:“阿姨,你们忙你们的,我来给宝珠弄点吃的就可以
了。”
我听着一呆,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而他背对着我,一条尾巴摇来晃去的悠悠然。
“哎呀哎呀,这怎么可以,你们坐你们坐,很快就好的。”
“不用了阿姨,她最近减肥呢,吃不了多少东西。”
“这怎么可以,回去坐回去坐,马上就好了。”
“不用了,我来,你们多聊聊。”说著,也不顾姑姑的阻拦,他一挽袖子自说自话地
就朝厨房走了过去,甚至不给我一个出声制止他的机会。
意识到姑姑朝我看过来的目光,我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姑姑,让他来吧,你们就
别忙了。”
“那……多不好,你们大老远的赶过来弄成这样……”
“没事的……”
打水洗了把脸弄干净了身子,我住进了二婶刚给我收拾完的西楼二层一间朝南的卧室
。
卧室不大,不多的几样家俱收拾得干干净净,隐隐飘着股樟脑丸的味道,像姥姥那只
用了几十年的五斗橱。二婶说这间卧室原本是我爸爸住的,从他离开村子后就几乎没再被
人使用过,只偶然伊平带同学回来会腾出来让他们住上几天。伊平是二婶的儿子,也是爷
爷家眼下单传的唯一的孙子辈男丁。
另一个孙子辈的就是我了,除此之外,不论是大伯二伯,三叔四叔,还是嫁出去的五
姑六姑,膝下都没有孩子。
第一次住在爸爸小时候住的房间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书橱的玻璃下压着他青年时代的黑白照片,还有些发黄了的少年时代的照片,床边上
划著些看上去是铅笔涂鸦的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线。打开窗,外面可以看见我来时那条路
所沿着的山,在夜色里起起伏伏的,扑面一股田野的风,清清淡淡的,带着点微腥,可是
很好闻。
几十年前的爸爸,也曾经像我这样趴在窗台上这么朝外眺望着的吧,而他那时候心里
想着的又都是些什么。
实际上那么多年过去,对爸爸的印象也已经很少了。
只记得高高瘦瘦的,鼻梁上永远一副那年代很流行的眼镜,黑的边,很阔,镜片在说
话时会对着你一下一下地闪著光。声音是永远的不高,尤其在妈妈面前,温温暾暾的,所
以我亲近爸爸多过妈妈。
想着,不自觉的眼睛就有点涩,因为想起了姥姥,想起她总在爸爸走后不久的那段日
子,戴着爸爸的眼镜低声哄我入睡。
“哦呀,看什么呢。”正低头揉眼睛的时候,头顶一股风,窗框上突然倒吊下半个人
来。雪白的脸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要不是那个声音太过熟悉,我差点吓得尖叫出声。
及至那人一翻身整个人从窗外头跳进我房间,正低头甩著尾巴掸身上的灰,被我一巴
掌拍在了他的脑袋上:“半夜三更的,想吓死人啊狐狸!”
大概下手重了点,半天没缓过劲来,半晌伸手把一包什么东西交到了我的手里,然后
狐狸捧住了自己的头:“我总有一天要被你打死的,宝珠。”
“谁让你有门不进要走窗。”
“这窗有意思,”提到窗狐狸的眉毛一扬,嘬著牙齿嘿嘿地笑:“好些年没见到了呢
,怪怀念的。”
“狐狸也恋旧么。”
“妖怪比人恋旧多了呢。”
“嘁……”正说著话,鼻子里闻到一丝甜津津的香,我看了看手里那只狐狸递给我的
纸包:“这是什么。”
“夜宵。”
“夜宵啊,”本想拆开的手停了停,我把它朝狐狸面前一送:“不用了,我减肥。”
“哧,生气了,小白?”
“没,我真减肥。”
“哦呀,既然这样,这只狐狸特制的蜂蜜蛋饼狐狸就勉为其难地和不需要减肥的铘一
起处理啦。”说著话人转身就往窗台跳,被我一把揪住了他的尾巴:“站住!”
“嗷!小白!知不知道这是人家的命根子!!下次能不能换个地方抓??”
“好吧,下次耳朵。”
“你真要弄死我吗???”
“如果你命比纸薄的话。”
“哦呀,你狠。”
“那我帮你把饼处理掉算赔罪好了。”
“嗷!别咬我手指!!”
“明明是爪子。”
“你见过这么漂亮的爪子吗??”
“好看有用吗?至少猪蹄还比它好吃。”
“哦呀!宝珠!你知道什么叫良心吗?”
“狐狸,你只有做点心的时候最有良心。”
“嗷!又咬!你狗吗??”
“嘿嘿嘿……”
就在我爬著狐狸的肩伸长了脖子一口咬住它手里那只香气四溢的纸包的时候,突然砰
的一声响,把我吓了一跳。一时和狐狸两人都沉默了下来,伸出头朝窗外看,外头黑漆漆
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这当口一阵脚步声远远传了过来,很急,隐隐来自院子外的方向,又以极快的速度朝
这方向跑近。直到楼下不远的地方停下,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下面传了过来,带着种
压抑过后的沙哑:“庚生!庚生!不好了,老刘家的闺女跳河了!”